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溢出血沫子,两眼一翻,已是没了气息。
矮个子残了一口气,已经隐约听见胖子身份,吓得用手指勾住他裤脚,喃喃:“师叔恕罪,师叔恕罪……”
他只觉得剑穗眼熟,却没想到胖子是失踪月余、尸骨无存的玄晏长老。
然而无论他怎么看,这张肥肉堆积的脸,都无法和入门大典上那个衣袂飘举的俊美长老对上号。
“你认得我?”
矮个子闻言一愣,随即猛地点头。胖子抹着脸上血迹,笑了笑。
马厩里压抑的惨叫过后,再无动静。
刹那间,马厩里死了两个,只留下个拼命喘气的大胖子。
他对着两具尸首发了会儿怔,猛地坐下,身上肥肉颤如波浪。
马匹们闻见血腥味,训练有素地往马厩另一端挤去。瘦马回头看他,大眼里是深切的担忧。
兵士们都吃饭去了,暂时没有人会往这边来。死了两个修士,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算不得什么大事。
胖子将染血的茅草收拾好,回头对上两具尸首,仍然有一种干呕的冲动。
指甲缝里还留着淡淡的红色,他看着自己双手,狠狠地啐了一口。
“马胖子!”
背后倏地传来叫声,胖子一个激灵,猛地转身迎上去,速度有些快,险些将来人撞倒。
来人是先前在马厩里揍两个修士的,是名斥候,名唤谢七。他瞧了瞧马厩,“这两人怎么了?”
“吵,打晕了。”
瘦马悠然自得地挡在他视线上,马蹄子不停刨动,将茅草往他们身上遮去。谢七没起疑,对胖子道:“告诉他们别乱说话,或者把他们藏好。有人来了。”
胖子一愣:“有人?”
谢七点头:“应该是他们的同门,有三个人,刚进了秦将军那儿,来势汹汹的。听说暂时给将军拦了,不过估摸着拦不了多久。你动作快点,省得给人捉了把柄,到时候将军也救不了你。”
谢七报了信便风风火火走了,胖子回到马厩,试着搬了一下尸首,仅仅走了两步便累的他气喘如牛。
没了修为,用不了法术,又几百年没做过这等体力活,一时无从下手。更何况尸首本就重,以他一人之力,怕是搬不走。
这间马厩离行营大门较远,要搬到行营外极容易被发现。马厩里空空荡荡,除了两块破木板和几匹瘦马,没有任何遮挡物。
他心急如焚,脚步一退,踩到两人的腰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捉不住。
胖子怔了一会儿,眼底幽光闪过,猛地咬牙,大步往修士尸首走去。
临近傍晚,戈壁天色如泼翻的朱砂,绚烂而耀眼。风沙渐渐又起了,当头刮在走出中军大帐的几人身上。
“不送。”
中军帐内,男子宽厚的声音随着门帘落下而消去。外面为首的女子一愣,恨恨咬牙,低声道:“走!”
三人在行营里快步走着,兵士们见了都远远避开。女子身后的一名中年男子问道:“二师姐,现在要怎么办?”
“他允了一炷香的时候,四处搜搜,说不定能搜到。”二师姐冷笑,四下望了望,“两个废物,居然让普通人暗算了。师父怎么说?”
中年男子点头:“要我们悄悄带走九师兄和十师兄。找不到就算了,师父就当没这两个徒弟。灵净宫要的人……”
二师姐抬手止住,冷声道:“门内刚刚安定,我们自顾不暇,不必横生枝节,直说我们找不到便是。九、十两个废物找不到,他们的事就由你们接手。”
两名中年男子大喜过望,嘴上却连称不敢当。二师姐懒得废话,四下张望,“那几个凡人说,两个废物是被个大胖子压倒的?听说是他们捡来的,放在马厩里,你们去附近看看,我到那边去找。”
重重营帐,傍晚灯火千重,兵士们粗犷的笑声在四周回荡。二师姐紧皱眉头,一路寻去,找到了行营最深处的破烂马厩。
她举着符咒烛光,马厩里隐约几匹瘦骨嶙峋的马,迎来的眼神亦是无力。她细闻一会儿,似是闻到淡淡的血腥味,精神一振,扬手丢了信号出去。
她又点了一张符咒,往前走了两步,还是没有勇气走进臭味弥漫中。
一个硕大的人影横在地上,背对着她,身形微微起伏,似乎睡着了。
“胖子?胖子!”
二师姐叫了几声,对方没有反应,她拧眉上去踢了一脚,又赶紧退回来。
肥硕的人影动了动,一只血红的眼睛斜斜露出,又转了回去。
二师姐吓一跳,又连忙上去踢了两脚,问道:“胖子,两个修士呢?”
马胖子唔了一声,朝外面一指,“跑了。”
二师姐举着符咒四处照了照,马厩里除了个胖子,再无他人。转身正要走,却似乎看见茅草下有什么东西。定睛再看,一匹瘦马已经踱了过来,再看便没了。
她心有疑惑,再看了胖子一眼,觉得胖子有些眼熟。
“哎,胖子,你叫什么?”
胖子懒懒地看她,挥挥手,转过身继续睡。二师姐气噎,却也没处撒气,只得带着两个刚刚赶来的师弟,狐疑地走了。
夜色辽阔,星光漫漫。行营里说笑声渐渐低落,很快寂静一片。
破旧马厩里,胖子忽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推开凑上来的瘦马,踉跄起身。
他身下的茅草已经被冷汗浸得透湿,两枚腰牌压在茅草中,闪着幽幽寒光。
他翻出被瘦马刨住的千机剑穗,稳稳藏进怀里。
胖子拾起两枚腰牌,扬手丢出老远。走了一步,立时犹如万蚁噬心。浑身经脉抽搐着要炸开,又狠狠地绞痛着,痛得他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在地。
吸取修士的修为,果真不是常人所能为。
那两个修士,已经在修为丧尽后化为飞灰,怕是再也找不着了。
身上所有大穴都钻心地疼,纳取的修为在经脉中游走激荡,已经失去了控制。
阻塞的大穴在激荡中加剧了疼痛,修为又仿佛要冲开穴位禁制,两厢冲突,使他来回煎熬,寸步难行。
这样下去,不因为疼痛疯魔而死,也会走火入魔被人杀了。
他睁大眼睛,摇晃着肥胖的身躯,悠悠地,淌着满身的冷汗,依靠模糊的意识,往前慢慢走去。
他是水灵根,求生的渴望迫使着他去寻找水源。靠近水源,才有一线希望,引动他体内水灵根,拼得一丝活路。
马厩里有他白天打来的水,他刚刚走近,便看见一丝水雾在眼前袅袅腾起,了无痕迹。
他一愣,当即扭头往外走。行营附近那条小溪,或许可以救他。
周围营帐内,兵士们安然沉睡。巡夜兵士见了他,只当他梦游,指着他说笑着走了。他浑浑噩噩,抖着在肥肉上横流的冷汗,一步一步地,往行营外挪。
“胖子,你当心,那是……”
巡夜的瞟来一眼,连忙提醒他。他茫然不觉,迈着沉重的步子,砰的一声,栽进了一间营帐中。
头上剧烈的疼痛让他暂时清醒,胖子虚弱地挣扎,似是涸辙之鱼,渴望而绝望。
他看不清眼前究竟有什么,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哪里,只听见有人缓步接近他,在他身边低低抽气。
“居然是你?嘿,就这么定了……”那人弹了弹他手臂上的肥肉,啧啧称叹,“剁一刀不知流多少油。既然来了,就让本将给你松松骨!”
他横躺于地,快要失去意识,那人却伸手,毫不费力地将他举起,在他没来得及惊诧时,哈哈大笑着,将他举在半空中,上下扔着他玩。他甚至能感到自己的脸贴上了头顶的帐布,将冷汗蹭得到处都是。
胖子只觉得燃烧起来的不止真气和修为,还有他的怒火。扔着他玩的人却浑然不觉,正扔得欢快,并且一边扔,一边在他身上胡乱拍打敲击,不免碰到他身上阻塞的大穴。
霎时间就如火上泼了油,灭顶的疼痛将他逼得要发疯。
娘的!
他昏过去之前,骂出了四百年内第一句脏话。
要是他能活下来,他要先把这个扔他的大卸八块!
第三章
马胖子醒来时,恍惚间觉得自己似是在水中。
身下床褥又冷又湿,像是玄天门寒冰牢里冻硬的道袍。他尚未彻底清醒,脚下似乎踩着绫罗绸缎,软软的使不上力。
他睁着眼睛半晌,慢慢起身。
他想起来,他跌入了别人的军帐,然后有人狂笑着扔他玩,他痛得昏了过去。
现今他躺在不知谁的床榻上,往右看去是一扇极简易的屏风,床边案几下铺了张破毯子,案几上干干净净,只剩了笔架与砚台。门左边有兵器架,刀枪棍棒等兵器一应俱全。兵器架边是一套铠甲,上头许多磨痕,有不少年月,也看得出主人极为爱护。
除此之外,还有个一/丝/不挂的他。
被褥外的手脚有些发烫,上头鲜红的纹路若隐若现。他眼前轰然一下,摇摇晃晃地站起,不顾床榻吱嘎响动,连忙寻了衣物套上。
吸取修为后险些走火入魔,修为激荡不得出,那人扔他时,沉重的力道阴差阳错地打通了他的大穴。
眼下虽然体内气息仍然不稳,但好歹是找回了在玄天门修行的感觉,假以时日,他必能有所突破。
今日不比昨日晴得厉害,天有隐隐的阴沉。
神武营驻地离蒲兰不远。他对蒲兰极熟,那是玄天门每个弟子拜入山门的必经之地,天气并不恶劣,水源也足。
看这天色,怕是要落场小雨。
他走出军帐,手脚还隐约痛着。即便没有抬头,他也能感觉到其他兵士投来的异样目光。
走到马厩附近,却发现有两个兵士正在低头收拾,不知在找寻什么。两人背对着他,说话声随风飘来。
两个兵士浑然未觉,大手大脚翻着被他铺平整的茅草木板,其中一个抱怨道:“谢七真说在这儿?”
“两个大活人,不可能平白溜走,肯定是藏在哪了。再说,一个拿不动剑的大胖子,真能杀了两个修士?之前不被打得滚在地上么?”
他们相视而笑,另一个叹气:“但马胖子也不傻,还知道找秦将军求情。不像我们,还做个蝇头小兵,随时准备送死。”
先前的嗤笑:“再送死也轮不到你,别忘了秦将军怎么来的,先前司大人可是撂了狠话。”
“可惜……”
两人又翻了一阵,毫无收获,只得回去复命。待他们走远,胖子才缓慢地走回马厩,整理被他们弄乱的茅草。
瘦马很高兴地凑上来。他没有理会,一心想着 看来,他昨晚撞进的就是秦将军的营帐了。听他们话语,秦将军似乎得罪了京城什么人,这才被发配过来。
虽然神武营打的是运送粮草的名号,不过,一旦战事吃紧,他们就得直接上西海原与番人厮杀。这位秦将军,似乎自身难保。
他没有意识到漏了个关键问题,一心一意地思考退路。
那女子已经起了疑心,玄天门的人不知是否会再来,况且他偷偷修行之事,只瞒得了一时。若是他的身份被发现,遭殃的还是他。
他埋头收拾茅草木板,瘦马一个劲地蹭他,在他身边逡巡不去。身后却忽然响起谢七的声音:“马胖子!你来,我有话与你说。”
谢七与他寒暄两句,便带他往别处走。他一面与谢七说话,一面与其他兵士唏嘘的目光擦肩而过。
作为神武营的得力斥候,据说还是秦将军的心腹,谢七套话的本事一流。一路上不过百来步,他已经从胖子的家世,敲问到他落入粮车的原因。
他一概沉默,偶尔谢七逼急了,才答上一两个字,活脱脱被吓破了胆的大胖子。
“到了,就是这儿。”谢七无奈地掀起半边帘子,“与你随意说两句,不必这么怕我。真当你细作,你早就没命了。进去吧,将军等你半天了。”
营帐里两边都燃起了火把,比他先前离开时更加明亮。一排兵器稍有歪斜。案几前点了盏灯,一份绛色绢面本子搁着,笔已经悬起,砚台刚刚干透。
他环顾一周,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目光,看向床榻上坐着的人。
与其他五大三粗的将军不同,这位秦将军似乎有些瘦弱,但露出的两条胳膊却极为紧实。脸上胡子拉碴,应该有十天半个月没清洗过。头发紧束,眉眼深邃,温和中隐着一股杀气,看久了却反倒有一种儒雅之感。
他凝视对方片刻,这才眯眯眼,挠着头发,不情不愿地上前行了礼:“见过秦将军。”
他刚刚弯腰,对方便登登几步上前,在他背上拍了两道,笑道:“胖子不必多礼,快快起来。”见他没动静,秦将军干脆拽着他,将他按在矮杌子上,“你这胖子,怎地这般客气?在我营中便是我兄弟,别见外了。”
胖子缓慢地直起身,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是想不多礼,但秦将军两巴掌下来,拍得他眼前发黑,心肝脾肺肾俱是一震。
若非他已有些修为,恐怕会被拍得魂飞西天。
以及,只有坐得近了,他才惊觉的,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军中常有的馊臭汗味,还有风沙尘土味,以及从他衣裳间熏染出来的酸味。
他默不作声地,将杌子移远了点。
秦将军没有意识到,而是哈哈一笑:“胖子你当真有趣,本将真有那么可怕?你这么怕本将,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他闻言悚然抬头,不明所以。忽然想起之前两个兵士的话,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秦将军大笑着拍他肩膀,“谢七那小子没告诉你?西海原局势不稳,你孤身在外不安全。我做了主,你就留在本将身边,做本将的近身侍卫吧。”
玄晏几乎要一口血吐在地上。
他摇摇欲坠,秦将军却以为他欣喜若狂,欣慰地拍拍他,“不用这么感激。本将从不苛待下属,你大可放心。只是你这身板,要当本将的侍卫,还是得练练,否则军中议论太多,对本将和你都不利。”
他张张嘴,笑得更像哭了。
他不是没做过伺候人的活儿。以往侍奉他师父凌远长老时,他便将京城权贵的做派抛在一边,可谓无微不至。
然而玄天门的修真者们都仙风道骨,飘然出尘,对起居饮食的要求都极高,行走时衣袖暗香浮动。眼前这位将军别说走动了,连坐着不动都散发出可怕的气味。而且近身侍卫,恐怕要贴身伺候他起居……
而且,床榻上的被褥,他刚刚爬起的被褥,是不是贴着一层淡淡的……油腻?
“秦将军,你看小的这身板,拿出去都让人笑话。而且小的也不懂武艺,真有个万一,小的也没法给将军分忧……”
秦将军大手一挥,示意他不用担心,又拍拍手,当即就有两个小兵哼哧哼哧地抬了个卧榻进来。他定睛一看,榻上竟然还有他在马厩用的一床小褥。
他猛地起身,被秦将军笑着按下,安慰道:“别激动,你且在这里住下,先休整休整,过几日本将亲自教导你武功。你说的在理,堂堂神武营将军的近身侍卫,居然不会武,实在说不过去。”
已经入秋,天暗得极快。秦将军练了一遍兵后,很快回了营帐。
新搬来的卧榻放在兵器架边,吹不到风,也能看到门口情况。马胖子在上面安静地睡着,没有发觉他进来的脚步声。他笑了笑,将铠甲剥了,乒呤乓啷地挂起来,翻身往床上一躺,呼呼地睡着了。
月到中天,马胖子睁开了眼。
他先活动了筋骨,望了眼床上卧着的秦将军,蹑手蹑脚走到门口。
如今他体型太大,容易闹大动静。刚刚走到门口,他已经流了满头的汗。
掀开帐帘时有轻微的风声,床上之人一动,似乎要翻身。他惊得没有再走,直到床上再响起轻微的呼噜声,他才轻轻走出营帐。
床上之人又是一动,似乎叹了口气。
秋色如洗,月明中天,并不是个逃走的好时候。
只是他等不及了。
一想到玄天门上,玄凛拿着千机剑发号施令,想到枉死的师兄们,他便恨不得立刻冲到玄天山上,与玄凛同归于尽。
军中有兵士来回巡逻,个个哈欠连天,精神不振。与番人的主战场在西海原,他们的警觉也就没那么高。见到胖子出来,个个挤眉弄眼地朝他打招呼,就差上来问他与将军相处如何,反倒没人问他去哪里。
军中偶尔有人往行营外面方便,他打着哈欠,步子缓慢,揉着眯起的双眼,往营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