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香是个倔脾气。和她爹爹相像,说一不二。这点,殷瀼再明白不过了。她说“不会嫁人”、“一定会让世人承认”,便一定会想尽办法做到。但在这样的环境下,能有什么办法“让世人承认”呢?甚至在一时的激动过后,殷瀼自己都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一天。就算晚香主意多,可她不过就是个及笄的孩子,能有什么办法与这一整个世界的32 殷瀼忽然又想到奚清瑟。对于清瑟与南风的感情,殷瀼早已有所发觉,只是从未表露一丝半点,只默默关注着她们,暗暗期许她们最终能有个好结局,就算不能明昭于世,这样私底下一世安稳相伴也是好的。这两人的感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却也成了殷瀼心底的寄托,曾给过她信心与试探的勇气。
可究竟还是失败了。饶是清瑟委曲求全地如世人既定的规矩,嫁了人家,又想尽办法与心上人厮守相伴两年余,可最终也逃不过世道的谴责,天理的捉弄,落得个双双赴死、殉情的下场。
想着想着,殷瀼心中因爱而激起的冲动便如同即将燃尽的星火,在终究到来的黎明中湮入一片毫无希望的黑暗。
想明了之后,殷瀼还是不想让晚香离开自己,可对比之下,她更想让晚香平平安安,稳稳妥妥度过余生。她性子鲁莽,两人的当前微妙的关系被打破,世人的眼光便会循着裂缝渗透进来,到时候的局面,莫说晚香,就连殷瀼自己都无法想象。
她只是一个在封建中长大的平凡女子,一步步在世俗的桎梏中循规蹈矩,仅仅只是想想她们双方互相生出的情愫,就足以让殷瀼震惊愕然,继而自责痛苦。就算曾有一瞬想努力挣脱牢笼,可奚清瑟的失败却又给她最现实,最沉重的打击。她害怕一切未知的变故,她亦害怕世人不加收敛地指点,这些不见血的伤害,她可以承受,可晚香,她不愿让晚香去承受。
况且殷瀼如今是奚家的主心骨,老太太病倒前嘱咐给她的话仍清晰在耳;就算不喜殷家,可她到底还是殷家的女儿,这些责任压在殷瀼的肩上,晚香能不顾一切地甩掉,可殷瀼不能,真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刻,她也不可能弃自己的责任于不顾。这些同样也让她的心又深深沉下去几分。
如此通晓了之后,殷瀼似乎也能平心静气地接受两地分离了,不过就是两天或三天的车程,若有心,总不至于见不着一面。毕竟是两个女子相恋,又是亲戚关系,如此不合礼数、大逆不道的爱情,就算被人发觉冰山一角,都能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晚香不计后果,能豁得出去,可殷瀼不行,她得拦着晚香做傻事。
让奚晚香嫁过去,不是万无一失的法子,但却是殷家当下的救命稻草。若站在殷家的立场,殷瀼会动摇,可若晚香坚决拒绝,她便会心安理得地回绝殷家,就算殷瀼自己也算是殷家的一份子,也曾受过哥哥的疼爱。可站在她自己的立场,殷瀼却只能彻底松手。世人的眼光不可避,晚香总要嫁人,殷瀼留不住她,也不会去留她。若要嫁,俞公子真的不错,无论家世,还是人品。
起床的时候,殷瀼发觉晚香眼皮有些红肿,她就这样惴惴却又专注地望着自己,仿佛期待着什么,仿佛要从殷瀼波澜不惊的神情中挖掘出一丝动容。
殷瀼心疼极了,可能说什么?她只能装作看不见,像往常一样笑着牵了晚香的手,让她坐在鸾花铜镜前面,手执篦子,沾水打湿,替她抚平毛躁的鬓发,素手纤纤,为她挽起一个发髻。
从铜镜中望去,奚晚香只能看到堂嫂微动的衣袂,白净的手指,偶尔手举得高了,便能露出一截细瘦霜白的手腕,上面戴着一个莹绿的翡翠镯子,晃晃悠悠,显得她的手腕愈发好看。晚香看着,便摸了摸自己手上的镯子,镯子是一对,那么人也该是一对。
堂嫂的动作极其轻巧,就像清风在发间穿行,奚晚香眯着眼睛,就想起当年因宋妈妈手劲儿大,便缠着堂嫂在铺子里重新梳头的场景,那时候对堂嫂还没有这么多心思,所有的一切都朦胧而美好。
“堂嫂……”见殷瀼心平气和,奚晚香不免有些心焦,想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开了口。
“怎么了?”殷瀼牵着晚香的手,两人一同往前堂用早饭去。
“昨夜晚香没睡好,不知吵没吵到堂嫂。”
殷瀼摇摇头:“日头热了,院子里又多樟柳,怕是被知了声聒噪到了。稍晚些便让下人帮你粘了知了去,今晚必然睡得好了。这回我倒是睡得挺好,没受那蝉声的烦扰。”殷瀼随口说着,幸得她起得早,把眼下的青黑都用冰袋子敷了敷,又用了脂粉遮盖,这才看着精神奕奕。
听殷瀼这么说,奚晚香便愈发迷糊了。昨夜……分明见堂嫂是在装睡的,她都看到堂嫂眼眸的开合了,在大着胆子亲吻堂嫂的时候,晚香清晰察觉到堂嫂身子的颤抖,那些细微的变化是发自内心的,是怎样都掩饰不了的。
可这会儿,堂嫂却这么平静,面对着自己质疑的眼神,她并未逃避,反倒大方地朝自己微笑。还真不像是在逃避的样子。难不成……是自己记错了?那些……不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幻想出来的?
奚晚香越想越觉得迷惑,昨夜发生的一切,包括表白,包括亲吻,都好像成了一场美妙绝伦的风花雪月,只是一个虚幻的,存在自己脑子里的臆想。可那亲吻的感觉都还尚且清晰,又怎么会就是一场梦境呢?但从前做梦梦到亲吻堂嫂的时候,那种感觉也是无比真实的。所以……昨夜到底是真是假?堂嫂对自己的感情究竟明白了几分?
不管了,大不了等与堂嫂单独相处的时候再和她坦白便是了!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既然如今已到了要被逼婚的地步,再不大着胆子就要不明不白地被卖了!到那时候可不知去哪儿哭呢!况且堂嫂也是喜欢自己的,想到这点,晚香如一团乱麻的心便终于安定下来,握紧了堂嫂的手。
一顿早饭吃得味同嚼蜡,殷夫人与蒋氏两人总眼巴巴地瞧着殷瀼,殷瀼却仿佛不明就里,只顾低头细嚼慢咽。
晚香看在眼里,自然不高兴,拉着一张脸,那自命清傲的殷夫人、满脸恳切的蒋氏,都让奚晚香觉得不舒服。她又在空隙间小心地抬头看了看堂嫂,也不知堂嫂究竟是怎么想的,又准备如何与自己明说?堂嫂沉默不言的时候,她就看不清堂嫂的心思,就算能猜到几分,也生怕自己猜错。奚晚香心上悬了一根线,紧紧地绷着,一刻都不敢放松。
吃完饭,殷夫人留了殷瀼,殷瀼母亲秦氏亦在屋内,晚香想跟着留下来,可殷瀼却让她先行回去。
奚晚香是这么好打发的人吗?当然不是。所以晚香故伎重施,又趴在窗子外头熟门熟路地偷听。
也没什么新鲜事,不过就是殷夫人见方才殷瀼不提,奚姑娘又浑然不觉的样子,便有些心急,想问问进展如何。殷瀼便老老实实地说,还不曾说过。殷夫人便有些焦灼了,却又不好发作,便只得好言劝了几句。随后秦氏又急急凑凑地拉着殷瀼袖子劝,秦氏声音小,晚香就听不清了,大抵不过是说“殷家如今这样没落,凑不出那么多钱,你可也不想因着你的自私,整个家族都覆灭”之类的,秦氏好贪便宜,又生怕这事过不去,就再没了好吃好喝好衣裳了,就得去街上,像门口那些蝇营狗苟的乞丐一样敲着饭碗讨食了。因此,秦氏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让人听着便觉得烦心。而蒋氏插不上嘴,只捧着肚子抹眼泪,沾湿了一整条帕子。
正说着,扫地的小厮便跑来通报,说俞知府亲自上门来了,还带了不少礼过来。
☆、第一百章
俞知府满面春风,瞧着心情十分不错,几层褶子下面的小眼睛透着精光,一看便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之人。倒是开门见山,一进门便拱手道礼,言昨日殷夫人走了之后,他便与其子说起了奚姑娘,本心里还存着疑惑,兴许俞立轩只是凑巧欣赏罢了,并无男女之情。可见其面露桃色,又笑容腼腆,才知果真动了心。
与知府夫人一说,两人皆为儿子总算开窍而高兴地难眠,想着终于快能抱上孙儿了,便再也顾不上许多了。得知奚姑娘不过在殷家暂住几日,俞知府便赶着过来早早提亲。
殷夫人面上藏不住的欣喜,为确保万无一失,便旁敲侧击地提了提殷正翰的事儿。俞知府正在兴头上,手一挥,便说:“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有真要关着贵公子、让殷家为难的意思,此前不过城里太乱,做个杀鸡儆猴的样子看看罢了。若能顺利成亲,自然不能再关着贵公子了。”
吃了俞知府的定心丸,殷家一众人皆明里暗里舒了口气。
唯有殷瀼压根儿心不在焉,她端着杯清水,缓缓地啜着,似乎都在意料之中,似乎心情平静得如同止水。古时亲事不由自己做主,婚前连一面都没见过的亦不在少数,大多是由媒人说亲,门当户对的便交换小帖,若八字合,便定个日子准备出嫁了。如今俞知府抱孙急切,便想略过交换小帖的步骤,不日便让奚姑娘嫁进去。
殷瀼算是如今奚家当家的女人,嫁或不嫁,她的话分量很重。因而大伙儿甚至不怎么在意那当事人奚姑娘的想法,反而把期望的重心都放在殷瀼身上。
一时之间,仿佛所有人都等着殷瀼这奚家少夫人开口。
殷瀼轻轻放下水杯,略一抬头,便从微开的槅扇缝隙中看到了一双仔细望着自己的眼睛。殷瀼一怔,又假装没有看到,起身朝诸人作了个揖:“毕竟晚香父亲尚在人世,婚姻大事还得从父母之命。”说完,她对殷夫人福了福身,却并未看她一眼,“夫人,还请允我与晚香一同回奚家,与她父亲说了之后再行回复。”
见着殷瀼这会儿态度已比昨晚软了许多,又没再提起要征求晚香的意思,想必昨晚回去之后,两人略谈了谈,便将这婚事在心底答应下来了。殷夫人知道她这庶女从来为人谨慎言行,必然要全部妥了、周全了之后才能给个准话,便也没再多想,微笑着抚了抚殷瀼的手臂:“着实是门珠联璧合的好亲事,奚家也门楣增光。如此,你便早早收拾了包裹,与奚姑娘回去罢,一旦她父亲点了头,可得尽早将这好消息送过来,也好让知府门上早日准备起来。”
既然殷瀼已经默许了,殷夫人便觉得这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了,天底下没有父亲不希望自己姑娘嫁个好人家。于是,殷夫人便帮着吩咐下去,让下人赶快准备马车,快快赶回台门镇。
一场会面乐意融融,俞知府与殷夫人又聊了会儿家常,说着从前的事儿,仿佛两家之间从未有过算计和嫌隙。
殷瀼无意于此,心中又乱得很,便离了席。出门的时候,她特意朝了方才看到晚香的槅扇方向而去,那一眼之后,她就没再看到奚晚香了,也不知晚香听到这一出交易,听到殷瀼这样说,她会怎样想……
槅扇边丝毫不见晚香的身影。见庭院中有个丫鬟在洒水,殷瀼便问了她,那丫鬟却说也不知奚姑娘的踪迹,只知她趴着看了一会儿之后便一个人在庑廊下发了会儿呆,瞧着有些落寞,随即一转身便不见了。
回了房,不出意料,晚香果真在房间,正对着大开的窗子习字,一见到殷瀼,晚香便恍若无事地朝她粲然一笑,一脸不满地提着字帖儿,说写得不如堂嫂的好看,这才叫她这临摹者写不好。
殷瀼站在她身边,俯身看了看她的字。字里透着急躁,分明是沉不下来的心情,却非得要压着自己去慢慢写字,自然写得不尽如人意。
殷瀼没说什么,只笑着说:“你也许久不练字了,正常的。这回回去,若有机会,可得继续写一写。”
奚晚香忽然沉默下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她凝视着殷瀼的眼眸:“这回回去,还有机会吗?”
殷瀼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晚香的眼神让她难受,她只好淡然笑着说:“不说这个了,我们先回家。”
晚香忙把身后的包裹拿出来:“也没多少东西,一会儿功夫便收拾好了。我们回家吧,堂嫂。”这个地方,奚晚香一刻都不想停留。
马车上,在沉沉愔愔的狭窄空间里,奚晚香望着堂嫂靠着窗棂的侧脸出神。堂嫂睡着了,想来昨夜不如她自己所说一觉到天明罢,所以她定是听到自己的话了,定是感受到亲吻了。可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曾表露出来呢?喜欢,或是厌恶,都该有个表露,或从眼神,或从神态,可堂嫂就是一如往日。这让奚晚香至今仍迷惑不解。其次便是早上在殷家前堂,她说“要征得父亲的同意”是什么意思?究竟是想让晚香嫁,还是不想?之前好容易坚定的心,有了怀疑,就像根基不稳的堤坝,洪水一冲,就七零八落。
奚晚香越来越弄不懂了,原本捋得清楚的思路稍加疑虑便复又纠缠在一起,让奚晚香想得脑仁疼。脑子一疼,她就更晕了。她赶紧不管不顾地抱了堂嫂的胳膊,轻轻靠在她身上,那熟悉的香气包围着自己,顿时便觉无比安心。
殷瀼醒来便发现晚香像只小猫一样黏在自己身上,似乎是快要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快要从她肩膀上滑下去,有趣得很。
怕晚香摔着,殷瀼便小心地伸手,扶了扶晚香的头,谁知一碰到她的脸,她便登时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望着自己。“堂嫂~你醒啦。”
见她如此不设防的模样,殷瀼心下又开始泛酸,可还是笑着说:“对不起,堂嫂吵着你了。”
晚香把头摇成个拨浪鼓,痴痴然笑着朝她凑近些,把下巴枕在堂嫂肩上:“没有,我不困。”
忽然靠得这样近,都能感受到晚香软软的呼吸,殷瀼身子有些僵,只是还没等她把晚香推开,却被晚香伸来的双臂紧紧圈在怀中。
奚晚香决计是还没醒透,她把整个人都挂在殷瀼身上,脸在殷瀼脖子上亲昵地蹭了蹭:“堂嫂不要把晚香推开嘛,晚香喜欢和堂嫂在一起。”
晚香的身体柔软得像棉絮,又极富弹性,鼓鼓的胸脯紧贴在自己手臂上,殷瀼不免心悸。只是她很快便镇定下来,往后退了退,才堪堪躲开晚香:“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怎的这么大了,还这么稚气?”
奚晚香揉了揉眼睛,总算清醒了些,坐直身子,委屈地看着殷瀼:“就是喜欢堂嫂。”
殷瀼看着她,发不出脾气,便微微垂下头,叹了口气:“你也听到了,愿意嫁给俞公子吗?”
这句话,她已经酝酿了多时。甚至方才在梦里,都似真似幻地练习了无数遍。真的开口,倒觉得没想象中的艰难,不过脑子有些混沌罢了。
总算还是来了。“……你该知道我的回答。”奚晚香毫不怯懦地看着堂嫂,这段对话的结果是什么,她心中一点底都没有。可她还是期待的,她想知道堂嫂是怎么想的。
殷瀼握了晚香的双手,语气真切:“俞公子虽人情不通多少,可品性真真不错,且是官家之后,你祖母特意嘱咐的,再好不过了。”轻飘飘一句,又如有千万斤重。
“你想让我嫁?”
“嗯,堂嫂是为你好。”
“可我不要你为我好。”奚晚香的倔脾气来了,“你告诉我,是她们逼的你,所以这不是你的真心。”
殷瀼道:“她们确实有自己的打算,可于你而言,却真是极好的一桩亲事。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堂嫂吗?堂嫂绝不可能害你的。”
“堂嫂……”奚晚香脑子发热,反手握紧了殷瀼的手,满目期许,“堂嫂,我们走吧,去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就我们俩。去乡下的小村庄,或者干脆去山里,每天安安静静,弊衣疏食。再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人情和世俗逼迫些什么,谁也打搅不了!”
殷瀼嗤笑一声,听她这样说倒是毫不意外,殷瀼慢慢平和下来:“说什么傻话。你还有父亲,还有躺在床上的祖母,还有奚家,都不要了吗?就算真走了一时,回头就能保证再不后悔?人活一世,便是在与人相处中,如鱼和水,能躲得开吗?”她顿了顿,“况且,堂嫂对你而言,没有你想的这样重要。白驹过隙,倏忽而已。”
奚晚香失神片刻,喃喃道:“昨天晚上的话……你真的没有听到?不,不可能……你绝对听到了!堂嫂,你是在逃避!你逃避我,躲着我可以,但你怎么能躲得了自己!你抬头,你看着我,你看看我……”
轻吐了口气,一直略略垂着头的殷瀼抬起了眼睛。那眼中却完全不似晚香意料之中,她平静地像一潭不起波纹的古井,一个石子儿扔下去,甚至都听不到一丁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