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从寻月这儿打探出点消息,玉连环开始套近乎:“已过才追问,相看是故人。乱离何处见,消息苦难真……咳,小月月的伤……”
没等玉连环背到第三句,人家已经绕过他,出了花厅。
玉连环不自然地摸了摸了鼻子:“应该先问的。”
……
寻月一刻不敢耽搁,匆匆赶去城里最大的布庄订制了一套成衣,又匆匆去了城里最好的酒楼为方有寻和林姑娘订了午餐,再匆匆赶回小院。
这一路上,别看他面无表情,可却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寻月,你一定可以的,殿里乔装课业是你的强项。不就是要乔装成一个伶人吗?即使粗枝大叶,也一样可以妩媚动人的,这次陪同大人出行一定没问题……天哪,殿主师傅,您教教弟子吧,如何才能演好一个伶人?弟子从来没演过啊!
乔装在浮罗殿是必修课业,浮罗殿的死士个个都可以将自己乔装易容成不下十个各阶层人物。可是那都是根据自身条件,加以变通而来的。比如寻月吧,他可以轻松乔装成各个年龄段,身份不等,高矮胖瘦不同的男子,甚至可以装成弓腰驼背的老妇人。唯独没有扮演过妩媚动人的年轻女性,或风月场上的男伶之类,这与他高大而且略显粗犷的身材有很大关系。
可是今天,方有寻把他叫进内室,拿出一套房间内为他自己准备的淡色常服让寻月穿上。寻月本不敢穿方有寻的衣服,不过还是硬着头皮穿了。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天之内已经屡次惹大人不高兴了,所以根本不敢违抗命令。
趁着寻月穿衣的当儿,方有寻坐在书桌旁三笔两笔勾出一套衣样。见寻月穿戴整齐,便将纸还没干的衣样交给寻月,让他去城里最好的布庄选最好的面料,就按他自己的身材订制一套。
那是一套设计十分华美的舞衣。寻月虽不解,也不敢多问。
正要出门,方大爷十分好心的为他解释了一下,说三天后他们一起乔装赴宴。
于是,寻月就像接受了什么艰巨任务一样,整整三天,都在筹划着如何才能把一个伶人演好。一个人守在正房门前时,只要见院中无人,就会不断变换表情,伸展四肢,试图让自己更加柔美些。
方有寻这三天除了第一天陪林姑娘吃了一餐午餐,就一直在内室闭关不出,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关注外面。偶尔神识外放,竟然发现如此好玩的事情。第一次,方有寻真的被小死士抽筋一样的表情和动作惊到,然后这就成了方大爷调养期间唯一的娱乐项目。
玉连环几次想进正房见见方有寻都被寻月拦下。第三天,当他发现小死士竟然不在家时,就想要悄悄溜进正房内室去。手刚碰到门边,就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了手腕。回头就看到抓着自己的人正是刚刚出去的寻月,另一只手上还托着一套丝光夺目的新衣,因为叠放着,看不清样式。
“咳……汝轻功真好!”回来这么快。玉连环讪讪地收回手。
这时室内的人终于开了口:“拿进来。”
一听就知道这是在叫寻月,玉连环想跟着小死士的脚步挤进去,可还是慢了一步,再一次差点被门板拍到鼻子。
“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世态炎凉,世态炎凉啊!”玉连环装模作样的捂着根本没碰到的鼻子泼酸水。
当内室门再次在他面前打开,玉连环一直之乎者也的嘴立刻尽了声,张得可以放进一个鸡蛋。
内室走出的人,莹白色蜀锦广袖宽袍,膝下用金丝绣牡丹朵朵,腰系翠色绞金丝绦,下垂一尺余长的齐踝流苏,外披紫色星纹纱衣。赤脚裸足,未着屐履,却在左脚踝处以红丝线拴了一颗翠色欲滴的翡翠葫芦。散发未系,以一条黑珍母贝嵌紫水晶的额饰束之,刚好挡住眉心那颗还未隐去的蓝色慧珠。紫与黑的衬托下,更显得肤如凝脂,冰雪相映。
在口水流下来的前一刻,玉连环合上了嘴。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个冰山般的损友收敛了气场,换身妆扮,竟然能如此诱人。
“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好友,汝让吾好好看看……”
玉连环两眼冒着星星,一边口念着《庄子逍遥游》,一边伸手想去捏方有寻有脸,结果自是毫无疑问的被打落“咸猪爪”。
“发什么邪疯!”被调戏的人登时冷了脸色,厅内的温度骤降。
变脸比翻书都快!玩笑别过了,小命要紧。不敢再动手动脚,玉连环揉了揉被打疼的那只手,靠上去问:“汝这是发什么邪疯,怎么穿了一身伶人的衣服,这是要去祸害谁啊?”
“去金玉满堂赴宴,当然要好好打扮一下。”方有寻再次收敛了浑身的气场,回身对着内室,用舒缓柔媚的中音说道,“方先生请了。”
这一句完全不同于他平时幽沉而厚重的声线,听得人心弦涌动,差点没酥倒玉连环的骨头。金玉满堂?不知道哪个倒霉的请这位阎王吃饭。
“汝……汝,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一套?”玉连环指着方有寻,装腔作势地抖着手。
被点指的人像看白痴一样斜了一眼玉连环,没理他,又用同样的语气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方先生请了。”
再次被无视,玉连环一拍额头。怎么忘了,从这货十六岁开始,老东西就不断往他房里送各种俊秀的少男少女。其中不乏风月场久经“纱场”的高手。以这家伙的聪明才智,学这些东西当? 徊辉诨跋隆V皇撬馐茄莸哪囊怀瞿兀?br /> 见内室仍然没有动静,方有寻一甩袖子,转身就要走,“再不出来,就滚回迦叶城去!”
这回果然见效快,只听得内室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音,然后门开了。
玉连环再次被惊得张大了嘴巴:从内室中走出来的人紫袍薄带,僵黄的面皮,凤目微垂,眼角带着几分沧桑。这身形,这妆扮,这样貌,分明就是另一个“方有寻”,那个经常出现在世间,寻寻觅觅的游魂。可是怎么好像哪里不对呢?
回头看看一身缥缈纱衣的正主,玉连环立即反应过来,是那个叫寻月的死士用了方有寻常用的人皮面具。
“大人……”寻月紧跟着方有寻身后,抵着头,不安地拽着那件他曾经只敢仰视,现在却穿在自己身上的绛紫色华贵衣角,生怕慢一步就被丢下,再也跟不上那人的脚步。
他万万没想到,大人所谓的乔装,竟然是如此乔装。大人竟然让自己穿他的衣服!而大人身份是何等尊贵,怎么可以乔装成伶人?不过……大人真的是……太美了!寻月真想狠狠抽自己一顿大嘴巴,竟然敢在心中亵渎大人,真是该死!
方有寻正好赤足走到花厅门口,看到溪月已经站在那株合欢树下,穿了一件月白织锦短襦,水蓝色长裙盖住脚面,只露出鞋尖上粉白相间的两朵珠穗与树上粉色的合欢花相映成画。
本来被这眼前难得的优美画面稍稍消去了心中的不快,在听到寻月诺诺的声音后,又莫名地烦躁起来。
这时院门外的铜环叩响三声,一个老成沉稳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地传进来,来人用了几分内力:“方先生在吗?老奴陆升,敝主人在金玉满堂设宴,恭请方先生赏光移驾。”
方有寻暗示性十足的回头看了眼寻月,修长的俊眉一挑:小子,别给本座丢人!
寻月是有苦说不出。假扮执教大人,是欺主之罪,何况还是当着大人的面。这是命令,没办法。关键是大人竟然还要亲自来扮男伶,要自己带着去赴宴。怎么做,都是个错。这件事传到教主耳朵里,够把自己活刮十遍的。
现在已经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上。大人如此安排定是有计划的。只希望自己别坏了大人的事,那就真的连寻死都不可能了。最好还能让大人玩的开心,把正式认主的事办了,这样回教后才有可能保住小命。
打定主意,寻月一咬牙,暗提真元,气运于胸,尽力模仿着大人平时的声音回道:“有劳。请稍候。”
说完后,寻月马上看方有寻的脸色。
方有寻甫一听,也是一愣。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还有这等天赋,虽然不是毫无差别,但第一次模仿就能有八分相似,已经很好了。
见大人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后没有表示,寻月以为自己模仿的太差,大人不高兴了,有点发慌,低声请罪:“属下无能……”
“不,很像。稍加练习,便可以假乱真。”方有寻不无警告地抬了抬眼,脸色不是很好看。
大人是指自己有不臣之心吗?
这下寻月更慌了,膝盖一软,就想跪下。却被方有寻一把勾住脖子,那张精致的脸已经贴在了胸前。
只见方有寻抬起一只脚,转了转脚踝,用光滑的裸足蹭了蹭寻月的腰:“先生舍得让寻卿这样走出去吗?”
……
☆、第十九章 金玉满堂
玉连环坐在马车靠门的角落里,为自己的气节默哀。自己怎么就为了一顿饭,穿上了仆从的衣服,答应作为药僮出席呢?
不过这马车真是豪华,不,应该说是奢华。且不说拉车的马是训练有素的皇家仪仗用马匹,马车的材质是几百年的铁杉木,行进起来稳得连水杯里的水都不会有太大晃动,单单这车内的装饰就已经价值连城。镶嵌南海深海夜明珠的八宝水晶壁灯,黄龙玉珠穿成的龙纹珠帘,冰丝织锦精绣凤舞九天的加厚软垫……最让玉连环爱不释手的是车内小几上的一块上好和田白玉棋盘,以及旁边两个小竹筒内同等材质的白玉和青玉棋子。
玉连环平生三大爱好前两项就是美食和美玉。(至于第三项,袖子在这里先不说,下文中自会出现。)一下将两大诱惑摆在他面前,不怕他不上套。
寻月在主座上正襟危坐,生怕弄皱了那身紫色的华服。可一边方有寻懒散地把双脚放在座垫上,整个人都斜身倚在寻月身上,看着身穿灰色仆从衣服的玉连环摩挲着棋盘棋子流口水,微微弯起的眼中露出得意的笑。
这四天来,寻月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终于找到了那个十年前就注定主宰自己命运的人,一切似乎都在向着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发展。虽然自己做了好多错事,但大人真是宽容,竟然都没有怪罪自己,还亲自给自己用了圣药“绿透”。只要自己努力,是不是就能得到他的认同,留在他的身边。感受着靠在自己身上的人独特的清冷气息,寻月再一次下定决心要扮演好大人分配的角色。
坐在寻月左手边,方有寻对面的溪月此时尴尬的不得了,红着脸不知道往哪儿看,只好侧身坐着,将车窗墨色锦纱的双层窗帘掀起一条细缝,装作向外张望,不去看车内距离不正常的二人。
现在的溪月比在小院中看到另一个“方有寻”横抱着一身伶人服饰的方有寻出来时镇定多了,至少不用借助手来捂住合不上的嘴巴。养在深闺,从小受到的都是传统儒家教育,虽然对当朝男风盛行的情况有所耳闻,却不曾亲眼见过。
魔教中人确实不走寻常路,这两人一个是琴海时的相貌,一个是那天小院中所见的容貌,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摩教那人呢?溪月结合三天前的事情,又想到在蒋家堡时僮一用一张□□给自己易容的事,细想这一路上马车里二人的互动,大概看出了其中的关窍。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带上自己。若是有什么秘密行动,不是应该避开自己这个外人吗?
马车在闹市穿行,不久便停在一个朱漆绿瓦的高大门楼前。随行的老管家与门前等候的人说了什么,只听有人来到了车辕旁,脚步虚浮,下盘无力,显然不是练武之人。来人提高了嗓音:“能请到恩公大驾赏光,陆坤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报。”
陆坤?长公主驸马,当今宰相的堂弟,全国最大的皇商?车内的寻月、溪月和玉连环都没想到今天的东家竟然是这个财神爷。
“别听他满嘴跑马。”方有寻低声提醒,又用自己一惯的声音给外面的人泼了一瓢冷水,“多年不见,陆老板倒是忘了方某的规矩。”
“没,没忘。”车外的人谄笑着快速接道,“方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小凤再也不叫您恩公了。那您也别叫什么陆老板了,直接叫小凤就好。”
噗——大男人叫“小凤”?玉连环差点没从车里栽到车外去,马上用眼睛问方有寻。
“字。”方有寻再也无法保持优雅妩媚的姿态,坐直了身体脱线中,“他自己取的。”
方有寻在车内与陆坤的对话,给寻月接下来的表演奠定了基调。不然,寻月真的不知道如何与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交流而不至于露馅。
镂雕长青藤蔓的车门左右开启,黄龙玉珠帘轻挑,从车内钻出一个灰衣侍僮,轻轻一跳落在地上。看样貌有二十出头,生得一副书生模样。
咦?换人了吗?哦,元儿好像是主动提出留在千金堂种药草了,还嘱咐自己的伙计不要把他看上千金堂梨香苑名旦小青莲的事告诉他家主子。陆坤是见过方有寻的药僮元儿的,甚至比见方有寻的次数还多。
这位恩公脾气不好捉摸,行踪更是难觅。元儿贪玩,人又喜性,陆坤常向他讨教方有寻的喜好。金银财物入不了贵人眼,奇珍异宝人家也不稀罕,倒是打听到方有寻一直在寻人。陆坤也动用自己的力量寻找过,可是只凭一个名字,根本毫无头绪。
后来陆坤干脆自作主张,凡是有陆家产业的地方,都给这位爷留了一处宅子,按他的喜好备下衣物用品。还绘了张详细的地图,取名“医神游驿”,作为礼物送给方有寻。虽然图的名字被鄙视了,但礼物倒是被不客气地收下了。
“到了。出来吧,大爷。”玉连环特意加重了“大爷”两字的发音,那口气就像别人欠了他五百两十年没还。
陆坤擦了把汗,心下嘀咕:自己这位恩公总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赶脚,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药僮都这么奇葩。前一个虽然常撒个娇神马的,还算听话;这个更好,比主子还大爷。
只听一声轻咳,拨玉而出的紫色身影可不就是自己这一世的再造父母——“不死医神”方有寻吗?
医神就是医神,十几年了,一点都没见老。不过这面色怎么还是这么难看,不会真有什么病连他自己都治不好吧?
出来的正是顶了方有寻那张僵黄面皮的寻月。这“不死医神”嘛……是陆坤自己给加的。
寻月下车,直接无视陆坤热情洋溢相扶的手,转身小心地将随后出来的溪月扶下马车。这很可能就是未来的女主人,摔到碰到可不得了。
溪月本想自己下车,无奈这马车比一般马车高很多,即使有下马凳,对溪月来说还是很有难度,不得不借助寻月的帮助。
陆坤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热脸贴冷屁股难过,就看到从车里出来这么一个天仙一样的人儿,立即张大了嘴。
最后出来的方有寻,一挑珠帘正好看到寻月小心翼翼地接溪月下车。早上花厅里“美人救英雄”的场景再次浮现眼前,只觉得有口气堵在胸口不吐不快。
“够了!”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那又不是灵儿,再说寻月是按照自己的命令改扮,如此做法正符合他现在的身份,自己这是吃的哪门飞醋呢?于是顺势坐在了车辕上,踢了踢赤着的双脚,佯装邀宠,向寻月抛了个恶狠狠地媚眼,“先生倒是也接一接寻卿呀!”
玉连环差点咬到舌头。这位祖宗还有没有底线?
陆大财神刚刚用手合上因见到美女与脱臼无异的下巴,又被一身风尘一身妖娆的“寻卿”大美人电成了心率不齐。就恩公那张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脸,哪里来的这么多艳福呢?真想说一声“让给我一个吧”,不过也只敢想想。
寻月敏锐地察觉到他们家大人的不快,后背冷汗湿透了里衣。那句“够了”绝对不是演戏,寻月相信,如果不是因为有外人在场,戏还要演下去,自己可能已经身首异处了。
按着方有寻的暗示,寻月连忙将方有寻抱下车来。
横卧在寻月怀中,方有寻将陆坤与前来迎接的一众人等彻底当成了空气,暧昧地将头靠在寻月肩上,嘴上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
“请恩公随小凤入园。”陆坤定了定神,伸手相请,头前带路。
这金玉满堂是蜀地有名的美食天堂,主要以川菜为主,基本保留了陆氏产业一惯的奢华风格。虽然不及千金堂的规模,却与千金堂同样,拥有着层层叠叠的院落,每院按主题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