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夫人越想越觉得蹊跷,也不知那知府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这样吊着,也不说得清楚明白。于是,殷夫人便变卖了名贵首饰之类的,收拾了金银细软,亲自上了知府府衙的门。
不出所料,一番寒暄之后,殷夫人便知这俞知府果真是个欲吞象的老狐狸。也不知这府库内是穷成什么个样子了,竟让俞知府千方百计地想着法子敲诈。殷夫人心中愤怒,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轻飘飘地提了前年奚家供上来的两百两纹银,这也算是一笔不小的飞来横财,况且这两天还提高了赋税,该是有盈余的,哪里可能像知府口中这样败落?
俞知府自然明白殷夫人话里有话,却一味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唉声叹气世道艰难,当官的也苦,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再加税赋怕是要官逼民反了,而奚家的银子早已一个子儿都不剩了。他两袖清风、家徒四壁是有目共睹的,只能让辖府内的大家多多担待了。
殷夫人气得要死,这俞知府又不是不知道殷家如今百般萧条的情况,能维系下去都不错了,还敲着饭碗讨钱!真真是骨子里的不厚道!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本就知俞知府非善类,可没想到竟能这样不知廉耻地搜刮!
可又有什么办法?蛇被掐准了七寸,自家儿子还在地牢里被看守得紧紧的。殷夫人只得忍着一肚子气,好言好语地请俞知府宽限几天。俞知府自是知道情况,便呵呵一笑,让殷夫人放心,两家关系匪浅,殷公子在牢中自然好吃好喝地供着。
还好吃好喝?那等破烂地方能有得怎样的好吃好喝?殷夫人几欲把牙齿咬碎,只得赔笑着准备出门。
还未抬脚,俞公子便正巧从外面进来。这公子是殷夫人看着长大的,忠厚老实,话多,就是不善言辞,与他爹爹不似,殷夫人还是挺喜欢的。于是,便又站着寒暄了片刻。
谁知这公子竟三言两语便绕去提了奚姑娘。
这奚姑娘是谁,殷夫人倒着实想了片刻,好容易想起来便是庶女殷瀼从婆家带来的小姑娘后,她也即刻顺着联想到俞公子对那姑娘的意思。坐在堂下的俞知府倒也有些惊讶,自己这儿子学业有成,但奈何是个榆木疙瘩,娶了两房妾室却还不曾开窍,平日里在他口中也从来不曾见哪家姑娘出现过。这回竟几句话不离这奚姑娘,倒让俞知府顿时宽慰起来。
殷夫人回身望了望俞知府,见他一扫方才狡狡之色,意味深长地与自己笑了笑,殷夫人便知,或许殷家还未到山穷水尽、要变卖房地之时,或许一切还能有个转机。
晚饭之后,殷夫人便提出让殷瀼到她房中小聚片刻。说这话的时候,她还顺带着瞥了眼坐在殷瀼身边的奚晚香。
在这家里,自从老爷抽了大烟垮了身子不管事之后,家里最有分量的便是殷夫人。殷瀼没得推辞,便只得跟着起身。
晚香觉得有些古怪。这种不详的感觉,自从殷夫人从知府府衙那儿回来之后便一直缠在心里。她料想殷夫人回来本该是愁眉不展,至少不该如此轻松,若无其事的样子。且她此前从来不会过多关注自己,难得碰见一面,都只是冷淡疏离地点点头,可方才吃饭的时候却一直若有若无地看晚香!还有那蒋氏,之前极少会上桌吃饭,一般都是在屋内照料得病的小公子,今日却也来了,也跟着殷夫人一样时不时地看着自己,眼神中似乎有着几分感激,又有几分期待,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
这种感觉让奚晚香浑身不自在,仿佛一下子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她本是与这些都不相干的人,就算她们千难万难,奚晚香也不会为了她们而去牺牲什么。
可若是牵扯上堂嫂……晚香缓缓环视了一圈,这个陌生而冷清的府邸。她凝视着堂嫂随着殷夫人和蒋氏在廊下走远的身影,尽头是仿佛看不到光亮的黑暗。
奚晚香心中七上八下的,她难以放心,干脆从圆凳上跳起来,悄悄跟在一行人之后尾随而去。
☆、第九十八章
未等殷夫人开口,殷瀼便已经想到她欲说的话。
俞公子她也不是没有考虑,若真到了不能逃避的时刻,俞公子亦算是上上之选。可永州这么远,远得似乎隔了山海,远得仿佛见一面都要时隔好几年。从永州到台门镇,她当初嫁过去的时候都没有想这么多,可事到如今,却觉得真的太远了,太远了。
殷夫人巧言善辩,这么几天下来,她也明白殷瀼似乎挺在意这姓奚的小姑娘,便列举种种晚香嫁于知府公子后的裨益。俞知府家重视儿子,那公子中意晚香,必会给她一个名分,到时候好歹是个少夫人的称号,到底是知府,是湘南最大的官家,有头有脸,说出去多么响亮。况且俞公子人也不差,人品什么的殷夫人再了解不过。
而对于这桩婚事背后的隐意,殷夫人却绝口不提。可就算她不提,殷瀼也是心知肚明的。然殷瀼亦不点破,她只温温淡淡地听着,时不时“嗯”一声,面上浅浅挂着笑容,显得有些敷衍。
殷夫人说得口干舌燥,便停了停,端着茶水抿了一口,又细细睨着殷瀼。也不知这丫头心里头在想些什么。殷夫人自是觉得三分难堪,这庶女还是家里姑娘的时候,谁曾想过也有肯着她情的时候!当时觉着她母亲秦氏小家子气,连带着觉得殷瀼亦空有一副皮相,上不了台面,便明里暗里没少挤兑嘲讽她娘儿俩。风水轮流转,不想竟嫁了个乡绅地主,如今听闻还是家中掌事的少奶奶,至于今日……
殷夫人略略叹了口气,可又有什么办法?家里已不比当年,若要靠钱财贿赂,把正翰从那狮子口中救出来,怕是得要个小百两银子,可上哪儿去变这么多银子出来?卖地契?省得今后便不过日子了?若能让奚姑娘嫁去知府,想来便是两全其美的事儿,虽说不是斩钉截铁地能让殷正翰出来,能让殷家重新好转起来的必需条件,可人之常情,若多了这层关系,俞知府高兴,十有八^九会放过殷正翰。虽自己是存着私心的,可对奚姑娘、乃至奚家来说,也算是不能再好了的婚姻了!不过就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这样想着,殷夫人底气也足了一些。只是还未开口询问,殷瀼便不疾不徐地说:“听夫人这番话,这婚事确实不错。可晚香年纪也大了,还是得她自己同意才是。况且我也只是奚家的媳妇儿,没有这定夺的权。夫人,不若自己与晚香说罢。”
殷瀼这不清不楚的一句话,摆明了是不想管这事儿。殷瀼明白,若殷夫人果真与晚香说此事,依照晚香的脾气,自然会二话不说推了去,眼皮子都不会眨一眨。
殷瀼这丫头如今在奚家说一,谁敢说二?晚香嫁或不嫁,哪里轮得上那黄毛姑娘自己点头,不过就是殷瀼同不同意的事儿!心下明白殷瀼的意思,殷夫人便有些为难了。若殷瀼就给个如此的囫囵话,奚夫人便只得亲自与奚姑娘明说。可那姑娘瞧着不是个轻易动摇的软骨头,若咬定了不嫁,那么她也是无计可施的。毕竟非亲非故,且说到底这婚事还是出于救正翰的私心,奚姑娘若不想嫁,自然也没这个必要非得答应帮这个忙。
正迟疑着,殷少夫人蒋氏便抱着谌哥儿从屏风后面出来了。谌哥儿也不知得了什么病,整日昏昏沉沉的,吃不了多少东西,却又浑身浮肿,本该是眉清目秀的一个小少爷,如今看上去却面色蜡黄、眼皮儿耷拉着,让人看着心疼。
蒋氏挺着半大的肚子,眼睛里噙着泪,不发一言便给殷瀼跪下了。殷瀼大吃一惊,忙疾步上前扶着蒋氏的肩膀,让她起来。可奈何蒋氏执着,推了殷瀼的手。
殷夫人回来便与她说了这事儿。她不如殷夫人会说话,不懂得旁敲侧击的技巧,只殷殷切切地说着家中这些年的苦处,又说她夫君为了维系这个家,没少花费心思。少爷的身份,本该在家里锦衣玉食,却整日为了这一大家子的生计东奔西走,最不济的时候,甚至还去码头跟着搬货物,回来一看,肩膀都烂了!
蒋氏越说越激动,直至声泪俱下,哽咽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病恹恹地伏在蒋氏身边的谌哥儿见母亲哭得这样悲戚,亦从病中醒过来,跟着哭起来,声音细细的,都像带着小钩子一般,钩在殷瀼的心上。
听了蒋氏的话,殷瀼亦唏嘘。哥哥确实是个好人,一点儿都没有公子哥的坏脾气。从前还在殷家的时候,身份不高,少不得被排挤,几次因误会,百口莫辩而受罚。都是哥哥悄悄地给自己送吃的,安慰自己。殷瀼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相反,这些细枝末节的感动都存在心里,到了这个时候,都成为让自己举步维艰的阻力。
殷瀼最终还是点了头,答应定会将这“难逢的好事”传达给晚香,会尽心帮着劝晚香。蒋氏抹着眼泪,要朝她磕头,被她拦下了。
她走的时候,平心静气的。殷瀼与那一干人明说了,自己答应归答应,劝导归劝导,可最终点不点头却还是看晚香。依照晚香那脾气,怕这事儿最终还得无疾而终。
殷瀼站在厢房门前,这会儿淅淅沥沥开始下了雨,雨水连成线,自檐角而落,一长条一长条的,垂击到青石板上,清脆极了。
她忽然不敢进去了。
屋内亮着烛火,照得整个屋子亮堂堂的,她知道从屋内看出来,定能看到她在门外踌躇的模样。也不知晚香会不会看到自己迟疑的身影,也不知晚香此刻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也不知她知道她的堂嫂准备极力劝说她嫁给俞公子,会做何感想。想着,殷瀼便愈发没了进去的胆子。
于是,她干脆在庑廊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探枝进来的海棠经了风吹雨打,已经蔫了不少。她觉得自己着实可笑,殷夫人说的那些,她都明白,甚至已经来回想了好几遍,而蒋氏方才哭诉的,更是让她心情沉重。可心中不想让晚香骤然离开自己那么远的念头还是牢牢占据着一席之地。正是这一点儿念头,让殷瀼彷徨。
俞立轩这人,殷瀼也算接触过一点儿。他与哥哥一同念过书,十几岁的时候便考取了举人,当时名动一时,说是个天才。可惜最终因国之动乱没得上京,落得个遗憾。年纪也有些了,大约摸二十四五,膝下却尚无一儿半女,家里两房妾室,听说都是良善温和之人。
俞公子人也算是老实,没坏心思,又是老太太喜欢的官家子弟,摒弃那些可耻的念头,俞公子这人,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殷瀼叹口气,再这样坐下去,便要通宵达旦地神思了。可没等她下定决心起身进屋,便被奚晚香从背后轻轻环抱。
“我以为你已经睡了。”殷瀼心头一舒,抚了抚晚香交叠在她腰前的双手。
“堂嫂为什么不进屋?”晚香的声音在愈大的雨声中显得格外细微。
殷瀼的手顿了顿,想到她在屋内一直看着自己的影子,殷瀼竟也有些无端的高兴。“没什么,赏了会雨罢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奚晚香把下巴枕在堂嫂肩上,终于问了出来。
殷瀼抬手,手指轻轻勾着晚香柔嫩的脸颊。
天色如黛釉,柳叶茂密,撩拨人心。
许久,殷瀼才缓缓开口:“没有。”语毕,她若无其事地起身,也没有看晚香一眼,“起风了,该睡了。”
相顾两无言。殷瀼对方才的事儿没提一星半点,只默默洗漱完毕,躺到了床上,亦没管晚香,只背对着她,掩上被子,阖上了眼睛。
身后一沉,床头橱上的豆灯被吹灭,整个厚重床幔下的世界便笼在一片漆黑之中。可这漆黑却让人莫名放松。
背后的温度源源不断传递过来,顺着被褥把殷瀼整个儿包裹起来。
窗外虫鸣声声,这个仲夏漫长而让人愁虑。
许久许久,身后都没有一点儿声音。殷瀼便觉得晚香大概已经睡着了。她想到忽然之间今后就可能真的难见小丫头了,这种空落的感觉要将她吞噬。此前是自己逐渐明白了心意之后,主动将晚香疏远,可真的到了要分别的时候,她却怎么也不舍得了,她想再看看小晚香的睡容,或许这样同床而眠的时候有一次便少一次。
殷瀼轻轻转身,眼睛眯着一条缝儿,却愕然发现晚香竟还醒着,就这样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地凝视着自己。殷瀼的睫毛抖了抖,立刻重新闭上眼睛,假寐。
其实奚晚香都听到了。她跟在后面,在奚夫人的洞开的窗子外头听得分明。亦听到蒋氏声泪俱下地恳请,仿佛把堂嫂的帮忙当作理所应当,她若不答应,便是有违孝和礼。晚香没听完便走了,可想而知,堂嫂定是答应了。她心里难受,听不下去。
方才见堂嫂在屋外犹豫不定,晚香只觉得心疼。堂嫂是想着自己的,可却无奈被逼到这地步。她是做好了面对堂嫂劝说出嫁的准备才出的门,只是没想到堂嫂竟然一点儿没提那事。奚晚香没由来的感动。
堂嫂转过身来的时候,晚香分明看到她在装睡。
奚晚香忽然无声地笑了出来,她的堂嫂啊,怎么这么可爱。
笑着笑着,晚香脸上便严肃起来。她微微叹息:“我不会嫁人,也不会离开你。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你。我会保护你,也一定会让世人承认我们。堂嫂,我……我爱你。晚香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爱你了,可怕你视我为异端,这才迟迟不敢表白,你是不是等急了?”
奚晚香的声音那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糊涂的梦呓。她的声音还如此稚嫩,可却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殷瀼忍不住微微战栗,明明是该欢喜的,可心下却五味陈杂,酸楚、苦涩、迷茫与畏惧,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让她无处遁逃。
怕眼泪从眼角落下来,殷瀼稳着呼吸,正准备翻身过去,背对着晚香,唇上却突然传来绵软而湿润的触觉,灵巧的小舌细细舔舐着唇线,那样的小心翼翼,仿佛对待着最钟爱的珍宝。
☆、第九十九章
猝不及防的亲吻如春日第一场绵绵细雨,无声、轻柔,却又细润到每一寸土壤,每一簇新叶。
呼吸几近停滞,这短短一瞬,却仿佛无限延长,像四面席卷而来的浪涌,一下将殷瀼沉溺在其中。周遭的虫鸣一时没了声响,一切都安静下来,能听到两人紧贴在一起的心跳,能清晰感觉到晚香的鼻息,带着少女独特的淡淡体香,浸入殷瀼五脏六腑,温柔而霸道地把她整个儿占据。
殷瀼装睡装到了彻底,即便她明白兴许晚香早已发觉自己在装着,可还是在两人唇瓣分离的时候,若无其事地转身过去。
随即,晚香便从后面抱住了她,把脸颊贴在她的背上,一夜皆静谧再无言语。可仅仅方才晚香说的那些表露心意之词,已值得让殷瀼彻夜难眠。
原来,她喜欢自己,竟喜欢了那么久。
幼时晚香总爱黏着自己,从乡下到奚宅,见着谁都是怯生生的模样,可偏生在她那儿却总是古灵精怪的。又总爱黏着自己,软白的脸蛋,穿得圆滚滚的身材,像个甜糯的团子一样。后来小晚香从乡下回来,带着能救她的药材,穿得朴素,可推门进来,身后披着光,却竟像降临在她身边的小仙灵一般。再到晚香冲动地阻止其堂哥与殷瀼圆房……
两人的故事太多太多了,多到殷瀼一经思索,便难以有个尽头。可这些点点滴滴,看似不起眼的事儿,却似乎都在轻声诉说着绵绵无休的情意。只是这些情感被深藏着,从来不敢轻易显露。
如果说之前,殷瀼仅仅觉得心有悸动,那些念头蠢蠢欲动,而这段短短的表白与甜蜜的亲吻,就好似惊蛰的炸雷,把殷瀼层层包裹在深茧之中的情感惊醒,俄而便破土而出,一瞬即长为参天之树。
殷瀼慢慢回忆着,原本被自己忽视的情感逐渐分明起来。这条贯穿其中的藤蔓,循着根摸去,才发觉早已与这些年的日日夜夜密不可分,早已在自己和小晚香的心绪里盘根错节。
究竟是什么时候,从寻常的喜爱转为了依赖,再从这依赖逐渐演变成不能离开。
殷瀼舍不得。可又有什么办法?
回忆得越多,追溯得越深,她的脑子便越清楚,这种冷静的清楚却又极其冷酷。
东边的天空开始发亮了,天光熹微,百鸟鸣啭。是个好天气,如箭的光亮从丝丝浅云之后喷薄而出,从黑暗到光亮不过就眨眼的时间。就是这分秒的光景,却足以让人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