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帝姬对自己的徒弟可真是一番苦心啊。”言黎先是语焉不详地感慨了一句,而后才正经答道,“南乔帝姬是有才能的人——帝王之材。”
柳初年得了言黎这句准话,也算是摸清了她的态度,略微松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身子往车厢深处埋了埋。
“师傅你很冷吗?”南乔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自己的披风递给她,“觉得冷的话怎么不穿的厚一点,或者应该带着手炉啊,齐竹是怎么做事的?也太不尽心……”
言黎打断了她这滔滔不绝的念叨,有些好笑地开口道:“我原本还夸南乔帝姬成熟稳重了,话也不似先前多了。如今倒是看明白了,帝姬不是话少了,只是看对谁罢了。”
柳初年接过南乔的披风放在膝上,听到言黎这打趣的话,看着她笑道:“言将军这话说的,倒让我不知如何回答了。”
言黎看似不经意地摸了一把柳初年冰凉的手腕,在南乔变了脸色之后,方才施施然开口:“我看着元熙帝姬不是畏寒,倒像是大病初愈,身体虚弱才对。”
柳初年不动声色地将手腕向内挪了挪,而后摩挲着手腕,模棱两可地说道:“我身体近来一直不好,没想到言将军居然还会诊脉?”
“师傅你最近又病了?”南乔的关注点并没有被柳初年带拐,反而定定地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仿佛想从上面看出些什么一般,“我近来事情太多了,雁瑜姐姐离京、朝中人事变动……”
这些辩解的话还未说完,南乔自己便停了下来,她知道自己的解释有多苍白无力。
她刻意忽略的事情再次被提到了两人面前,让她避无可避。这些天来她拼命忙着旁的事情,甚至无暇去顾及绿猗阁,不是她所说的那些借口,她只是不想再去回忆那次两人的不欢而散罢了。
柳初年了然地点了点头,只觉得嗓子有些发痒:“我知道你是极忙的,何况不过一场风寒罢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你不必介怀。”
言黎敏感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尴尬,虽有些好奇,但还是将那点心思按了下去。她知道南乔与元熙都是不好招惹的人物,点到为止地开个玩笑倒还可以,但若是把握不好分寸越了界,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南乔看了眼柳初年,又看了眼言黎,将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她与言黎这几天虽算是一见如故,但怎么都没熟识到能在她面前与柳初年探讨私事的地步。
柳初年低下头看着自己膝上的披风,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而后合上眼安心闭目养神。
待到马车在绿猗阁前停下时,齐竹已经先她一步到了门前等候。
柳初年扶着车厢想要下车,手指稍稍攥紧了方才南乔递与她的披风,略加犹豫之后还是回头将披风扔到了南乔怀中,轻声笑道:“天寒地冻,你自己照顾自己。”
待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绿猗阁门口,南乔才放下车帘,吩咐车夫回宫。
言黎觑着南乔的神色,只觉得她的心情仿佛比见柳初年之前沉重了几分。虽说她与柳初年相处之时是发自内心的轻松,但如今却是实打实的落寞,倒像是方才只是一场幻象一般。
见着柳初年已经离开,言黎言辞间也算少了些顾忌:“我有不少问题想要请教一二。”
南乔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将披风搭在自己身上:“你问吧。”
“为何晋国的元熙帝姬会在此处,又为何会成了你的师傅?而且你应当也是知晓晋国宣称元熙叛国之事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她在南梁留着是为了什么?可会对南梁有何不利?”言黎见南乔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便索性将自己存疑之事一股脑地全都问了出来,“我看你见到她高兴也是真的高兴,可又像是有所芥蒂的模样,倒让我有些看不懂你们的关系了。”
南乔险些被她这一连串的问题问?2 瘟送纺裕闱坷沓鏊夹饕灰淮鸬溃骸跋惹案富氏悠也谎奘酰谑桥扇说浇仪笫Ω担吹谋闶撬懦剖窃醯奂У氖恪N易畛踔灰晕茄俺5氖Ω担彩堑浇床胖窃酢V劣谂压拢透丛恿耍乙膊槐闱嵋淄嘎叮骨肽慵铝恕K还窃菔绷粼谀狭盒扪⒉换嶙龀鍪裁次:δ狭旱拇笫拢憔】梢苑判摹V劣谀阄实淖詈笠桓鑫侍狻?br /> 南乔摇了摇头,苦笑道:“连我自己都说不清,又如何能告诉你?”
任是言黎再怎么胆大心细,也不可能但凭着一面就看出两人之间的那点情愫,只以为她二人之间是为着正事起了什么纠葛,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劝南乔:“元熙帝姬是出了名的聪慧,若是你们在正事之上起了争执,你还是多听着点她的意思吧。”
被言黎这么一劝,南乔心情更复杂了,很是心累地叹道:“不是你想的这回事,我是被她嫌弃了。”
“她嫌我……”南乔略加停顿,纠结了一下措辞,“太过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言黎听了此言,将南乔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结合这几天对南乔的认识,并没有品出她身上有什么妇人之仁的地方。在她正犹豫间,突然想起了曾经的那件事,灵机一动脱口而出:“只怕不是她嫌你妇人之仁,是你以为她太过冷漠无情了吧?”
南乔猝不及防地被她戳中了心事,脸上浮现出些茫然:“我怎么会嫌弃她?”
言黎看了她这反应,便知道自己猜中了,斟酌着言辞开口道:“怎么说呢,你若这么觉得倒也不算什么,毕竟八荒之中虽人人称赞晋国元熙帝姬是惊才绝艳之人,可背地里议论她冷血噬杀的也不少。”
“她不是这种人。”南乔坚定地摇了摇头,反驳道,“虽然她有时候的确很是淡漠,但她并不是噬杀之人。”
“《七杀碑》听过吧——我生不为逐鹿来,都门懒筑黄金台。传令三军诸将士,破城不须封刀刃,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言黎眼中多了一些血色,语气平静地念出了这盈满杀气的词,“当初元熙帝姬领兵讨伐卫国,兵临卫国都城,数万大军列于古幽城下。卫国在等候秦国的救援,拒不投降,元熙顶着巨大的压力,在古幽城下树立七杀碑,血洗了古幽城。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你能否认吗?”
说完,言黎嘲讽地笑了一笑:“元熙年少之时做的种种事情,连我这个真正噬杀的人都自愧不如。只不过陛下极力为我遮掩,而元熙却是无人阻拦罢了。”
南乔没想到言黎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此事,有些动容地看着她。
“南乔帝姬,你终究是晚生了数十年,以至于错过了元熙真正崭露头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候。”言黎有些怜悯地看着南乔,摇头道,“她的惊才绝艳风华万千,她冷漠无情,你都只能从旁人的言辞间知晓。你所见到的元熙,只不过是她的一个表相而已。你说她不是那种人,可你对她又了解多少呢?”
南乔垂眸不语,她知道言黎说的都是对的,让她无力反驳。
“其实说白了,你与元熙不是一路人,没法子互相理解也是正常。”言黎难得地叹了口气,转头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你会是心怀天下的仁君,而元熙却同我一样,都是噬血的妖刀……”
南乔听了她这一句,突然抬头看着言黎,心中骤然响起那天她对柳初年所说的话。
那时她以为只是单纯地点评言黎罢了,可对柳初年来说,她所说的种种,不恰好也是在说柳初年吗?
言黎被她这举动惊到了:“怎么了?”
“我有个冒昧的问题想要请教。”南乔感觉自己仿佛触及到了一个巨大的谜团,竭尽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定定地看着言黎:“为什么,你会……嗜杀?”
第44章 3.06fangfangdao
言黎一愣,有意外地看着南乔:“你为何会想要问这个问题?难道这种东西也会有理由吗?或许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呢?”
“我需得先向你致歉。”南乔诚恳地作了一揖,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因为听闻你的事迹,所以我最初的确对你存有偏见。就算与你相识之后,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心中却仍是有些疑虑。直到方才你提及我师傅,所以我才会想要彻底弄清楚此事。”
言黎没成想南乔居然会因为这件事向自己道歉,心情复杂地看着她,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如何答话。
这些年来,虽然梁帝为她极力遮掩,但知道她一上战场便十分残暴的人并不在少数,只是迫于压力不敢宣扬出去罢了。这些人一旦知道此事,便会视她为异类,避之不及,又怎么会有胆子来问她为什么会如此?就算是对她存有大恩的梁帝,也不过惋惜地为她遮掩罢了,也从未想要知道她究竟为何会嗜杀。
或许在世人眼中,这种东西本就是天生的,嗜杀是伴随在她血脉中降生于世,哪里会有什么前因后果,哪里会有什么苦衷呢?
有那么一瞬间,言黎有些发自内心地羡慕柳初年,因为南乔就算知道了她的残忍,却仍然没有将她视为异类,反而想尽办法为她开脱。两相对比,言黎便觉得柳初年真是幸运至极,居然能遇上南乔这么个徒弟。
“哪有什么原因呢,不过就是未曾心存善意罢了。”鬼使神差地,言黎心中那丝羡慕在两相对比之中酝酿成了十足的嫉妒,她面不改色地答道,“帝姬能有为我们这种人开脱的心思,实在是让我感激,但我却委实没什么苦衷。但是我毕竟不是元熙帝姬,不若你直接去问上一问她?”
南乔苦笑道:“她若是肯说,那便好了。”
“或许不是她不肯说,而是她也无话可说呢?”言黎在说完这句之后,成功地看到南乔的脸色愈加难看了些。
她心中的那份忿忿不平随之烟消云散,席卷而来的是浓重的愧疚。
她是精于言辞的将军,知道怎样的话能产生怎样的影响,能在人心中种下怎样的种子,将来结出怎样的果。方才她因着一时的嫉妒,在那样紧要的关头三言两语地给元熙身上泼了脏水,虽说只是顺势为之,但不可否认,她的话必然会对南乔心中的指向性造成误导。
言黎与元熙无冤无仇,却在人家徒弟面前上了一道眼药,委实是有些不大厚道。
但是话已说出,她也不便收回,只能良心发现似地补充了一句:“我又不是元熙帝姬,也不能代表她的想法。你若是相信她,不妨慢慢去琢磨,用自己的眼去看,而不要轻易相信旁人的话。”
南乔摇头笑了笑,语焉不详地答道:“我自有分寸。”
正在处理事务的柳姑娘并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就被人这么抹黑了一把,仍在毫无防备地交代种种事务给齐竹。
“廖九娘来者不善,你让楚国的暗桩打探一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廖九娘为何而来?”柳初年坐在桌案旁,执着笔吩咐齐竹,“我听闻廖九娘是音韵坊的人,音韵坊坊主白颜是个明事理的人,必要之时问一问她也未尝不可。”
“八荒伶人聚大楚,个中翘楚在音韵。音韵坊绵延数百年未绝,更换了数代坊主,无一不是极通达之人。少时我游览八荒诸国之时曾见过上一任音韵坊坊主,是极有远见的人,白颜必定差不到哪里去。”柳初年抬手沾了墨水,落笔书写,随口向齐竹解释了两句,“再者,给我查一查廖九娘身旁那个叫阳春的侍女什么身份,我看着她倒伶俐的很,而且丝毫不怵廖九娘,为人有些意思。”
“我听着她话中的意思,倒像是白颜吩咐她来监视廖九娘的。”齐竹有些犹豫,像是也不大相信自己话中的推测,“廖九娘这些年来一直是音韵坊的活招牌,按理说白颜应当是将她供着才对,只是如今看来,却像是对她处处防备着。”
柳初年提笔在信封之上写了几个字,摇头笑道:“你以为廖九娘真的是音韵坊的珍宝呢?她便正如你所说,是个招牌罢了。身为招牌,她就该老老实实呆在音韵坊,受着音韵坊的庇护,然后带给音韵坊名气,可如今她在做些什么?她已经逾越了自己的本分,白颜便不得不着人看管着她,若她过分出线,只怕白颜就要舍弃她了。”
若论及伶人的水准,八荒诸国谁能比得过楚国?而楚国之中,大大小小的歌舞坊数不胜数,可谁能越的过音韵坊?廖九娘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大家”,可真正让她名扬八荒,凌驾于旁的乐师舞姬之上的却是那一纸八荒美人榜。若论及真正的实力,未尝没有比得过她的。
常有人以为是廖九娘撑起了音韵坊,可明眼人谁不知道是音韵坊推出来了廖九娘。若没有廖九娘,还会有旁的人,音韵坊需要一个名扬八荒的活招牌罢了。柳初年几乎可以确定,若廖九娘因着自己的一意孤行折在了南梁,过不了多久,音韵坊便会造就出另一个廖九娘。
齐竹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她话中的意思,点头道:“我会送消息给大楚那边,让他们详细探查的。”
“至于晋国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烟景执政以来,几乎是以雷霆手腕肃清了朝野,将陛下与皇太女的乱摊子收拾了起来。”齐竹皱了皱眉,叹道,“先前您离开晋国之后,陛下就着手想要清除我们的人,但也就将明面上的那几位革职罢了。可烟景这一番不动声色的动作,竟将我们的人罢免的罢免,外放的外放,留下来的不过十之一二罢了。”
“哦?”柳初年饶有兴趣地感慨了一句,而后头也不抬地抽出一张全新的信笺,行云流水般地写着些什么,“她倒还真没让我失望,不愧是凤钺教出来的人。既然如此,那我少不得得给她添些乱,免得她闲出手来对付我。”
“您就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吗?”齐竹有些谨慎地开口道,“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凤钺藏得更加隐秘一些,或者……”
柳初年摇了摇头,很快地写完笔下的那封信,交给齐竹将信封起来,自己则继续埋头写着旁的:“没什么是完全隐秘的地方,除非我索性杀了凤钺。不然若把他放在旁的地方,还不如放在我眼皮子底下来的安心。你也不必忧虑,把绿猗阁上上下下整顿好了,就没旁的事情了。”
齐竹点了点头,站在她身旁,帮她将那些至关重要的信笺一一封起。
柳初年仿佛不需要思考一般,中途没有任何停顿,一气呵成地写了十多封信笺。
其中有寥寥几语下达死命令的,也有娓娓叙来好言相劝的,她用这十几封信笺证明她方才所说的要给烟景添些乱并不是随口一提。
齐竹知道这些密信看起来并无多大关联,甚至有些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这里的每一封信都仿佛一股细小的溪流,待到千江汇海之际,才能看出它们真正的用处。
柳初年看着齐竹将信封好,长出了口气,将手中的笔放在一旁,捏了捏自己的指节。
还没等她再说什么,窗外突然传来了几声鸽子的叫声,随即一只看起来十分灵敏的白鸽飞了进来。
柳初年仰头看着盘旋在她上空的白鸽,幽幽地叹了口气,微微抬高左手,手心向上,做出了个很是矜贵的手势。
那鸽子看到她这手势,仿佛像是确定了身份一般,终于不再盘桓,优雅地停在了她手上。
柳初年拦下了想替她效劳的齐竹,一边认命地自己去解开绑在鸽子腿上的信件,一边叹道:“别碰它,它不允许旁人轻易碰它的。”
齐竹打量着这只鸽子,只见它的确不似普通的信鸽,倒像是有着几分灵性一般:“这么好的鸽子,只怕是唯有秦国的训鸽世家羽家才能训出来吧?”
“不然还有谁?”柳初年算是肯定了齐竹的问题,她一手撑着鸽子,一手展开了那一字条。
纸条上只有两字——可否。
那字迹十分凌厉,仿佛有筋骨一般,几乎能看出下笔之人果毅的性格。
齐竹站在她身旁,自然也看到了这两个字,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若是下属给柳初年送信,会通过她们的渠道,甚少用到信鸽,何况这纸条之上只有两个如此霸道的字,言简意赅地完全不似在征求意见的模样。
柳初年定定地看着那纸条,眼神之中涌现了一些旁的情愫,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从这简短的两字中理解了那人的意思没有。
良久,她拿起一旁搁置的笔,在“否”在上面重重地划了一道,更加言简意赅地做出了自己的回复。
柳初年将纸条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抬手任由信鸽飞走,那白鸽倒好像有些恋恋不舍,在她身旁盘桓了几圈才从雕花窗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