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便背着手自顾自走到了石桌边,一掀开长袍底子,坐在了石凳上。右手顺手就翻开了方才云惠压在桌子上的一把牌。
只见上面写着:幺二三之类的数儿,有用黑墨写的,有用朱砂写的,中心还有图案,红心儿的、黑心的、黑树叶子的、红四方的。
“这是个什么物件?”玄烨饶有兴致地问道。
见他已经翻开了,云惠只好过来道:“回万岁爷,这个是……叶子牌。”
“胡扯。”玄烨哑然失笑,拍着大腿道,”你这哪儿是叶子牌?连个图都没有,你当朕没见过叶子牌吗?”
云惠搅了搅手中的帕子,抿着唇道:“这是……纳兰家祖传的叶子牌!”
“祖传的叶子牌?”玄烨哈哈大笑,“依朕看,那喇氏一族就你们这支幺蛾子最多,怪不得能生出你这么个小心思多的。来来来,坐下跟朕说说,怎么个玩儿法。”
云惠努努嘴,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万岁爷,这个咱们玩儿不了。您瞧,这得四个人才能玩儿,臣妾能陪您,可她们这些奴才哪儿敢哪!”
玄烨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这有何难?”说罢,回头招呼道,“小玉子。”
“奴才在。”
“你去把你师父叫过来,这都好些天了,他那屁股还没养过来?”玄烨蹙了蹙眉,二十大板知道李德全是他跟前的得力大太监,又没下狠手。就是打开花儿了,这会子也该合上了吧。
“嗻。”小玉子一听,心里一阵狂喜,麻利儿地脚底抹油就奔去乾清宫找李德全去了。昨儿夜里他还见了师父,师父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虽说上回是因着宜贵人的事牵连了师父,杀鸡儆猴,让后宫知道不要多嘴过问。
可眼下情形又不一样了呀,皇上除去了鳌拜这个心腹大患,也亲政了。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这奴才跟着主子,哪儿有什么真真正正的得力不得力?一半看能力,一半靠运气。主子今儿看你顺眼,能提你到跟前儿当红人,明儿就能把你拖出去。
别说是小玉子,李德全自己心里也没底啊。
听到万岁爷要把师父喊来,小玉子这还不赶紧地去喊李德全?
其实康熙这些日子有意不用李德全,并非想换个太监总管。用惯了的人,换一个还得慢慢培养磨合。可这李德全也是有些没轻没重了,奴才就是奴才,在后宫之中办事,永远不能替主子拿了主意。这是有意给他个下马威,杀杀他渐起的傲气。
一个李德全不够,玄烨又把曹寅和容若叫了过来。这俩人前些日子帮着皇上生擒了鳌拜,正春风得意着呢。一听说要来延禧宫,便晓得定有又好玩儿又好吃的事情等着他们了。
过来一看,原来是云惠在宫里也捺不住寂寞了,把在府里玩的“那九叶子牌”又重出江湖,和延禧宫的奴才们一道玩玩,没想到就入了皇上的眼。
第一轮皇上挑了李德全,从小就跟着自己的奴才,总归机灵些。纳兰姑侄俩坐对桌儿,曹寅站在一旁看着。
玄烨心说:你纳兰容若会诗词歌赋,平日里猜物射覆的把戏可不大会玩,这种叶子牌定也不是个能手,这回非得好好让那个小丫头开开眼,让她知道朕的厉害不可。
想着,玄烨就有几分得意地道:“李德全,好好用用你的脑子,赢了朕重重有赏。”
李德全赔着笑脸,心里清楚,赢了是重重有赏,可意外之意呢?输了不得扒了他的皮呀。于是偷摸儿地朝着惠贵人抛去一个求助的眼神,云惠自然看在眼里,作为李德全的上家,想要放水还是很容易的。云惠悄悄点了点头,让李德全放心。
本就是个玩儿的,哪儿能赢了皇上?赢了他一人,幸福所有人,何乐而不为呢?
四个人便高高兴兴地玩了起来。
哪知一路玩了下来,云惠彻底傻了眼,自己是回回放水不错,可她懂得给李德全放,容若不懂啊,回回压着皇上不给出牌。上一把连个小二子都没让皇上打出手去。不一会儿皇上和李德全就回回双下,云惠和容若就攻上了大幺。
李德全吓得失了魂,双腿只哆嗦,别说屁股疼,现在脑袋也疼了。自己第一次复出,奈何皇上就抛出了这么一个“重任”,着实是为难人嘛!心里直叫苦道:我的好惠主子,您倒是也给您那绝顶聪明的侄儿递个眼色啊,一会儿奴才的脑袋可就要搬家了。
云惠一个劲儿地朝容若挤挤眼,哪知人家愣是开启了面瘫模式,死活不不理会。
这下可就难办了。眼看着皇上一路输,李德全那脸上的汗,都快滴到脚脖子了。
云惠干脆把牌一扔,故作不满地道:“李公公,你这么笨,就莫要同咱们一道打了,瞧瞧,因为你一个人,都拖累万岁爷了。要不是你出手太慢,爷一边让着我这个女流之辈,一边还得顾及着你这么个不会打的,一心哪能二用?”
说着朝李德全挤挤眼睛。
李德全顿时心领神会,慌忙跪下来,求饶道:“是啊,皇上,奴才就是个太监,连个幺二三四五都分不清,哪儿还分清这带黑花色的、红花色的?这等高深的博弈,实在是奴才学不来的呀?还请万岁爷降罪。”
说罢磕头如捣蒜。
康熙刚刚还有些心烦意燥,忽听云惠这么说,心里豁然开了一些,对啊,是李德全不会,才会拖累自己。那容若同她是姑侄,两个人血脉相通,自家祖传的叶子牌,玩法儿自然比自己清楚多了。儿时在闺中不知玩了多少回,自己才头一回玩儿,难免的。
于是便大度地摆了摆手,“也罢,不为难你了。你起来吧,一旁伺候着。”
“嗻,谢万岁爷。”李德全像得了特赦令一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站到了一边,不由感激地看了看惠主子。
这回,玄烨学聪明了,他不要和曹寅在一头,曹寅是个生手,势必和方才李德全一样。自己和纳兰在一头,拆开她们姑侄俩,看他俩还怎么打。
哪知这一回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
这个曹寅也不知是顶了新手光环还是怎么的,一会儿的功夫,满手都是同花顺、炸之类的。有一轮连出牌的机会都没给对家,直接就一把甩了出去,留下其他三个人面面相觑。
玄烨这下彻底是崩溃了。难道其他人脑子都是灵光的,只有他不是?
不不,自己贵为天子,是天之骄子,他绝对不承认这一点。
忽然,他灵机一动,发现上一轮容若就是坐在曹寅现下坐的这个位置,那个位置一定是今日的财神正位。对,定是自己坐的这个方位不好,招了衰神了。
他站起身来,对曹寅道:“朕想坐你的位置,正好可以对着这园中的秋海棠,边赏花边与你们博弈。如此甚好。”
云惠心里只想笑,您这正宗是不会睡觉怪床歪,手气臭怪风水不好。
既然如此,换就换吧。
换完位置,换对家。换了一轮又一轮,小玄子依旧坐稳末游倒数第一。
云惠心里暗暗骂道:这是真笨哪!做皇帝那么聪明,怎么打个牌这么累?看来这等雕虫小技,真的非一代贤帝所能驾驭,非得是那种游手好闲的昏君才能胜任。
云惠对着玄烨福了福身子,笑道:“万岁爷,古话说得好,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还是臣妾同您一道打对家吧?”
玄烨一听,当即乐了,还是自己和自己老婆打对家的好。自家人和自家人作伴,定能一同抵御外敌。这个主意好!当即拍板,这回,方位他也亲自挑选,凳子他也亲自挑选,坐姿他也调整好了,先把手再李德全袖子上蹭了蹭,把晦气擦走了;再借故蹭了蹭曹寅的手,沾沾运气。
这一轮,胸有成竹地大战了。
云惠狠狠瞪了容若和曹寅一眼,你俩小兔崽子这回胆敢再撒开手赢的话,别怪老姑翻脸不认人。
那二人与皇上打小一处长大,念书、骑马、练功的,平日里下棋就互相不想让。哪知这次皇上竟是叫起真儿来。
容若心里明白了,以前是以前,兄弟之间互相争高下,咱们这个皇帝贤明,他希望臣子能放开了与自己比,这样比输了自己也好再接再厉。可这回不同,有女人在啊,男子汉大丈夫,总要个面子,怎么能在女人面前输?
自己做错了,应当让皇上赢一把吧?
三个人打定了主意,就开始了最后一轮攻坚战。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曹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皇上,您真是没救了。
容若无奈地叹了口气:皇上,奴才只能能帮您到这儿了。
这一轮云惠绞尽脑汁,她出完了对子,出单张,出完了单张出顺子,好容易看到玄烨手中只剩两张牌。心里疑惑道:我的万岁爷,您这手里捂着的到底是什么呀?
末了,玄烨将手里的牌默默放了下来,幽幽地念了两个字:对二。
三个人彻底是认了。
云惠气急败坏道:“你怎么这么笨哪!”
话音刚落,一院子的人都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云惠只觉得脖子后面一阵阵冷风飕飕。
这回,是不是脑袋真要落地了?
第二十四章 麻辣盛宴
自己说了什么?自己说了皇上笨?
完了完了,这回彻底没命了。
纳兰云惠啊纳兰云惠,你可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这回,我看还有谁能救你?
玄烨放下对二,对着云惠微微笑道:“方才惠卿说朕什么?”
云惠“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了下来。这回,轮到玄烨愣住了。
只见她红了眼圈,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和眼屎,咬了咬唇道:“皇上,臣妾该死。臣妾一时心急,说出大逆不道的话,臣妾实在是不想求皇上原谅。可是皇上,臣妾实在是心有不甘,实在是不想看着曹寅他们两个的得意样儿啊!”
曹寅:嘿,这关我什么事儿?
“是吗?”
“嗯。”云惠点了点头,“能与如万岁爷这般玉树临风、气若谪仙、貌似潘安、举世无双的绝世明君并肩奋战,实属臣妾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臣妾爱之深,责之切,实在想看皇上赢啊。”
对,她就是这么地狗腿!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认错再说。
“是是是,皇上您今儿不该坐这个位置,这个……对面是棵树,树挡运气。再说了,奴才们玩儿的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哪能用得上您的文韬武略?”曹寅见云惠跪下了,也慌忙跪了下来。
容若也随之跪下,道:“奴才该死,奴才们用雕虫小技惹皇上不悦,还请皇上降罪。只是姑姑一向心直口快,娇憨愚笨,绝非出言不逊,对皇上有大不敬之心,还请皇上网开一面。”容若对玄烨磕了一个头,静静地拜了下去。
从姑姑方才跪下去的那一刻,容若就知道,从小那个一起长大的玄烨已经不复存在了。即便他不怪罪,即便他依旧待他们亲如兄弟,可君依旧是君,臣就是臣。这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过了就叫僭越。
玄烨有些不满地道:“都给朕起来!朕,何时说过自己不悦了?朕,何时说过要怪罪你们了?一个是朕的贵人,一个是朕的御前侍卫,一个是朕的伴读,前些日子还与朕一起出生入死,铲除鳌拜一党。为了这区区把戏输赢,朕就能怪罪你们?那真还配做一个明君吗?惠儿,给朕起来,到朕身边来。”
云惠乖乖地站了起来,走到皇上身边。玄烨见她一副知错的胆怯样子,低着头不敢言语,方才的愠怒也下去几分。初初输的时候,他的确是龙颜怒了,不过一个贵人,两个侍卫,仗着自己平日宠爱与亲近,竟敢三番五次地赢他。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他这个皇帝?
不过这回,惠贵人倒的确是冤枉的。除了最后一句出言不逊的气急败坏之语,旁的时候的确是在暗地里帮他。第一轮的时候她给李德全故意放行,奈何李德全太笨了,实在是接不下去。她也知道给李德全解围,给他台阶下。最后提出与自己一道,直至方才的认错。
可纳兰性德和曹寅就不一样了。他们不比惠贵人这个女子见识少多少,愚笨几分。虽说手足情谊归情意,出生入死功劳归功劳。鳌拜当年同太祖,高祖,世祖开国时是何等的功勋卓著?立下了多少的汗马功劳?哪一个权倾朝野的臣子不是忠心耿耿过?
功高势必盖主。
他纳兰性德平日里自视清高也就罢了,眼下他阿玛明珠自己是必定要重用了,刑部尚书一职空缺,明珠正适合。正好也可以用来牵制索额图,避免朝堂一党独大。一门出个御前侍卫,再出个刑部尚书,将来自己若再宠爱惠贵人几分,生个一儿半女做个嫔封个妃指日可待,那这一家子,可就金贵了。
玄烨心中有自己的打算,他打算重用明珠、纳兰性德一家,也真心欢喜云惠在后宫之中难得的真性情。纳兰一家他是有意想要抬举的。可既然要抬举,就不得不要有所顾忌。他不想前朝的政治风云,波及到后宫里来。更不想这份难得的真性情被权谋的昏黑沾染。
看到她自觉失言,立马下跪认错。他先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这是个聪慧的女子,知道进退,她不是恃宠而骄之人;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自己是不是想得太深远?如此一来,身边贴心的人还愿亲近自己吗?他是把她吓着了。可这个丫头啊,说话也太是不注意了。
想到这里,玄烨轻轻拍了拍云惠的手背,“你莫要心惊了,朕知道方才你说的话是一时心急,并非有意为之。”
云惠见他的确并无愠怒之意,心里稍稍放了些下来。对着他福了福身子。
“你们也起来吧。朕喊你们过来,就是因为整个宫里,只有你们俩才敢同我一争高下。古有魏征做谏臣,才有了李世民的流芳百世。朕也需要你们这样的朋友。”
纳兰若有所思,低头对玄烨道:“奴才与纳兰一家愿为皇上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三个人离了延禧宫,一场风波终于平息下来了。
待给皇上行礼送别,目送远去。云惠才用手撑了膝盖,缓缓起了身子。春棠忙过来搀扶,一脸心疼与担忧道:“方才小主说那句话时,奴婢可真被吓坏了。小主性子直爽,可在后宫之中,还是要处处小心哪!”她搀着云惠的手心皆是热汗,云惠晓得,这些奴才方才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整个延禧宫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若是有了什么不好的,她们也没有安生日子。
“是啊。”夏莲长长舒了一口气,“幸而皇上没有怪罪。”
云惠道,“他并非真的不在意。帝王有几个不在意自己的颜面?今儿我让他在旁人面前失了颜面,他之所以不怪罪,一来是因为曹寅、容若都是他身边尤为亲近之人,小时候打闹惯了;二来刚除掉鳌拜这个心腹大患,毕竟容若有功在先,皇上若是处置了本宫,只怕还得投鼠忌器;三来,他也真是晓得本宫的性情,不是那等张狂之人。这事,若是换了宜贵人,你想想皇上会怎么做?”
春棠点了点头,有些明白了过来。上回宜贵人不过端了一碗汤过去,后来硬闯南书房,心思里为的也是皇上。平日里那般娇宠的一个小主,皇上也还是暗里惩治了。
“走吧,进去吧。今儿算咱们命大,方才是本宫让你们陪着一道受惊了。咱中午去御膳房传些好的来,你们自己想吃什么就说是本宫传的,端到自个儿屋里便是。”云惠回过神来,对一干奴才笑道。
回了乾清宫,玄烨独自用了午膳,没有传太多东西,天儿有些秋凉,午时却是食之无味。经过上午那么一遭事,李德全是重又伺候在了一旁。他眼睛尖,觉着这菜似乎是不大对万岁爷的胃口,便对底下的人使了个眼色:这菜记住喽,以后别再出现了。一会儿就撤下去,赶紧告诉御膳房准备些新的过来。
李德全俯身对玄烨毕恭毕敬道:“万岁爷,这菜可是不合胃口?要不奴才叫撤了下去?给您再桌别的上来?”
玄烨夹着一块白切鸡,蹙着眉道:“要说这有滋有味,还得是延禧宫的小厨房。这么一桌子菜,还不如上回惠贵人给朕煮的一碗面。”
李德全当即明白了过来,皇上的一言一行,一个蹙眉一个展颜,都是话;李德全又慌忙把意思给下面递了过去:皇上这是口淡了,今儿中午不想吃鸡鸭鱼肉,吃些有口头的家常面就好了。
不一会儿,这桌上的菜还没撤完,御膳房传过来的西安岐山臊子面就端了上来。远远就飘着香味儿,面上儿上一层红红的辣油,飘着湛清碧绿的芫荽、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