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沅瑾和殷寂言忽然同时停手,不约而同回身望向阵法最中心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两人都不曾亲眼见过苏无相,姜沅瑾对她是深恶痛绝的,但此时更多是半信半疑。而殷寂言几乎一眼就下意识地确定了她的身份,因为殷玄佾与她关系匪浅,故而他对她也说不上喜欢或是讨厌。
苏无相是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尤其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她置身无相封灵阵中,周身被夺目的光芒包围,无数卐字法印萦绕四周,加上孤冷出众的外表,散发出一股神秘而危险的气息。
然而殷寂言一进来就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沈映凉身上,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忽略了最应该注重的人。
“你……苏无相,你,你怎么会……会出现在此?”殷寂言这时的心情较为复杂,说话不太利索。但这一句,等于是认可了她的身份,姜沅瑾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苏无相自打殷寂言一出现便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饶有趣味,眼神中难得流露出欣愉之色,不过很快便隐去了。她重新睁开双眼,正要说话,姜沅瑾倏然道:“据传闻,苏无相因犯重罪,被封五感,关押于冥域无尽涯底,终身不得出。但现在看苏殿主这般天人之姿,行事自由,传言果然不可信。”这时的他已镇定下来,调整好了面部表情,说得十分平静。
苏无相听了他的话,眼中闪过一丝阴戾,像是古旧的伤疤被人又重新揭起。她突然十分古怪地笑了笑,连带看姜沅瑾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与深意。她开口时的语气听起来倒还是一贯的疏离冷淡:“传言非虚,只是世上无绝对之事。我确实曾被囚于无尽涯底,一千五百多年啊,当然这是我出来了以后才知道的,在崖底是感知不到时间变化的。不过这个事情,就算在冥域,知晓的也不多,而你竟然这么清楚。看来,我小看你了。”
不知为何,姜沅瑾听她说完后,下意识地看了殷寂言一眼,只见他低着头皱眉头若有所思,不出片刻,他抬眼平视着苏无相,道:“殷玄佾死了。”
“是啊。”苏无相接得很快,语气听不出丝毫波动。
“你不会不想复活他的。”殷寂言肯定道。
苏无相似笑非笑,眼底有一种道不明的光芒。她话中有深意,缓慢而清晰道:“至少你,不应该阻止我。当然,你也没有能力阻止我。”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一刹那,围绕在她四周的光芒猛然夺目起来,蔓延在地面上的卍字印记骤然一亮,紧接着清渊台地面开始剧烈震动,四壁砖石沙砾扑扑往下落,烛台瞬间倾倒一大片,整个地下空间顿时暗了下来。
地动越来越厉害,殷寂言觉得比之前青鸾塔的那次还要强烈数倍,而原本处于阵中的苏无相和角落里的沈映凉竟然已消失不见!
“这里要塌了!快走!”殷寂言大叫不妙,转身欲拉起姜沅瑾往外跑,却听他朝着一个方向一指,道:“把她一起带出去!”
“她是谁啊?”殷寂言愣了愣,迅速沿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便见一女子跌跌撞撞,晃晃悠悠站不稳。她身上有重伤,本是硬撑着,此时精神体力早就消耗地差不多,眼看就要晕死过去。
殷寂言见状,此时也不问东问西,推了姜沅瑾一把,咬牙道:“你先走!”说完立刻头也不回地几步冲到白樱身边,抓过她就往外冲。
但地陷的速度太快,他们还没有跑过一半路,通道眼看着就要坍塌,根本来不及出去。
殷寂言慌了神,一股绝望感从心底发了疯似的抽长着。要是被活埋在这里,他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而且也不一定会死。身边这个女人反正不认识,是死是活他并不在乎,能让他心焦如焚的只有姜沅瑾。偏偏此刻一片昏暗,他看不清楚人影,只能大声呼喊着姜沅瑾的名字,却迟迟不闻回音。
这或许是好事。殷寂言静静待了片刻,而后这么想着。他口中作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干涩的嗓子有些发疼。
就在殷寂言快要放弃寻找出路时,耳畔倏尔响起一声熟悉的龙吟。
☆、第十四章
耳边灌入呼啸的风,望眼所见是一片正在崩坏下沉的土地,整个清渊台像是被地底一个巨大的漩涡卷裹吸入,直拖进黑暗深渊。
黑色长龙向外冲出的速度很快。只要稍慢一些,几个人可能就会跟着塌陷的地块一起被尘埋。姜沅瑾尽可能地保持平稳,不让背上的人摔下去。
殷寂言半趴半骑地在他的脊背上,伸开双臂紧紧贴着他身上坚硬厚实的鳞片。他是第一次见姜沅瑾化成龙形的样子,只觉新奇又欣喜。他之前就挺好奇,跟姜沅瑾打商量要他变来瞧瞧。姜沅瑾撇了眼人来人往的酒楼,面无表情地以影响太大为由拒绝了,让殷寂言郁闷不已。
现在听着姜沅瑾时不时发出的低吟,看着玄色龙首昂扬,龙身起起伏伏,即便在黑夜也遮掩不去他的傲然神气。他心里满是得偿所愿的欢喜,完全忘了他们明明是在逃命,直到感觉手上似有异样,湿湿黏黏的,还有一股淡淡腥气。他摊开手掌,一片血红映入眼帘。
殷寂言这才发现,他漆黑的鳞片下有不少鲜血正在沁出。他吓一跳,慌了神,立刻冲着前面急切嚷道:“你受伤了!快放我下去!”
姜沅瑾听了他的,找了一个不起眼的相对安全地方,将背上之人放下来,又变回人身。殷寂言一跳下地,赶忙上前检视他的伤口,发现虽是皮肉伤,没殃及筋骨,但伤口较大,故而血流不止。他心疼又自责,自己怎么没早发现,眼睛微微泛着红。两人身上都没带外敷伤药,还好殷寂言身上还留有上次姜清和给他的药瓶。他将里面的药丸通通倒出来,全塞进姜沅瑾嘴里,接着从身上衣物干净处撕下几束布条,把他的伤口仔仔细细包扎了。
殷寂言的包扎手很娴熟,好像曾经做了很多次一样。事实也是如此,以前的时候常常与姜沅瑾一道杀妖灭鬼降魔,身体受伤的次数已是数不清。但每当要帮姜沅瑾包扎伤口时,他都感同身受般的心痛,恨不能自己代替。
等他们差不多处理好了,一边不知什么时候晕过去的白樱也慢慢苏醒过来。她看着两人,面色戒备存疑。殷寂言似有感觉,也回头看了一眼,突然发现除了他们三个人,现场还有一个无头躯体,腰上系一个布包,鼓鼓的,里面装着的,莫非是……那个人的头?也没注意到姜沅瑾什么时候稍带出来的,他暗暗想着。见他脸色好了一点,心里还是松了口气,便指指那边一活一死的人,将自己心里的疑问一股脑儿地抛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谁?还有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下!”最后的一句夹着明显的埋怨不满还有一丝丝的委屈。
姜沅瑾无奈,自知理亏,便将今晚事情的始末大致说与他听。当然他不会说自己是为了去破阵而故意迷晕他的,只道他想让他多休息一会儿,便自己去了。
殷寂言自然不满意他的解释,但姜沅瑾明显不愿多说,再问下去也没意思,遂将关注点放在了白樱梅千肃等人身上,有些唏嘘道:“想不到姜姝和梅千肃会是这样的结果,白樱她们也是深受其害,这一切,都要怪苏无相和那个不要脸的沈映凉搞的鬼。”一提到沈映凉,殷寂言气就不打一处来。
“苏无相……”姜沅瑾将这个名字在口中一字一顿的念了一遍,眼光漆黑深沉,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看他脸色不大好,殷寂言不由担心道,“你对苏无相的事情好像颇为上心?”
“没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中也无甚起伏,“只是不明白,你方才说,她想要复活殷玄佾。可据我所知,殷玄佾是天域九天上神,神位高贵,不是一般的小神散仙。他的生死,难道是区区一个轮回殿主可以掌握的吗?就算是冥域之主,身份若同殷玄佾比,也只是算平起平坐啊。”
“原来你在想这件事,”殷寂言有些讶然,想了想,道,“关于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苏无相这个人我并不了解,只是在印象中,她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她会这么说,就一定有自己的办法。你倒是了解的挺多嘛。”
姜沅瑾皱眉,欲再说什么,却被一个虚弱声音插道:“你们,认识那个,冒充韩贞青师叔的人?”
两人同时望向白樱。她靠着树干坐着,双腿弯曲起,一只手撑着地,另一手搭在膝盖上垂下,脸上还是一片苍白,此时她的面貌介于自己和姜姝的面容之间,让姜沅瑾有些陌生。她开阖着没有血色的干涸双唇:“那个阵法,是什么?为何最后会有那样大的威力?”
殷寂言恍然间觉得眼前的情形有点眼熟,在青鸾塔的时候,那个守塔侍女也是这么问他的。他下意识把头偏向姜沅瑾,见他同样也望着自己。这件事情他未曾说起过,若说他还有什么事情是姜沅瑾不知道的,那就只剩下这一件了。
他动了动嘴唇,下了决心般闭了闭眼,深深地做了一个呼吸,开始讲道:“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我还没有自己的意识,对外界的感知不多,只知道殷玄佾联合苏无相,封印了上古龙神之骨于人界。苏无相排设一主三辅阵,是由殷玄佾最后在主阵处封阵。按道理讲,这个封印阵法,也只有殷玄佾和苏无相能够打开。”
不过有一个意外,殷寂言没有讲。作为压在主阵中的镇灵物,殷寂言自己同样也可以开启封印,在复生之后。不过一切的前提,是先要毁去主阵中的镇灵之物,辅阵才可以被揭开,否则就算是设阵之人自己,也没办法召唤辅阵出现。这便是苏无相的独到之处了。除了这一点,还有就是阵法被破去毁灭的当下,会引发强烈的地洞山摇,稍不注意,破阵之人就有可能全被埋死在里面。
本来一切都是完美的,悬玦空谷中设有屏障,外物无法进入,自然之力也无法触及,镇灵之石会千年万年的存在下去。
却料想不到,殷寂言会在天雷劫中被九霄赤雷劈灭,主阵就这么意外地破了。说到为什么在天劫的最后会出现天谴之惩,他到现在还是没想明白。
“这么长久的被封印,龙骨所蕴含的灵力想必被阵法吸纳了一些,故毁阵之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姜沅瑾缓缓道。
“龙神……之骨?”白樱茫然道。
殷寂言这时候却沉默了。他之前一直没有想起来的事情,在回忆了一遍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往事之后,骤然浮现在脑海。
那位被活生生破开皮肉挖心抽骨,被封印在人界近两千年,天域九天之界中最尊贵的上古龙神,他的名字,叫苍雩。
难怪,他会对自己说那样的话,会用那种复杂难言的眼神看自己。
殷寂言不知道苍雩是怎么活下来的,为何会栖身在人界。上一次见面时,看起来他的状态并不好,在他身上,殷寂言几乎感受不到龙神应有的灵威,仅有丝丝游散的灵气蔓绕,多数来自于他背上的细长包囊。
曾经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的龙神,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造成这一切的,是他的主人,殷玄佾。而殷寂言,则是作为帮凶,镇守封印了他上千年,尽管那并非他自己的意愿。
而蔚苍雩却救了自己。明明只要破坏掉三个辅阵,他的龙骨就可以获得解放,想必他的情况也会好一点。殷寂言想不通原因,蔚苍雩也不提,一切的缘由都系在他们中间那个神秘的人物身上,可惜蔚苍雩守口如瓶,他无从知晓。
“是啊,龙神,苍雩。”殷寂言叹息道。见姜沅瑾看他的眼神顿时写满震惊,不禁苦笑一下,“我也是刚想起来,那个龙神,就是蔚苍雩,难怪我会觉得与他有一种说不明的联系,毕竟是我害他被困锁了近两千年。”
白樱有些激动,道:“你们为何会知晓这些,与苏无相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语气不善,充满了怀疑戒备和不信任,听在其他人耳中十分的不舒服。
“我们跟她没关系。”殷寂言没好气道,“爱信不信,反正不关我的事。”
姜沅瑾依旧和气:“我们不会害你,否则就不会把你带出来了。”
白樱一时无语,顿了顿,蹙眉道:“想来苏无相与姜姝勾结,是为了打开这封印。可是既然之前设下了,为何现在又要开启?莫非她心中又在谋划什么阴谋?”
“姜姝是受她利用,看到最后,苏无相也没打算让她活,说起来,她也是受害者。”姜沅瑾忍不住道。不过他心里明白,这辩白是如此苍白无力,就算是他也无法完全接受姜姝的所作所为,这条路确实是她自己选的,酿成的后果这般严重,他也不指望白樱能够原谅。不一味地责怪和让梅千肃入土为安,这是他能为姜姝最后做的一点事情了。
白樱显然是无法原谅接受的,提起姜姝时,她的语气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带上恨意。
“至于苏无相,我们虽不了解她,但还是想告诉你,她完全不是你能对付的,恐怕也不是靠哪个门派能对付的。她的目标并不是玉清宫,此事应算告一段落了。”姜沅瑾看着不远处,灯火愈亮,人声嘈嚷,乱作一团。他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安抚玉清宫里的弟子门人,要想一个说法,让人心稳定。清渊台这一带塌毁严重,这处是弃是修,还要做个决断。我听闻你本是前任宫主最为欣赏看重的弟子,深得人心,这个时候,若是你出面或许会比较好。顺便找个时间,将梅千肃的遗体安葬了吧。听说他是修阳派的弟子,你同他认识,是送回修阳派还是就地入土,也由你决定好了。”
白樱紧抿嘴唇,脸色不太好,神情十分严肃。她一转眼,看见躺在不远处梅千肃的尸体,想到他也是无辜枉死,一股无力的哀伤顿时涌上心头。她深深呼出一口气,仿佛抽尽了全身的力气,勉强一笑,显得十分苍凉,言语中有说不尽的无奈与遗憾:“这之前,姜姝一直压制着我,不惜用恶毒手段削弱我的魂魄,这么长久的折磨,对我的魂体损伤很大,也不知道这副身体还能撑多久,就是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最多回去交代一些事情。这混乱只是一时的,玉清宫好歹立派上百年,根基深厚,门中还有不少德高望重的前辈,她们会处理的。”
姜沅瑾听她话中似有离去之意,不禁问道:“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白樱略一沉吟:“交代完事情后,我需要回一趟屏阳城白家。”
“屏阳?白家不是在玉提城吗?”
“是,白家的大部分家室基业确是在玉提城,”白樱解释道,“屏阳城那边是一处别府,专门为白家的修道人士而修的,毕竟大多数的白家修士都是拜在修阳派门下,与家中来往也方便一些。”
“看来你们白家与修阳派的交情要更好一些了。”
“这是自然,我这一次也是要去修阳派,找人帮忙炼制一种丹药,对受过伤害的魂魄有好处,可以少一些痛苦。”白樱看了看殷寂言,道,“我看这位公子的魂体似也有过损伤,若不介意,不妨与我一同,就当报答刚才的救命之恩,也是感谢你们把梅千肃带出来,让他有机会得以安息。”
殷寂言已经恢复常态,但这回化出本相的时间长了点,而且方才经历了一场激斗,这会儿其实身体并不舒服,脑袋有些眩晕。听到白樱的话后,他还是下意识道:“我挺好的,没什么事……”
他还没说完,却听姜沅瑾打断道:“可有机会恢复如初吗?”
白樱摇头,抬起原本搁在膝盖上的手臂,黑色衣袖滑落,露出了一片狰狞可怕的伤痕:“魂魄的损伤是永久的,就像这雷击的创痕,是要伴着这具身体一辈子的,无论如何都无法消弭,除非脱胎换骨。药石术法之类,也不过是多让我苟延残喘几年罢了。”她为自己默叹片刻,对殷寂言道,“不过,你不属于人族,我也不敢断言,那药或许对你会有不一样的效果吧。”
姜沅瑾也不推脱,直接道:“也好,我们就跟你去一趟,就当是护送你回去,丹药之事若需助力,也可找我。”
白樱也不多言,点头示意:“那便多谢。”
白樱让他们先回山下住处,自己则回玉清宫,双方相约第二日早上在山下碰面。
回去的路上,殷寂言问道:“去屏阳城是有什么事吗?”
姜沅瑾愣了一下,奇怪地看他一眼:“求药啊,刚才不是说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