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从自个儿嘴里说出来的,可越往后一想,王廷萧越是心惊。
别说,还真有可能。
慕云腾当年受伤,大约前二十年的记忆一片空白,他之所以叫慕云腾,是因为他苏醒时手里攥着的一个小木雕上刻着‘慕’字,而怀里揣着的银簪子是腾云形态。
慕清秋姐弟无父无母,同样姓‘慕’,失去父母的时间与慕云腾失忆后的年份相当。
越想越觉的可能,王廷萧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却见刘秉言始终不动声色,看白痴似的看着他,闹的王廷萧有点拿不准,试探的问:“军师,你说将军和小姐他们……”
“八九不离十。”刘秉言微微点头,实际上他派人去竹山村打听过,得到更为准确的信息,听闻慕清秋的父亲当年身死并没有找到尸首,甚至事发时间地点都与慕云腾被救时间地点吻合。
王廷萧本就鼓着的眼睛瞪的更大:“那为什么不告诉将军?”多大的好事儿啊!别看慕云腾看上去没什么,可就是再粗心,王廷萧也看的出来,慕云腾对前二十年的空白很彷徨。
“你知道小姐和公子们的家事吗?暘公子和玥公子出生时,夫人难产死亡。玥公子一出生就被家人卖掉,小姐六岁时与三岁的暘公子被家人赶出家门。玥公子四岁时被养父母卖掉,恰好被小姐所救……”
刘秉言是个寡淡的人,可得到这些信息时,他也忍不住心里气愤,要是将军知道,当年他受伤后,家人是如此对待他的妻儿,该有多心凉多难受?
“除了小姐和两位公子,将军还有一个女儿,七八岁时被卖,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详。”
这等糟心事,慕云腾若是知道,让他何以自处?
“何况,将军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娶妻,就是新得的那个妾室他也未曾碰过,难道你看不出来,将军虽然不记得前事,却对夫人用情至深?如果告诉将军,夫人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将军会怎么样?”
别说在听的王廷萧,就是说话的刘秉言,说着说着都有些心酸。
挚爱被爹娘兄弟逼死,子女不是被卖就是被赶……
将军有脑疾,是当年受伤落下的病根,要是将这些事儿告诉他,他能受的住吗?
刘秉言心里憋的慌,他们虽然都是汉子,但也心疼自家将军啊!
☆、085
刘秉言深深的呼了一口气,继续道:“其实这样挺好,虽是义父子女,一点不比亲父子女的关系差。”
“那、那,难道一直不告诉将军吗?”王廷萧双眸发红,铁铮铮的汉子,却在闻听了小姐公子们的遭遇时,想哭,替小姐公子们心疼,替将军难受。
刘秉言沉没了,缓缓转身,抬步要走前,落下轻轻的几个字:“随缘吧!”
是啊!他们能做的,只有尽力找回流落在外的大小姐,只有帮将军好好守护小姐与公子们。
慕云腾身在局中,只道是与慕清秋姐弟投缘,压根没想过慕清秋姐弟会是他的亲生子女,在他眼里,慕清秋姐弟不仅是他的义子女,更是他的福星。
尤其是慕清秋,开办善堂,救人无数,她是天下万民的福星。
慕云腾这会儿正高兴着,心里美滋滋的,这下圆满了,儿子女儿都回家了,真好。
其实他早就想请慕清秋姐弟过来住了,可是慕清秋在天都府的声誉极高,连皇帝陛下都看重慕清秋。而他,不过是刚刚晋升的将军,在朝中及天都府没什么底蕴。
这种情况下叫孩子们过来,反而显得他存心不良,辱没了他与慕清秋姐弟之间的父女父子之情。
慕云腾想让这份纯粹的父女父子之情完好的保持下去。
这回慕清秋自个儿提出来,慕云腾自然打心眼里高兴。
当晚,慕云腾、慕清秋、慕清暘、慕清玥,外加琴悦、王廷萧、刘秉言,连慕清海一起,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原本慕清秋已经十几岁了,女子七岁不同席,是不能和外男同坐进食的。
可王廷萧凑在跟前不走,还拉着刘秉言不放,慕云腾跟他们熟压根没想那么多,慕清秋没有‘不同席’的觉悟,于是,大家伙儿便围了一桌,倒也十分热闹。
当初慕云腾如何认了慕清秋姐弟做义女义子,在坐也就刘秉言因为中途变道办了点私事没在场,被王廷萧拉着说,说书一样说的吐沫横飞,听的慕清秋心里直笑。
王廷萧起初对慕清秋还有顾虑的,没想到一进京,直接被慕清玥领着进了雅客居,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从来没那么痛快过,临了才看出来,原来慕清玥是雅客居的少东家。
连安逸侯府名声不大好的嫡长公子,在成为雅客居座上宾后变的规规矩矩。
那可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他们还没回过味,将军就被上官叫去,回来一瞧,将军傻乎乎的说是上官叫他过去,问他请封的折子写好没有?以前就是写好了送上去,等啊等,等到走都没音信,这回效率咋这么高?真有这等美事儿?
接下来美事儿一件接一件,砸的慕云腾晕头转向,王廷萧也跟着晕乎。
直到听说了‘善堂’的由来,这下才找到了缘由所在。
一个个对慕清秋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们征战沙场,守护的是国之疆土,慕清秋却暖了人心,让民众折服,让皇帝夸赞,满朝文武跟着皇帝的风向转,自然都想与慕清秋交好。
饭桌上,慕清秋没有阻止弟弟们喝酒,连慕清暘都浅尝了一小杯,她自己也喝了几杯,几杯酒下肚,脸不红耳不燥的,惹的王廷萧、刘秉言大赞好酒量,连慕云腾都满是敬服。
王廷萧和刘秉言猜出慕清秋姐弟与慕云腾的关系,既是自家小姐公子,见其酒量卓越,心里也跟着骄傲起来,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刘秉言怕王廷萧喝多了说出不该说的话,慕云腾慕清秋等都担心慕清暘尚未彻底恢复的伤势,所以这顿饭并未持续多久,高高兴兴吃完,早早散开,各自歇下。
次日一早,慕清秋刚洗漱完,就有客到,是将军的妾室。
听到丫环的话,慕清秋微微皱眉,义父的妾室叫夏云,听说前阵子病了,没在府中,前几日义父去西郊大营,让她留在府中要等的人,正是这位妾室夏云。
让她专门等人,可见义父对夏云的重视。
只是不知是何原因,一直没等到人,也没听说人回来了呀!怎么突然上门了?
慕清秋还是挺好奇义父的妾室的,毕竟能让义父在意,想必一定是个好的。
只是‘妾室’这身份实在有些污耳,总觉得妾室就是小三,是影响家庭和睦的祸害。当然,除了不喜,慕清秋也有点同情妾室,时代影响,大部分妾室身不由己,说到底都是可怜人。
等丫鬟领着个青葱花样少女进来时,慕清秋有些傻眼,这、这也太嫩了吧?有她大吗?
义父真造孽,饱读未成年啊!
呃~~好吧!是她有点小题大做了,这年头,及笄就嫁人的多了去,给人当妾室的,就更没有年龄限制了,十四五的被小轿抬过府的有。
慕清秋打量夏云时,夏云也在打量她,感觉怪怪的,虽然夏云对上她的目光时,立马颔首避开,慕清秋依然发现夏云的不对劲,总能从夏云身上感觉都一股让人心疼的意味,好像整个人都沉淀在一股莫名的悲伤中。
……难道夏云是被迫的?
回头问问义父怎么回事?
慕清秋这么想着的时候,夏云微微一褔,柔声道:“妾身夏云见过二小姐。”说道‘二’字时,慕清秋感觉她的话在颤抖。
往前将军府直接叫她‘小姐’,小姐前加了排号是昨日刚定的。
昨天在饭桌上,王廷萧问慕清秋找姐姐的事进展如何,慕清秋微愣之后,没有道明,她想让姐姐换个全新的身份再出现,但姐姐的性情实在有些欠妥,她还是希望姐姐能有所转变的。
在那之前,至少在重新出现之前,慕清秋没打算公开已经找到姐姐的事。
慕云腾得知此事后,很自然的将下落不明的慕清夏摆在了大女儿的位置上,慕清秋很感动,差点没忍住说出实情。
刘秉言和王廷萧知道没找回来的慕清夏也是将军的女儿,见将军将慕清夏摆在义女位置上,立马改口,叫慕清秋为二小姐。
慕云腾闻言一愣,却是频频点头,很高兴。
将军府的效率挺高,昨日晚间刚定下,今天一早便有人改口了。
☆、086
“过来坐吧!”慕清秋对夏云挺有好感,却并没有太熟络,前世看过一些内宅争斗的故事,那些女子看着一个个弱柳一般无害,却多都心藏玄机,歹毒起来个顶个的厉害。
真正单纯心善的,除非男人全心维护,要不然活不长。
慕清秋想,不知道夏云属于那种,很多女子都是进入内宅后慢慢变了的,想必现在夏云的心思还挺干净的吧?真希望这份干净能一直保持下去?
不过义父的事,尤其是私事,慕清秋不想干涉。
明显感觉到慕清秋的疏离,夏云心中一阵酸楚,别看她此刻表面镇静,心里却早已惊涛骇浪74 ,只坚持了片刻,便再呆不下去,找了个身子不适的借口,让丫鬟扶着告辞。
看着这位妾室的背影,慕清秋总觉得真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风一吹就倒,她没有注意到,夏云自报身份时说的是‘夏云’,而不是‘夏氏’,嫁人后,是不能用名字自称的。
离开慕清秋暂住的‘青竹院’,夏云整个人虚脱了一样,要不是丫鬟扶着指定软到在地。
其实她已经两眼发花,双腿发虚,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样,脚只凭着本能在迈动,一步一步,重如千斤。
刚回到自己的屋子,便眼前一黑,不醒人世。
丫鬟们急着去找将军,请了大夫来看过,慕云腾站在床前盯着床上的女子有些愣神,他总觉得他认识夏云,只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那日去威远侯府,几个年轻的女子出来舞了一曲,他看到夏云时,整个人有些恍惚,好像脑中封藏的一些东西要觉醒,愣神的时候,威远侯笑着叫了那女子近前,当面送予他为妾。
慕云腾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当晚一顶粉色小娇,抬了女子进门,从头到尾,慕云腾都没有发表意见,却很明显接受了威远侯的礼物,掀开粉色盖头,看到女子时,稚嫩的脸蛋让他又一阵晃神。
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白,盖头揭开,原本看到新婚夫君应该欢喜的夏云,却瞬间脸色大变,整个人突然像浑身长满倒刺的刺猬,握着一把剪刀,逼着慕云腾出去。
慕云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接下来的两个多月,夏云从不让他近身,他知道夏云袖子里始终藏着剪刀。
慕云腾不明白夏云为何会如此,却知道,新婚夜时,夏云剪刀抵在脖子上,眼中的死寂与绝望是真的,要是他晚出去一会儿,夏云的剪刀一定会刺穿她的喉喽。
慕云腾从未被人如此逼迫过,堂堂一方统帅,即使被人逼迫也从来都是扭转趋势,果断反击。
可面对夏云,他总是有些恍惚。
总觉得他是认识夏云的,甚至觉得夏云也是认识他的,只是夏云才多大点,当年他苏醒前,夏云不过几岁的丫头,上那里去认识他?就算当时认识,十多年过去了,谁会记的那么真?
见夏云的睫毛有些微动,慕云腾立马退了出去,几个月下来,不仅是夏云在回避他,连他都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夏云了。
出门前,对侍候的人说:“好好照顾着,有什么事随时来报。”
知道慕云腾离开,夏云躺在那里,没有睁眼,眼泪像珠子一样,一粒紧着一粒滑落脸庞。
她的脑中,过往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快速流转,记得很小的时候,她有疼爱自己的爹爹,会给她做好看衣裳做很多好吃的的娘亲,还有会冲她笑的妹妹。
突然,传来噩耗,爹爹客死他乡。
娘亲带着她和妹妹投靠爷爷家,却被伯伯叔叔的烦事儿累到身体掏空,难产而死。娘亲给她生了两个弟弟,她看到的,可是一个弟弟却被那些人偷走了。
这些她都没有声张,她记在心里,等着长大,一直想着,再艰难她还有妹妹弟弟要照顾,她要好好活着,长大。
可是没多久,那些人又要卖妹妹,因为妹妹小,没她能做活,因为妹妹僵,不会看眼色,嫌养着妹妹费粮食,嫌妹妹晦气碍眼。
她真的好恨,好想杀了那些害死娘亲,卖掉弟弟的坏人,弟弟已经被卖了,她不能让那些人再卖掉妹妹,人牙子来带人,她自己冲出去,说她要替妹妹。
还好,人牙子选了她,妹妹没有被卖。
后来,因为她长的好,辗转被送进了姬园,有好多妈妈教规矩,琴棋书画少了一样都会打板子,再苦再累,她都记着,她不能死,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家里的弟弟妹妹甚至不知道还有个弟弟流落在外。
十四岁时,她们这些身不由己的女子,像货物一样被送出去供人挑选,比起其他姐妹,她算幸运,被威远侯挑到。
与她一起的还有好几个女孩,明面上,她们成了威远侯府的歌舞姬,其实不过是供人赏玩的玩物罢了,身边的女孩一个接一个的被送人,又有新的女孩选进来。
因为她太冷清,除了皮相,性情不得威远侯喜欢,所以在威远侯府受尽排挤,直到威远侯宴请福远将军。
献舞时,她像往常一样垂着眼帘不看那些把她们当玩物的人,以为会像往常一样,只是跳一支舞。
没想到威远侯当场将她送给了福远将军。
被送出去,她心头一沉,却也有些期待,心里始终过不了的那道坎,过了。
她知道,想要带弟弟妹妹离开慕家,护弟弟妹妹顺遂,就必须有所依仗,她嫁人为妾,只要好好经营,得到夫君喜欢,就能带弟弟妹妹脱离苦海。
可是她做不到,做不到向男人卖弄风姿。她心里一直很矛盾,希望有贵人选她,却又很排斥被挑挑拣拣。
被送给福远将军,她暗暗下决心,趁着福远将军还没有正妻,她要想法得福远将军宠爱,让福远将军帮她救弟弟妹妹,找一出生就被卖掉的弟弟。
可是,新婚夜看到‘夫君’的脸时,一切都变了。
造化弄人,转了一圈,她的爹爹又站在眼前,只是物是人非,爹爹不是爹爹,成了‘夫君’。
☆、087
赶走了慕云腾,夏云看着喜庆的喜服,缩在床脚,浑身冰凉,她到底要怎么做,要怎么做?
那个她嫁了的人,是爹爹,是爹爹啊!
从那日起,夏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只是记挂着妹妹弟弟们,记挂着妹妹不知道有两个弟弟,记挂着爹爹和弟弟妹妹还没有相认。
行尸走肉一般活着,突然有一天,听说将军认了个义女,很了不起的义女。
那一刻,夏云有种被爹爹抛弃的感觉,明明她才是爹爹的女儿啊!
为什么会这样?她无数次问,成宿成宿的缩在床头,一哭就是一宿,手里握着剪刀,战战兢兢的坐到天亮。
作为妾室,是要随时准备着侍奉夫君的,可是,爹爹不认识她,她却认识爹爹,她不能让爹爹做下违背伦理的错事。
她不止一次的告诉自己,不能死,她一定要想办法让爹爹知道弟弟妹妹在慕家受苦,她一定要让爹爹去救弟弟妹妹,可她要怎么说?爹爹根本不记得她是谁,又怎么会相信她的话?
如此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又有一天,听说爹爹的义女是天都雅客居的老板,丫鬟们凑在一起说起八卦,夏云有些羡慕丫鬟们的热闹,就多听了几句。
以前在威远侯府,她是最不喜听人说八卦的。
当听到天都的雅客居只是分号,分号还有个别名叫‘清夏’时,她浑身抖的厉害。
她不相信这只是巧合,如果只是巧合,为什么跟着爹爹回来的义子叫慕清玥?慕家到了她们这一代,是‘清’字辈的,一个清夏,再一个清玥,让她如何不存疑?
她想着法儿的向丫鬟们打听,一段时间后,听说爹爹的义女要来天都府,她不敢问爹爹义女的名字,但终归还是知道了。
爹爹的义女叫慕清秋,她的妹妹也叫慕清秋。
其实去庄子上养病是借口,早在听闻爹爹的义女来天都府后,她就回来了,只是没有露面,她每日打听慕清秋的事,只盼着能多瞧几眼。
没见到妹妹,却先见到了两个弟弟,看到长的一模一样的弟弟,夏云泪如雨下,那个刚来的弟弟还问她:“没事吧?”弟弟在关心她,这么多年来,再多的苦都一个人扛着,却在听到那么简单的,只是对陌生人的问候时,暖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