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老爷印堂发黑,面部浮肿,两眼底下一片青,乍一看好像只是因为气火攻心,休息不好,但宣央央和周墨哪里是一般人,一眼便瞧出,那是有妖近身,被吸了精气,气血两亏,否则以宣老爷不惑之年的身子骨,怎么会三番两次地晕死过去。
宣三小姐心下一怒,差点把筷子给掰折了。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一边数落着她那花心老爹,真是白长了眼,是人是妖分不清;一边又暗想,不知这在自己老爹身边的妖物,与那赤火藤有没有关系,还是要快些将其揪出来才行。
却不曾想,当天晚上,他们还没出手,宣老爷近来新宠了才半个月的小妾突然找上门来。
两人本来心里已有怀疑,却不料,那女子说没几句话,便自揭身份,竟然就是那赤火藤妖。她以一对二,毫无畏惧,转眼间已然出手,袖中骤然窜出两条粗如人臂的枝藤,一边甩开宣央央,一边卷起周墨,也不迟疑,一扭身带着人飞快地从屋顶撤离了。
宣央央没反应过来,突如其来的一击让她一个没站稳,一头撞在墙上,眼睛直冒星花。等她好容易反应过来,哪里还看得见人。她顿时慌了,又气又急,却也不能发作,强自按下心中的担忧不安,只身寻着赤火藤沿路留下的妖气一路追赶,直到站在通灵谷入口前。
前路的种种危险,她是不怕的。但是她也有自知之明,只一面,便能感觉到那女妖实力不凡,单靠她一人之力,怕是无法顺利救出周墨。她摸出了一张传讯纸片,想了想,还是选择将消息发给姜沅瑾,一来因为她之前听说他们去了玉清宫,他们若是从那里赶过来并不是很远:二来,事关周墨,找他师傅姜沅瑾或许比找自己那帮师兄或者吴之明要更加合适。希望周墨别出什么意外,也盼姜沅瑾看到信能快些来到,进谷之前,她默默祈祷着。
一入谷中,各种气息混杂,之前追迹赤火藤妖的那丝妖气完全感觉不到了。她无奈只能直接奔着火灵凤巢去,却没想到在谷中迷了路,要不是追着垂针灵鹿又恰好与殷寂言撞见,自己恐怕还在林中瞎转。
殷寂言听后,明显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看着走在前面的姜沅瑾,没有特别的反应,神色如常,专注地在找什么东西。他忍不住虚踹他一脚,嘟囔道:“喂喂,别管那鹿了,我说,你徒弟不见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姜沅瑾回头盯了他一会儿,知他是随口说说,便跟他搭起话来,道:“急有什么用,我这不是正在找呢,上一次来这里已经是十年前了,现在这里大变模样,不太记得怎么走了……哎你别瞪我,放心放心,肯定能找到就是了!说起来,你倒是挺关心周墨的,你们才见了一面吧?”
殷寂言吐槽道:“那又怎样?是你对他太不上心了,都教了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害他自保能力都没有。”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最多教给他修行的方法,适时提点一下,再多还要靠他自己。”
“狡辩。”
“哪里狡辩了。再说,我那时候也没有师傅教,都凭我的聪明才智自己摸索的,又哪里知道怎么教徒弟。”
“你不会教,干嘛还收?”
“我不收他,就没有人肯收他啦。”姜沅瑾呼出一口气,心道这垂针灵鹿确实不好捕,一眨眼就跑没影了。嘴上却道,“那时候想拜入永昼宫的弟子很多,但门派里又岂是想进就进的,永昼宫不收没有天分或是天赋不足的人。在入派一年之内,若是没有被哪家师傅看中收入,按门规只有两条路,要么自行下山离开,要么留下充作侍从仆役,这点小宣应该知道。”
宣央央听见他提到自己,愣了一下,连忙跟着应了两声。
姜沅瑾继续道:“我那时第一次看见他,觉得他很特别,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而且,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你了。说来也奇怪,他跟你一点也不相像,说话行事也无一相似的。那时候周墨已经入派里一年多了,还没拜入师门,我心想,反正收个徒弟又不会有什么影响,于是我就让他记在我名下了。”
宣央央在后面默默听着,她是头一回听到周墨拜师背后的这点故事,一时也说不上周墨的运气好还是不好。
殷寂言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很奇怪,但转眼间又变得如常,催促道:“又在瞎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想什么想,快找路,救人!”
姜沅瑾被他说得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笑了笑,半认真半开玩笑似的,道:“这好像是你第一次为了别人的事而跟我着急呢。”
殷寂言脱口道:“我以前有跟你急过?”他还自己回想了一下。
“有啊。”
“为的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姜沅瑾在前面背对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殷寂言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的声音悠悠传来,很轻,被风吹散了一样,却刚好够他听的清楚。
“为我。”
火灵凤巢,是通灵谷极炎之地。放眼望去,大块的深褐色岩石,到处缠绕蔓延正在燃烧着赤火藤条和奇形怪状的耐热植物,还有时不时能听见的禽鸣。随处可见火焰火球,金红色的火光,将这里照亮得如同霞光万丈。
在这里,吸进一口气,感觉肺脏里存了一团火;呼出一口气,像是把这团火给压出去。宣央央觉得自己被迫学会了一个新技能--喷火。
要不是进来之前,姜沅瑾给自己吃了一颗寒性药丸,只怕在这一呼一吸间身体就自个儿燃烧起来了。饶是如此,还是难受的紧。
她看着前面行动自如面色顺畅,进来之前没做任何预防措施的两人,羡慕又感慨:修为高就是不一样。
“你感觉如何?”殷寂言见她脸上红了一大片,不由伸手去探探她的额头。“诶,有点烫,要不你去外面等我们吧?”
许是脸上太热,宣央央感觉殷寂言的手冰冰凉凉的,贴在额头上挺舒服,精神也好了一点。她忙道:“不用不用,我还好,刚进来有些不适应……呼呼,等过一会儿就好了,不用顾我,我可以的。”她努力适应调整着,问道,“对了,我们去哪里找周墨呢?”
“这里岔路较多,不如我们分头行动。有几条是死路且不深,先不去,就走这两条大路吧。”姜沅瑾道,“小宣是要跟着寂言,还是同我一道?”
殷寂言不等宣央央回答,便先道:“小宣跟我一起吧,我们走这边。”边说向着要走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好,那我走这边,你们小心,万一有事切莫硬抗,原路退出就好。”
姜沅瑾叮嘱完,正要走,却被殷寂言叫住了。
“这一条,”他犹豫着,“是通向血璃池的吧,我觉得,周墨应该不会被抓到那里……”
血璃池,凤凰青羽的住处。
“不知道他复活后,会不会重新回到这里,万一……还是,你换一条路吧?如果找遍了都没有,我们再一起去?”
姜沅瑾知道他的担忧和顾虑,嘴角勾了勾,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事,我会注意的。”
见他坚持,殷寂言也不好再多言,只一个劲地让他小心注意些,目送他走进那条岔道直到看不见身影,才与宣央央踏上了前方的岔路。
☆、第十六章
两个人走了好长一段路,期间尽可能地避开了一些妖魔精怪。越往下走,宣央央越是觉得心内的不安紧张在加剧。她不知道这条路是不是正确,顺着走能不能找到周墨,但意识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跟她说着,走下去,走下去,他就在尽头……
走在前面的殷寂言突然停下脚步。宣央央心神不宁,一个没注意,直直撞上他的背。
“啊!殷先生,对不起……”宣央央捂着头,一连串地道歉脱口而出,又紧张道,“怎么停下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殷寂言望着前方,眼神中透射出星般光芒。
“我们到了。”
宣央央顺着他眼神的方向看去,原本微张的嘴登时张得更大,冷不防吸进了满满一口灼热的空气。
十步左右远处,空间豁然开朗,数十株赤火藤抱团生长,它们的根部相互缠绕,深深扎进巨岩中,远看就像是一株需要七八人才能合围的巨大古木,周边上百根粗细不一的枝条随意向任意一个方向延伸着,有些荡在空中,有些匍匐于地,交织成一张又一张的藤网,红褐色的枝藤上时不时冒出一团火球,犹如数十个精灵在其间跳跃。
“周墨!”
宣央央眼尖,死死盯着互相交错的主根中,有一处覆满了藤条,里面隐隐约约露出一张人脸,双目紧闭,面色惨白,他的身体被遮盖了,看不出是个什么状况。
许是察觉有外人来到,枝藤开始簌簌而动,开始躁动不安。
宣央央不由自主上前了一步,离她最近的几根粗细如婴孩手臂的藤条突然向她发起攻击,枝条上瞬时燃起火焰,将藤条尽数包裹起来,犹如几条扭动的火蛇,长了眼般直向她身上扑。
“小心!”殷寂言迅速上前替她挡开,将人拉后几步。
赤火藤条对两人没再发动攻击,但仿佛是受了刺激,几十条藤蔓开始自行释放出火焰,顿时,眼前的景象像是地狱的影射一般,无数道火链横亘空中,让人一时无法闯越。
“怎么办?我们要怎样才能过去?”宣央央心里也似有一团火在烧在燎,急得不得了,真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斩断一切障碍,神挡杀神,魔挡杀魔。但一丝理智还是存在,以她的能力,硬闯这种事情,只怕十分困难,说不定还没等摸到周墨的衣角,自己就先挂倒了。她求救似的看向殷寂言,想问问他有什么办法,却在看到他的模样后,一时愣怔。
她没见过殷寂言这番面貌。一身黑底红纹衣袍,脑后两根宽长发带,马尾高束,眉心一抹朱红印记。她站在他身边,离得很近,呼吸间,一股清冷的气息入鼻,让她乱糟糟的心绪霎时间冷静了不少。
“殷……先生,你……”宣央央迟疑道。
殷寂言脸上依旧淡定,抬起手,五指虚张,一柄墨色石杵带着赤红色光芒出现在他掌中。他用力一握,倏然红光增亮,连眼珠也跟着变成微红。他转头看了一眼宣央央,嘴角很浅地一勾,透出一股坚定的自信,道:“怎么过去?当然是闯过去了。”
他的语调平稳如常,声音也是淡淡的。但在宣央央听来,里面似乎掺杂有兴奋感,隐隐地压抑着,随时都会爆发。
那是他骨子里的好战本性。
“不管前面挡在你面前的是什么,只要除掉就好了。手脚这么多,那就砍掉吧!”
话音未落,他已如满弓之箭,一冲而出。赤火藤妖纷纷挥舞着藤条,往他的四肢身体缠去,似要合力将他绞杀撕碎。但殷寂言见惯厮杀场面,再危险难缠的境况他也经历过,区区几条枝藤便向束缚他,简直异想天开。
他心中冷笑,身形躲闪敏捷,在数十条火鞭中游刃有余。他手中石杵用力一挥,数道气劲泻出,如刀剑般锋锐,眨眼间斩断数条藤枝。断去的藤条在地上扭动几下后,便没了动静,直至烧成焦木。
宣央央眼睁睁看着一大波藤蔓围向殷寂言,而后很快被他唰唰唰像是收割一样全数断去,然后又是同样的围拢,收割……她的内心突然活络起来,想着之前殷寂言说的话,似是受了鼓舞,有了希望。她运气两枚剑丸,凌厉的剑意蠢蠢欲发。
宣央央喜欢细小精巧的武器,故而十分擅长暗器一类。这两枚剑丸是吴之明赠与她的,只要用的好,威力绝不逊于一般的长剑。她的根基好,功夫扎实,现在跟着殷寂言有样学样,倒也可在漫空乱舞的火藤中杀出一条路来。
周墨被困在赤火藤根部的空隙中,身上伤痕累累,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数条尖细的枝条刺入他的肉里,吸取着他的血,啃食着他的肉,剥离着他的魂魄。
被困的几日里,他昏昏醒醒,整个人恍若置身在滚烫的热水中,浮浮沉沉,好几次就要断了呼吸,却又不知怎么的回过一口气来,继续着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折磨。
梦醒沉浮间,意识愈来愈远,过往的记忆也变得模糊起来,人,事,物,开始混淆。
被抓后,他迷迷糊糊听见一个女声在说话,断断续续的:“这小子的魂魄与常人不同……我怎么知道这个?呵,很可能是因为之前宝物吧,吞下之后果真修为大涨,那天晚上我差点没控制住,否则就不会只是烧了库房,而是把整个宣府都灭尽了……我也不清楚,就是见到他的时候,有很不一样的感应,这一趟出去真真是太值了,或许吃了他的魂魄后,功力更上层楼,到时直接飞登天域也犹未可知哈哈哈……”
周墨脑子里一团乱麻。
说话的是谁?赤火藤妖吗?那么宣府的事情,果然是她做的……但是为什么要抓我,为什么会说我的魂魄与众人不同,还要吃我的魂魄?那我岂不是要死了……不行!我还不能死,阿央会着急,她在等我,我不能死,不能死……
又过了不知多久,身上的血流失地越多,头疼欲裂,他有一种很强烈的想要呕吐的感觉,眼前看到的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是虚幻,还是现实?上一刻的思想又模糊了,而下一刻,他已无法思考。
我是谁……我在哪里……
“周墨!周墨!”
似乎听见有人在喊一个名字。
我是……周墨吗?不,不是,我不是周墨……周墨是谁……
“周墨!你醒醒啊!周墨!”
是阿央的声音……可是,阿央是谁?眼前是什么情况,好像又看到了人影,想向这边过来,但有东西挡着,她过不来……又是幻觉么?
周墨艰难地撑开双眼,他视线一会儿没有焦距,看什么都是个虚影,一会儿又那些虚影的轮廓渐渐变得尖锐明晰起来。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两人都有些面熟。那个男的,他,他是……
“周墨…..醒了!周墨你怎么样?殷先生,周墨醒了……”
殷先生?殷……殷……玄佾……殷玄佾!
我是……殷玄佾。
宣央央乍一见周墨睁开眼睛,顿时欣喜不已,几乎要忘了她离他还有一段距离。
而殷寂言的行为,彻底惹怒了赤火藤妖,她们像发了疯一样,粗壮的藤蔓像□□的巨蟒,拔高的火焰就如藤妖内心的恨火,一股脑儿地齐齐朝两人袭去。
双方正对峙激战间,忽然,不远处藤根聚集处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藤妖一声凄厉的惨叫。
殷寂言和宣央央同时心下一震,朝前边看去。只见周墨浑身浴血,衣物多处破碎,双手死握着几段还在游动挣扎的藤枝,不少断去的枝条还扎在肉身里。他直直站着,双眼如一潭死水,漆黑犹如无止尽的深渊,眼神里没有温度。
“周,墨……”宣央央愣愣地看着,心中蓦然泛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这不是她认识的周墨,而是她从未见过的周墨。
殷寂言也紧了紧眉头,眼前的周墨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不太对劲。“周墨?”他也试探般叫了一声。
周墨没有回答,却有了动作。他扔了枯藤,缓缓地伸出手,掌心向上虚握。
两人正奇怪,突然,殷寂言手中的红莲似有感应一般,在他手里一跳。他还没来得及吃惊,那柄红莲竟然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猛然见脱手,飞跃到周墨的手中!
宣央央彻底惊呆。
“周……”殷寂言不可置信般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又一点点地转眼看周墨,口中喃喃道:“不,玄佾……”
姜沅瑾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到了底,眼中映入一片并不陌生的红。到了这一带,已经看不见别的什么草木精怪了。
血璃池中的水,如血水一般泛着红,用手掬起一捧来看,却是清润澄澈的。整片池面仿佛一块涌动的琉璃,晶亮剔透,荡人心魄。
对岸池边一块巨大晶石上,栖息着一只华美绚丽的凤凰。金羽中带着缕缕青色,左边眼睑上一道似红云般的痕迹,往下便是正在缓缓睁开,殷红如血的眼瞳。
凤凰见了他,只微微偏了偏脑袋,血红双目折射出的眼神锐利,冰冷,带着凶意和高高在上的审视。
姜沅瑾却不慌不乱,声音平静道:“在下姜沅瑾,是来替苍雩看看,凤神大人是否已然恢复如初。”
一语毕,气氛沉寂片刻。倏然,对面的凤凰一声长鸣,听起来竟有几分悦耳。凤凰展翅腾起,飞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落到池水之上。紧接着金光一闪,一个身着青蓝华服,容貌隽秀精致的年轻男子稳稳地站在水面,额上一抹淡金色的凤凰图纹,暗红色的双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