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过来坐。”
他今日当班,在这宫里随意走动走动,总是能寻到他或是曹寅的影子。
听说曹寅向皇上请旨,说是想去金陵。皇上准许了,以后京城八旗子弟圈子里的三剑客,就只剩下她和容若了。
叫声老姑,云惠心里不胜受用。在这后宫里她能看顺眼的,也就自己这个亲侄儿了。
她甩了甩那帕子,坐了过去。宫里都晓得容若是她亲侄儿,眼下这里也无旁人,便也不顾什么规矩不规矩。心里正烦着,并不是十分想跟他说话。只听他边笑笑,边摇摇头,“不就是几个破荷包吗?”
云惠惊诧地抬起头,他怎么知道的?
容若倚了胳膊,靠在亭柱子上,浅浅笑着,一副打量傻瓜的样子,朝她身后一努嘴。
云惠顿时恍然大悟,这才想起,自己忘了身边还有夏莲这么一个叛徒了。说来也是家门不幸,二夫人觉罗氏大概是觉得她是个玩世不恭的,就让人盯着,一有风吹草动就向她汇报。春棠是个忠仆,对觉罗氏说的这个禁止那个不许,通通照做。
而夏莲就不一样了,随她砸过大房的水缸、拆过二嫂子的妆奁匣、把私塾先生的清凉膏里埋过臭豆腐汁儿。明珠家的仨公子,老二揆叙是个老好人,谁的话都听;老三揆芳跟她这个小姑姑沆瀣一气。唯有老大还有点大哥的样子。
大体是觉得,虽说辈分比她小,可年龄也差不多,还比她靠谱些。觉罗氏就指派了容若管着她们些。
哪晓得这丫头是个看脸的,大体是觉得容若长了一张人神共愤的脸,不知什么时候魂儿竟被他给勾去了。也不跟着她干坏事了,回回溜去告诉容若献殷勤:比如姑小姐又把二老爷的毛笔用来刷毛桃啦;姑小姐晚上吃完夜宵,睡觉前又偷吃了两块驴打滚;姑小姐把二夫人的胭脂涂到了三公子的脸上,一个扮女的,一个扮男的……
到了宫里,也没有她施展的地方了,刚才说去上茅房,就是去寻容若了吧?
“装好心,给人家送东西,好心遭了驴肝肺吧?”他依旧一副笑盈盈的样子,甚是幸灾乐祸。难得见他笑笑,把那身后的两个丫头迷得想七荤八素。
云惠却高兴不起来,托着腮棒子,操着手靠在另一边柱子上。她才没有装好心去讨好那几个女人。一大清早地送上门来,说是来坐坐;也是她们自己看好自己戴着的帕子和荷包。开口朝她要了,她能不送?
那别人不会说她小气死了?
不过现在看来,不送是小气;送了,说她拿边角料打发叫花子;送她们好的,她们会说她炫富、秀恩爱。
她就弄不懂了,对她有什么好嫉妒的?人没她们美;位分大家也都差不多;论君恩,她们承的恩泽不会少吧?
无非是得了一种叫做“见不得人好”的病。
“就你那点小心思、猪脑子,就莫要跟她们走得近了。我猜是他叫你同她们走动走动的。”
“谁呀?”云惠故作不知道的样子。
“皇上呗。”容若白了他一眼,“瞧你言听计从的。”
他说这话的样子,就跟断然不希望她去听皇上的话似的。其实云惠也知道,在后宫里,不听皇上话那是不可能的。容若也知道,只不过今儿听了夏莲说的话,知道自己被那几个女人欺负了,作为侄子,心里多少有几分义愤填膺罢了。
说到底,始作俑者,便也不过是小玄子的存在。若不是他脑子一时发热,选了她进宫,这会子她那九还是一条好汉呢。
两个人不说这些,开始坐着唠嗑。
唠了有一会儿,大体是嫌弃她太啰嗦,容若便起了身,说是要巡视。
她也不留他,有那生气的闲工夫,还不若回去多睡几觉,来的实在。
临了他向自己讨要了她戴着的那个荷包,这家伙从小就是个爱香的,喜欢就给他拿了去。只不过今儿出门戴的是个一般的,并非用蜀锦边角料所做。就连花色也是云惠自己涂鸦之作,在前一世学过几天十字绣,到古代来满蒙的女子也不十分以绣花为主业。她也没好好学。胡乱绣了个图案戴着玩儿。
听见他要,云惠有些哑然,“这图案是你老姑绣着玩儿的,你戴着多不好。”
他也不在乎,只说花色绣的好。一旁的夏莲看的都快把手里的帕子给搅碎了,要是知道容若会要,打死也不让小主做了,自己做啊!
回了宫,小睡了一会儿。起来时,已经太阳落山了。
睡了一觉,神清气爽。到底是秋凉,小风徐徐的舒服。云惠端贵人把脚崴了、宜贵人跑掉了一根碧玉簪子。伸了一个懒腰,听见四喜子跑进来的脚步声,告诉她一个更让人舒服惬意的消息:宜贵人、襄贵人、端贵人、谨常在还有三个庶妃、一个答应,在紫薇园旁的花阁小坐时,糟了蜜蜂了。
云惠眨巴眨巴眼睛,花园子里有蜜蜂,也是实属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这么多个涂脂抹粉的,光是那脸上的蜜,就够蜜蜂采的了。你不招蜂引蝶,人家哪儿会来采你?
“不是。惹了马蜂窝了。”四喜子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蛰到没怎么蛰到,只不过几个小主被吓得不轻,那襄贵人除了坐在地上哭,愣是没想起来跑。后来还是纳兰大爷带着御林军冲了过来,把几位小主护送回宫了。”
宫里哥哥走了之后,还能有几个纳兰大爷?
想起方才走时,他一脸得意和狡黠的样子,云惠猜测这该是那小子干的。她倒不怎么同情那几个女人,反正也没蛰到,这点分寸容若还是有的。左不过是被吓了一吓,也能老实不少。
云惠砸吧砸吧嘴儿,有个侄儿也是不错的。以后还是得有个儿砸!男人不靠谱,女人还是得有个老爹做靠山、再不就得有个兄长。
康熙正在南书房批阅奏折呢,就听李德全迈着小碎步过来汇报这件事情。
宫门外,几个来求安慰的娇滴滴的身影,不停地哭天抹泪,“万岁爷~”
康熙不耐烦地摆摆手,给她们每个受了惊吓的宫嫔减了每个月定例的胭脂水粉。少用些香的、红的,夏天招蚊子、秋天招蜜蜂。
看见纳兰容若走了进来,满面春风,朝着门口望了望,对康熙道:“奴才真是羡慕皇上,有这么多的红颜知己。”
“你也打趣朕?”康熙无奈道,“听说今儿下午是你救了她们。”
“哪儿的话,奴才例行巡视,听见这边有动静,才过来的。”容若走了过来,随手丢给康熙一个荷包。
康熙猛地一抬头,正对上他春风和煦的面容,淡淡浅笑,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由猛地一激灵,都说有龙阳之好的男子之间欢喜相互赠送荷包作为定情信物,他这般笑着看自己,到底是几个意思?
“朕虽同你自幼一块练功读书,但着实没有龙阳之好。容若如是有此番心思,朕倒是可以应允把曹寅留下,不让他去金陵了。这荷包,容若还是收回吧。”
“快拉倒吧,从奴才老姑那里讹来的。”
康熙对他翻了个大白眼,“贫者不受嗟来之食。”
“不要奴才拿走了。”
“要要要!”康熙按住了要拿荷包的手,“这么丑的东西,你一个侍卫行走着,又要抓刺客、又要赶蜜蜂,戴着,着实不便。”
这荷包做的着实精巧,粉底子上一只白色的——猫?
过了第二日,艳阳高照。古人云,二八月看巧云。近日钦天监夜观星象,每天早朝时最后一步,都是钦天监汇报:今儿个天气好得不得了,多云转晴。
想着昨日几个妃嫔受了惊吓,也没安慰于心不忍,便叫了宫里几个大大小小的妃子一同去游园。
云惠也来了。
刚拐弯走过来,就看见不远处一个明晃晃的身影,腰间一只hellokitty的绣香包在金色的阳光底下熠熠生辉。
第28章 炫迈
远远的,玄烨也看见云惠在春棠、夏莲等人的簇拥下挪过来了,这等秋景明媚的日子里,她穿了一件墨绿衣衫,游荡过来的时候,活像一只大粽子。
谁给她择的旗装?玄烨皱了皱眉,这丫头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品味了?
他在打量她的衣衫,丝毫没有留意到云惠已经盯着他腰间悬着的荷包很久了。这是一只多么耀眼的存在?粉色的广陵绸,淡黄色描边、中间用白线填补……
昨儿个钦天监,预告说今天无雨,天气晴,万里有云,爱新觉罗家的几个弟兄都带着家眷来宫里聚聚 。
在云惠看来,康熙的几个兄弟,算是清朝历史上少有的和睦了。裕亲王福全是康熙的兄长,为人耿直憨厚,话不多;五王爷爱新觉罗常宁、七王爷爱新觉罗隆喜,都是笑眯眯,乖乖跟着兄长的那一类人。历史上三个兄弟中有两个跟着康熙御驾亲征准葛尔,还不拥军居功,都是为了弟兄而战。
皇后赫舍里氏这几日秋凉,感了风寒,湖面上有风,康熙便没让她出来,吩咐好生静养着。自打上回那个事情过去后,二人的关系不至于冷淡,但也较之过去更客气了些。玄烨索性不去咸福宫了。
不过赫舍里氏去慈宁宫的次数却频繁了些。孝庄太皇太后十分喜欢自己这个孙媳妇儿,可对自己这个孙子的问题上,孝庄一直采用远程操控,自己不干涉的手段。只要还不过分,就不去强行要求孙子必须一月多少多少日都待在皇后的宫里。再说了,赫舍里氏也不是过去一脸哀怨求关注的。
祖孙媳妇两人,一个侍弄花,一个画花,有说有笑的,过得还挺滋润。孝庄是着实喜欢赫舍里氏的性情,大气、沉稳、从容,就像这魏紫色牡丹,压得住台面,不骄不躁、不声不响却也不会让人小瞧了去。
看着皇后常驻慈宁宫大使馆的趋势,后宫的舆论大致有了一个共同的猜测:皇后娘娘是想改善同万岁爷之间的关系了;太皇太后并没有因为索尼去世,鳌拜被除,就对赫舍里氏一族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反而更亲近了,说明还是重视赫舍里家,这个位置基本是牢不可动的;万岁爷并没有因此而对皇后突然有了更多的盛宠,一如既往罢了,足见咱们这个万岁爷实在太有自己的主见。
再者,那一日,据听说万岁爷从皇后娘娘的宫里出来,就去了延禧宫惠贵人处,以后宫里到底什么位分变动,还都不一定呢。说到底万岁爷亲政了,很多事情的确要看家世背景。可当一大群人家世背景都不一般的时候,还是得斗斗恩宠啦。说白了,你得有别的闪光点。
比如说人家惠贵人,人家就有。人家胖呀!一大群瘦的妃嫔里,就你胖,胖得还不一般,这也是闪光点。
于是御膳房的张江发现,最近各宫里除了乾清宫、慈宁宫、咸福宫三个主要宫还算正常外,延禧宫传膳的分量是越来越少了,饭也是要一点点,菜也是要一点点,这是喂猫的吗?其他娘娘小主的宫里传膳的分量正好相反,是越来越多了,饭也要两份,菜也要两倍分,这是喂猪(掌嘴)吗?
敢情儿这后宫里要以胖为美了。
爱新觉罗常宁还没有被封亲王,世人都管他叫五王爷。长得还算可以,一眼便瞥见了玄烨腰间带着的玉佩,和脸上比秋风还和煦的笑容。
“皇兄近日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臣弟一眼便留意到了皇兄近日腰间悬着的香荷包,图案如此别致,臣弟还真是从未见过。一看便知是某位皇嫂的心意。”
“是啊,臣弟也被这荷包深深吸引目光,皇兄的这只荷包,做工精巧,巧夺天工,与众不同、别具匠心。”七王爷隆喜也跟着马屁道。
谁知这马屁拍的他还挺舒服,满面春光地把这荷包稍稍拎起来一点,捧在手里,秀给老五和老七看道:“这个啊,是朕的惠贵人给绣的。”
“哦~”一阵唏嘘,让云惠恨不得找个地缝给钻进去。他已经不是暗着给她招黑了,是大庭广众之下明着招了。在她眼里,这绝对不是恩宠,这是脑残。
她就不明白了,到底什么时候,小玄子成了她的脑残粉?
一瞬间人民群众的眼光,有艳羡、有惊讶、有赞叹、有质疑、还有一把把刀子般的亮光,从那些个贵人、常在、嫔妃眼中射出来。
不就是一只荷包吗?谁不会绣?
这会子端贵人之流的心里只怕已经把她骂了个千百遍吧。上回自己送她们个蜀锦做的,人家嫌弃是边角料打发叫花子。这下倒好,自己还送了皇帝。
老七十分好奇,“皇兄,惠小主这手艺可真是做工精巧,巧夺天工,与众不同、别具匠心啊。”
云惠怀疑他是不是只会这四个成语。
“是啊是啊。”人群又跟着付和了一遍。
不知什么时候,裕亲王福全来了一句,“不过,不知道皇嫂绣的究竟是个什么呢?”
总算有人问到点子上了。要不怎么说裕亲王福全就是出了名的实诚人呢!不过此时此刻,云惠真是格外“谢谢”他的实诚,这要她怎么去解释?解释这是一只……没有嘴的猫?她就不明白了,自己绣的荷包,送给了容若,怎么会到了小玄子身上?莫非他们两个……
历史上早有传闻,纳兰容若与康熙皇帝玄烨年龄相仿,自小一块长大,又都是长相清俊,能文能武的人,难不成这两人真的有断袖之好?
“惠儿。”玄烨笑盈盈地朝她招招手,“过来,站在后面作甚?你胖的那么显眼,就是躲在哪里,朕都能看得到。”
云惠估计这就是康熙自带的黑功能,走到哪,都不忘黑她几句。
“臣妾在。”
她在那有些出神地想着。康熙却唤住了她。
“你告诉二哥,这是个什么?”
“这……这……”云惠支支吾吾了半天,笑道,“皇上您不是都知道吗?您告诉裕王爷便是。”
您是皇帝,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您就说它是只晴天小猪,也没有人敢说它是只米老鼠。
玄烨一愣,没想到她把皮球踢给他了,心中暗暗骂着,就是因为没看出来你绣的是个什么劳什子,才来问你的吗?你倒好,你几时告诉过朕这是个什么了?欺君!
话已经扔在这儿了,你还能不说吗?
康熙不愧是康熙,就算是面对着未知的知识点,人家已然能够披荆斩棘,独领风骚,用一代帝王独有的智慧,揣测出这来自茫茫未来历史长河中的怪异图案。
“众位贤弟难道看不出来,这是一只白色的猫儿吗?”
“哦~”一阵唏嘘
康熙计上心来,索性将那荷包解下,对着阳光,给众位边展示,边讲解道:“这双耳带尖,两腮带胡须,同画中的猫儿颇有几分相似。这等娇憨的猫儿,也只有惠贵人这般娇憨,才绣的出来。”
“是是是,原来是猫儿啊!”
“的确很像。”
“真是做工精巧、巧夺天工、与众不同,别具匠心啊。”
“这猫耳上戴着的是何物?”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
卧槽,裕亲王福全,又是你!人家都解释了是猫了,你能不能放人家一马,就不要在猫耳朵上的蝴蝶结纠结不堪了可否?
云惠相信,今儿个裕亲王这位大诚实人,足以被封一个大清第一诚实人奖了。
然,这位实诚人的目光着实实诚而充满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探究精神。谁都不忍心打断敷衍,纷纷把目光投向了万岁爷。
云惠看见小玄子的眼神里满是无奈。这回他是真的编不出来了。
“是啊,朕初初看到时,也十分好奇这是何物,一直都没有机会过问贵人。不如贵人今日就着裕亲王所问,也给朕解解惑?”
这个皮球,终于又踢回到她的这里。
“回万岁爷,这猫耳上戴着的,同淑妃娘娘今儿旗头上戴着的,不就是同一物嘛?”
“是吗?”玄烨随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淑妃。淑妃是个模样不出挑的,人堆儿里都找不到,加之穿着打扮也不是十分有眼光,只晓得穿金戴银,通体富贵,或是扮贤惠。长这么大还是见到这么多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一时间怔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惠接着笑道:“万岁爷请看,淑妃娘娘的旗头上有一只银蝴蝶花簪,这臣妾那日绣猫儿,一时心下有意,想着猫儿若是个女子,定也喜爱在鬓边别朵发簪纱花什么的。便一时兴起,绣了这一对粉玉蝴蝶来。不过臣妾的手拙,绣出来的蝴蝶花簪,哪里比得上淑妃娘娘的。”
“哦~”
“是是是。的确是蝴蝶花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