云岳憋着一股气,张口就来这么一句。玄晏瞥他一眼,“他如今已不是将军,你又在酸什么?”
云岳险些就要一巴掌拍在地面跳起来。
不过想到面对这只老狐狸,他也只能偃旗息鼓,作罢了。
看他一股将醒未醒的模样,云岳懒得和他争辩,问道:“下来做什么?”
“和你说说云笙的事。”
两人一路下着阶梯,往普通弟子居住的区域走去。
云门山路多,云岳本想带他走弯路,但也只敢想想而已。纠结再三,只能将话题转到云笙身上来。
“我还以为,你们要忘记我这个苦命的小师妹了。”
云岳领着他走,语气中不乏挖苦。毕竟玄晏自打上了云门,就一直在忙给秦石度修为之事,似是将云笙抛在脑后。云岳怕底下弟子捕风捉影,以为云笙无关紧要,怠慢了她,反而会不时敲打敲打。
只是,当他知道云笙的真实身份后,仍然不免唏嘘。
“我那个师叔,从前就是稀奇古怪的,师父和其他师叔都看他不顺眼,师祖还在时,也常常教导他,但就是掰不回来。”
云岳挥挥手,示意路旁行礼的弟子起身。
“他在凡间做下那等大事,连自己都折了进去。不过,就算他当时没死,按照我云门门规,逮回来也吃不了兜着走。师父师叔们都记得他还有个徒弟叫云笙,当时云笙年岁小,我们其他分支的弟子又不好插手管教,只能暗地里帮帮她,让她不至于吃太多苦头。”
“后来呢?”
云岳说了一路,不免口干舌燥。不过就顿了顿,玄晏便不紧不慢追问一句。
“门中听说他灭了一个族,气得当时就下山去捉,顺便把云笙带回来。按照规矩,云笙原应该是我的师妹,归我师父门下。但四处都找不到人,过了两三年,就渐渐放下了。”
玄晏这才开口:“她被她师父管教得惧怕云门,被人带走后,不敢与你们联络。所幸,那人待她也不错。”
云岳知道他口中的那人是司慎,只嘿嘿一笑,心领神会。各门派在玉京都有眼线,玄晏也懒得戳破他如何知道司慎的大名。
“到了。”
两人交谈间,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云笙住的院子前。云岳挥退了门口的守卫弟子,玄晏却不着急,示意两人过来,仔细询问情况,才将人放走。
云岳斜眼,“这么担心云笙?好歹是我师妹,回了云门,还能亏待了不成?”
玄晏淡淡开口:“你们可从没照看过有身子的人。”
云岳登时被噎住了。
话说回来,云岳给小师妹云笙准备的院子很是不错,僻静又干净,派的也是嘴上把门的守卫弟子,平常一日三餐事无巨细地都要告诉云岳。
按照守卫弟子的说法,云笙在里面待得好好的,只是不时会询问凡间的消息,看看司慎是否平安。
云岳一边走进院子一边冷哼:“你倒是怜香惜玉,就不知小师妹会不会领情。”
玄晏不置可否。
“那是她的事,与我无关。”
这间两进院子收拾得很整洁,院子里贴了符咒,将山间湿气阻挡在外,以免伤到云笙的身子。
两人甫一进去,便觉耳目一新,甚至有些不习惯。为了不惊扰云笙,他们脚步已经放得很轻,云笙却在他们敲门之前推开了窗子。
云笙脸色不太好,不知是不是因为腹中胎儿。她见到突然出现的两人,不过稍稍一怔,便示意他们进来。
屋内陈设应该都是云岳让人在凡间采买的,和她在太尉府住的地方差不多,不过怎么都比不上司慎准备的精细。
云笙示意二人坐了,一边抚着肚子,一边坐在榻上。
她的手在抖。
三人面对面沉默着,半晌,云笙才叹了口气,说道:“这么干坐着不算个事……有什么,二位就直说吧。”
比起在山下来,她变得更加从容,不再像之前那般弱不禁风。她神色略有犹豫,脸色苍白,像是做好了准备,只待他们开口。
云笙深吸一口气,肚子似乎有些疼,便蹙着眉头,缓缓地道:“长老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别绕弯子了。”
玄晏颔首。
“过几日,我会离开云门。”
云岳听了,先是一愣,又是一喜。
愣的是玄晏之前半点口风也没漏,喜的是他终于要走了,自己终于可以不用伺候这尊神了。
云笙略有迟疑,“何时回来?”
玄晏摇头:“我不是云门中人,下次再来,不知是何时了。”
反倒是云岳听得一默。
两人如今一个是掌门,另一个千辛万苦回了门派做回长老,手边事务繁多,能在这种景况下相见,已属意外。这回别去,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还没真正和我过过招呢……”
云岳有些不满地嚷了一句。
云笙一愣,摇头笑道:“我跟司慎去了十多年,如今回到云门,才是最好的归宿。耽搁你这么久,我也着实过意不去……”
云岳原以为他是说司慎的事情来的,可直到他有意告辞离开,也没开过口,不禁有些奇怪。
不过他不好多说什么。自打知道司慎死了,他就很识趣地没在云笙面前提过这人。
直到玄晏走到院子门口,云笙忽然从房里追出来,扶着柱子叫了玄晏一声。
她没有问出口。
玄晏亦是没有说话,只淡淡地看她一眼,叹了一口气。
云笙的眼里顿时起了层山雾,慢慢地走了回去。
离开云笙的院子,云岳也难得一见地不多话,忽然叹道:“她这么伤心……要是知道司慎是你动的手……”
玄晏瞥他一眼,他便闭了嘴。
“我亦无话可说。”
两人直往山顶的院子去,云岳开始琢磨如何把院子要回来,自己这么个掌门,一直被人赶出来也不是个事。
快到山顶时,云岳远远看见一抹黑影自山顶杀下来,速度奇快,直在地上刮了阵旋风。待那人停住,他定睛一看,竟是几日不曾谋面的秦石。
修为与武学齐头并进,居然有如此奇效?
玄晏没理会后头瞎琢磨的云岳,俊眉一皱,问道:“何事?”
秦石刚刚恢复,被他勒令在山顶静养,怎么会奔下来找他?
“玄天门的信……”
玄晏闻言变色,顾不上他气喘吁吁,取了信便看。云岳见他看完信便走,步履匆匆,便叫他道:“你这是去哪?”然后挨了玄晏一记眼刀。
“去找玄凛算账。”
第六十六章
得了玄晏修为之后,秦石做的最多的便是将之揉入武学之中,与云门弟子过招。拿到赶路上,倒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两人自云门离开,玄晏教了他几句口诀与调息之法,便带着他千里迢迢飞回了玄天山。
秦石落地时,脑子还是糊着的。
两人离开玄天山日久,落脚时不免有物是人非之感。玄晏考虑良多,与他落在山脚下,回头望见渺渺蒲兰镇的同时,也能闻见山林里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秦石自战场上滚出来的,对这味道敏感得很。本想玄晏应该不熟,可想到他之前说过的出身,再想想他曾经如何修理玄凛的,到嘴边的话硬是咽了回去。
林子一如之前苍翠,两人自落脚的偏僻处往外走了两步,便上了古朴的石阶。
清晨湿气浓重,两人上了一段石阶,血腥味愈发浓厚。玄晏脚步愈发的快,走了没多远,竟是径直飞奔上去。
他姿态翩然迅疾,仙鹤一般。直至天枢宫殿前广场,望见空空荡荡一大片,玄晏这才驻了脚步,拧起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秦石紧随其后,四处张望一番,发觉血腥味多来自西南方向的开阳宫,是弟子居所,而东北边的隐元宫则没甚动静,表情稍稍放松了些。
“玄晏。”
秦石叫他一声,玄晏摇头,视线一扫,望见天枢宫前守着个人影。见他两人出现,望了他两人一阵子,这才不疾不徐地走下来。
待那人走到面前,秦石觉得他有些面熟。玄晏凝思一阵,亦是有些不可思议地叫了一声:“……丹成?”
迎面而来的正是丹成,玄晏也只是从他轮廓中看出一些影子,话问出口都觉发虚。
他们离开时丹成还遍体鳞伤,放在凡人中间也就七八岁的模样,再次见面,他竟已长成了少年,个子也拔起不少,快赶上他们的高度了。
丹成稍稍施礼,恭谨地对玄晏道:“长老请随弟子来。”
论谁看见丹成这反应,都会吃了定心丸一般平静下来,看来清鸿应该是没什么事。玄晏随在丹成身后,不动声色地将他打量几番,目露赞许。
依旧是去往隐元宫的路,来往弟子皆神色匆匆。见到突然出现的玄晏,先是一惊,再才是忙不迭行礼。路边便像是秋风吹枯草,霎时间弯倒一片。
刚走到隐元宫门口,玄晏听见里面传出清鸿的声音,脚步不免加快几分。丹成平静地解释道:“长老毋须担心,师父只是没留神受了些皮肉伤,将养两日便好,不成问题。”
玄晏瞥他一眼,冷哼:“你休替他说话,我自有分寸。”话音刚落,便重重咳了两声。
他的声音一传入里面,清鸿絮絮叨叨的话霎时没了影。不消片刻,秦石便看见清鸿披了掌门道袍,忙不迭迎出来,嬉皮笑脸地道:“这不是十四师叔么?什么风把您吹回山门了?”
玄晏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师叔不回来,你岂不是要把山门基业赔个精光——把手拿开,成何体统?”说的是清鸿不正经的表情和动作。
清鸿嗤笑一声:“师叔别拿师侄打趣了,您还能不信我?我就算顶着这副表情出去走一圈,还能有谁不服?”
玄晏又瞥他一眼,没说话。秦石暗中啧啧两声,只道清鸿此人若是放在他帐下,也是个独当一面的将才。
其一有能耐,其二脸皮够厚,其三难以捉摸,不容易被人掌控。秦石敢断言,玄晏不在的这段日子,玄天门里有不服清鸿的人,都是被他顶着这副表情整死的……
一想到清鸿嬉皮笑脸地清理门户,秦石突然有些犯怵。
寒暄过后,清鸿便将他们请去了里间坐着。玄晏看见他右手臂缠的绷带,凝神细细一嗅,方才挑眉看向清鸿,等他主动交代。
“那老不要脸的居然还敢杀回来。”
清鸿漫不经心地扔下一句话,仍旧是玩世不恭的神情,秦石却从里面读出几分杀意。
这等人物,只怕假以时日,连玄晏也压制不住。到那时玄天门会被他玩成什么样子……
秦石忽然不敢想。
“三日前,开阳宫的守卫向言齐禀报,两个丫头不安分。恰巧山下又有玄凛的消息,我怕是调虎离山,便差言齐下山去看,若真是玄凛,我再寻去不迟。”
“还有点脑子。”玄晏凉凉地评价,没有将自己划入老不要脸的同辈中。
清鸿悠悠斜起眼神,假装没注意到自己的口误,“山下不是玄凛,我猜中了,却没想到他有胆子潜回门中,走的时候,还顺手带走了两个死丫头。真不知带去作甚……”
“好歹有些修为,不能浪费,做了他的肥料了。”玄晏话锋一转,“手怎么伤的?”
清鸿眼神闪烁,嘿嘿地笑,半天不说话。玄晏眉头拧紧,上手就捉,被清鸿灵巧地避开。
与玄晏斗了多年,清鸿只要占了上风,总得炫耀一阵子。他脸上有些沾沾自喜,眼神却凝重起来,问玄晏:“师叔你的修为……”
玄晏不说话,只往秦石这边抛了个眼神。清鸿张大了嘴,揉着太阳穴。
“师……婶,”清鸿纠结一阵,寻了个比较合适的话头,“师叔他老人家就托你照看了。他脾气差,你多担待。”
秦石身上一热,也不知脸红了没红,嘿嘿笑了两声。
“少废话。从实招来。”
玄晏何等老辣,没让清鸿把话题绕过去。清鸿垮了脸,踌躇一阵,才弱弱地道:“师叔,师侄是为您好……”
玄晏眉头一皱。
清鸿下意识一个哆嗦。
“不是他伤的我。就他如今的修为,言齐和南乔丫头都能打死他。是千机剑。”
玄晏的手习惯地抚向腰畔。
那是千机剑常挂的位置。玄晏带走千机剑后,他用惯了匕首,此刻被他这么一提,才恍如隔世地想起这回事来。
“铸剑师呢?”
清鸿老老实实地解释:“湖底的东西已经提上来了,正在按师叔的喜好铸剑。但千机剑毕竟是正主……”
秦石云里雾里,见他们前后沉默下来,不由开口:“究竟是什么事?”
“门中有许多真阳祖师留下的机关,唯有持着祖师信物才能将其开启。”
千机剑,和太极金印。
“太极金印仍在我手中,他乱不了玄天山的清气,阻不了门中弟子修行,主意就打在了寒冰牢上……”
玄晏脸色愈发凝重。
凌远长老将千机剑交给他时,格外嘱咐过他,剑是门中至宝,绝对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太极金印是掌门信物,千机剑从旁襄助。有太极金印在手,玄天山便稳稳当当,是最重要的信物。而千机剑是真阳祖师在建立玄天门之后才铸造而成,为的是镇守寒冰牢。
太极金印是光,千机剑便是影,专在暗处斩杀来敌。将其分别交予掌门和长老,也存着掌门为主,长老为辅的意味。
“寒冰牢里,有真阳祖师的机关。”
玄晏幽幽地道。
“那道从山顶直通牢底的石柱,才是千机剑的真身。”
“只有千机剑能开启机关——若是机关开启,寒冰牢中镇压的妖兽邪秽,就关不住了。”
清鸿的伤,恐怕就是玄凛接近寒冰牢时催动千机剑,妖兽邪秽溢出造成的。
秦石有些急了,“那,把剑抢回来?”
玄晏摇头:“玄凛此人狠辣阴毒,不会乖乖让我们找到千机剑。反倒是我们,要劳心劳力地提防他接近寒冰牢。他逃走时寒冰牢坍塌,恐怕是因为他不得催动千机剑的法子,弄巧成拙。如今看来……”
“此事交给我,师叔你先去歇着,有我扛着。”
清鸿催他回去歇息,玄晏一巴掌拍在他头顶,惹得他大叫一声。
“你是掌门,丹成还没成气候,你该稳稳坐着。我来。”
“可是……”
“我自有方法。”
他说完便起身,竟没有顾及秦石。清鸿对秦石使了个眼色,悄悄地道:“师婶,你要好好劝他……他绝不能动手……”
“他不是长老么?”秦石反问。
清鸿有些急了:“那不一样!如果他有四百多年的修为……”他顿时意识到失言,接下来便收住再不说。
秦石脸色彻底变了。
只因为四百多年的修为,分了一半给他。
第六十七章
洞明宫上凉风习习,秦石蹲在屋顶上,遥望底下普通弟子房内星子般的灯火。
他觉得有些冷。
清鸿的话犹自回荡在他耳边。他握着自己脉门,神色茫然。
他忽然不知往何处去。
做将军时,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死,偏偏又家世寒微,亲缘疏离,因而每次战斗都格外勇猛,将性命置之度外。
而今他得了玄晏一半修为,寿命变得一眼看不到尽头。他原已做好慢慢筹划将来的准备,却被泼了一盆凉水。
如果,玄晏有个万一,他要这寿命,有何用?
声音走火入魔地回荡在他耳边。秦石揉搓双耳,试图将声音抹掉。
“秦道长,掌门遣弟子送衣物来了。”
底下有两个弟子捧着衣物过来,是两件厚实的大氅,竟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做的。想是清鸿在旁边隐元宫里见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特意差人送过来。
秦石初时没听见,弟子憋足力气喊了好几声,他才恍然地飘了下来。
真是飘下来的,他的步子比毫无基础的普通弟子还要虚弱。两个弟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问道:“秦道长,您……”
他们原想劝他去掌门那儿坐坐,说不定嘴巴刁钻又毒辣的清鸿能让秦石清醒过来。然而话到了嘴边,怎么都说不出口。
秦石从玄晏的随从变成山下的将军,再变成他们须得好生对待的道长……身份变得太迅速,他们有些手足无措。
秦石眼神飘忽地摆摆手,转身便欲回房歇息,身后却传来玄晏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