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
主导这段关系的许书砚很有耐心。
耐心是个好品质,他不介意多等些时间。
“那么后来,你没有再养过宠物?”走到信号灯下等绿灯时,许书砚随口问道。他五指在衣兜里缠住殷渔的五指,缓缓揉.弄。
内心腾起燥热,殷渔皱眉看他,他却平静地直视前方。
身侧鼓出的那一块衣料依旧动静不断。
交手数次,殷渔渐渐悟到,眼前这个人和表面上的截然不同,一切看似漫不经心的小动作都是挑.逗,是引.诱。
像饱含蜜汁,却有毒的果实。
他可不能又像下午,那么快缴械投降。
于是按兵不动,一面在封闭的小空间与他对峙,一面低头看脚下的斑马线,“没有,宠物太脆弱了,只有依靠人才能活下去。不像野生动物,虽然很辛苦,但生老病死都遵循自然,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就是你刚才看电影的感受?”
殷渔迟疑地点头。
“我同意你的说法,不过我的立场和你不一样哦。”
“什么立场?”
“像刚才那种纪录片,真正辛苦的,其实是摄影师。”
殷渔不解地看他。
信号灯闪烁,想在变灯前驶过的汽车加快了速度,一辆辆呼啸而过。许书砚薄唇抿笑,拉长的眼尾也在笑,英气的侧颜被来往车灯打出深浅交叠的影子。
“拍摄狮群故事的导演叫Owen Newman,同时兼任摄影。为了记录旱季草原上狮群的生存,他整整七个月每天窝在狭窄的车厢里,持续工作十几个小时。独自驾驶越野车,前行数千英里,才能紧跟狮群不掉队。”
绿灯亮起,他牵着殷渔不疾不徐地走,声音低缓,却不粗哑,像宴会上醇美的红酒,“至于洄游的球状沙丁鱼团,被称为罕见的奇景,哪怕是有着十年水下拍摄经验的摄影师,对它的出现也无法预测。因为在有些年份,沙丁鱼的洄游根本没有发生。一般这样的拍摄,都是长达数年的任务。”
走过斑马线,他回头凝视殷渔,“可是你看到的成片,只有短短的几十分钟。那些令你为之惊叹的画面,在大自然中已经出现过成千上万次,直到被摄影师捕捉,你才会了解。从这个角度看,创造奇迹的人,又是谁?”
许书砚上前一步,从衣袋抽出的手向后伸去,搂住腰的那一下,殷渔打了个哆嗦。
“我对殷叔说要拿回殷家,其实没什么把握,甚至没有想好该怎么做,你可以看作是我一时夸下的海口。不过人总该有个目标,远一点,高一点。反正来日方长,我不着急。”
两个人的脸相距咫尺,能清楚看见映在彼此眼瞳中的人影。
许书砚的声音像个完整的蛊,下在他的耳中,“小渔,让我帮你。”
“……好。”
三月,殷野委托的私家侦探查出,杀害殷仲樊的凶手在狱中承认,他们是殷仲月的丈夫孙让找来的。孙让嗜赌,几个人曾在一条公海赌.船上结识。姓邵和姓陈的这两人欠了他很多钱,孙让以此为条件,不但免了他们的债,还答应事成之后,帮他们还高利.贷。
那位私家侦探以此为突破,细查后吃惊地发现,那两个人在借贷前后曾经多次进出一家建材商行,而那家商行属于林氏旗下的建材商贸公司。
调查报告给出的结论是,林氏暗中放贷给那两人,并间接介绍给孙让,双方勾结下套指使他们杀人。
不过在私家侦探找到更多的证据前,那两个人就死于一场狱中械.斗。
所有结论瞬间死无对证。
饶是久经风雨的殷野,在说出这一切后仍不免激动地抬高声调:“我绝不会让他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殷渔坐在许书砚身旁,额角的青筋暴起,几乎能听见磨牙吮血的声音,腿抖个没完。
狂躁得像个只需一线火星就能引爆的油桶。
幸好肘下的餐桌大,还沉,避免了他一怒之下掀桌的可能。
许书砚轻抚他后背,抬眼问殷野:“小渔今后的生活……”
“这个你不用担心,殷总婚前就设立了家族信托基金,和他现在的妻儿没有一点关系。小渔将来也能生活得很好。”
许书砚垂眸,“也是,最大的目的得逞,小渔对殷仲月也没什么威胁了。”
殷渔蓦地转头,“关她什么事?”
许书砚揉揉眉心,“没有你大姑姑的授意,孙让他这个外人不敢对你爸爸有心思。”
“放屁!她才不是我什么姑姑,那家人从来都当我是条狗!他们也不过是一群分食人肉的豺狼!”殷渔暴怒地吼骂。他说罢静了静,一只手搭上许书砚胳膊,“你说过的话,要算数。”
许书砚知道他指的是去水上公园那晚说的那句,便收回放在他后背的手,覆上极度不安的这一只。
有力地拍了拍。
之后的两周,许书砚陆续在电子邮箱刷到来自MIT和Princeton,还有其他几所学校的Offer。
他回复邮件诚恳说明,一一推拒。
不过这件事他没有告诉殷渔。
七月,他拿到N大的通知书。N大是N市最好的大学,在全国能排前三十,算不上拔尖,不尴不尬地低调着。殷渔发奋一年,考得不好不坏,殷野动了点关系给他也弄进N大。
他高兴坏了。
许书砚也很满意。他喜欢看殷渔在别人面前一脸冷酷,唯独到自己身边兴奋又惊惶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注:USACO是美国中学生信息学的在线题库,官方竞赛网站。
☆、大棋
想象中,三个月的暑假悠长得足够让阳光把人泡到骨头发软。
但事实上,回过神,下周就要去学校报道。
许书砚把自行车锁在公寓外面的停放架,跟着前面的小个子男人走进电梯轿厢。
说不出来哪里怪,大热的天居然还从头到脚一身严整西装,领带扣子处处系得一丝不苟。怎么了?最近的房屋中介对工作人员的外形要求提高了?
对方一边用餐巾纸擦汗一边殷勤地笑着:“我们宏景青年社区每栋楼都配了免费露天停车棚,要是不放心,还有收费的。”
许书砚敷衍地应和:“挺周到。”
“那当然,”没想到对方打蛇随棍上,说得愈发兴起,“出门就是公交站,地铁明年修到,可靠消息去地铁站步行顶多十分钟。配套的健身中心上个月刚开业,游泳馆月底开放,社区居民办会员卡能打8折,如果是同学你……”他说着,视线上移,瞥到许书砚微皱的眉头,赶紧把先前的句子咽回去,“如果是先生你,还有商量。”
“商量?是多少?”
听闻许书砚似乎有兴趣,男人眼睛顿时眯成一条缝,伸出一只巴掌,“5折。”
许书砚也跟着笑:“这么看得起我?”
“殷先生交代了,要对你特别关照。”
“殷先生?”电梯停在15层,许书砚按住开门键,敛起了笑容。
男人恭敬地点头:“是的,殷莲先生,禧悦商业地产公司北区项目中心的副总。”
北区是高新区,N市几所大学在此或建新校区,或将本部整个搬来。而N大的经管学院和电信学院就在四年前入驻。
许书砚迈出轿厢的脚步有些迟疑,“北区项目中心?你是说,整个这一片殷氏的房产开发都和他有关?”
“是的。”
“……所以你不是中介?”
“我在北区项目中心营销部工作,殷先生特意交代我跟你这单。”
跟我这单?许书砚抬头看向走廊的天花板,后颈微酸。
脑海里那个孤狼般的身影浮现。
葬礼上对他的印象恶劣,事后像去看电影被塞了一手超市传单那样迫不及待地扔掉,很快忘了他。谁知眼下被郑重告知,他惦记上了。
“周边生活设施齐全,房子是精装修,室内家具家电都有,可立即拎包入住。而且,我们社区的住户主要是在高新区上班的白领,都是年轻人,平时……”
殷莲派来的手下边走边介绍,笑容诚恳,掏出钥匙就要开门。
许书砚出声打断:“李先生,麻烦转告你老板,费心了。”
他说着转身大跨步走回电梯。
那个姓李的男人急忙追上来,“哎,许先生,您是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吗?”
“啊对,”许书砚站在轿厢里,用胳膊卡住门,懒洋洋地点头,“是不该让你难做,那就具体一点告诉他,一向都是我挑人,叫他别想了。”
许书砚在社区外面的便利店买了罐冰镇咖啡,仰头一饮而尽。
抹了把嘴,继续顶着36度的太阳骑往N大后街。郊区风大,他被风吹鼓的T恤像一面白帆。
殷渔打来电话:“今晚一块儿吃饭吗?”
“看样子不行。”
“唉,”原本饱满的情绪瞬间泄了气,“我明天早上走,你就不能过两天再找房子?”
“我不喜欢把事情拖后。”许书砚停在路口等信号灯,察觉口吻太过公事公办,语气缓了缓,“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听话。”
后来又哄了两句,殷渔不情不愿地挂了线。
许书砚冲手机笑。
真是难为他,三个月的时间,先是许书砚被过去一起训练和比赛的同学邀请去北京,参加交流会,一待就是大半个月。等他回到N市,殷野趁去欧洲整合过去殷仲樊留下的一点生意,把殷渔带走了。
一走又是一个月。
等到两人都有空,赵小颖娘家出了事。
而许岩因为每天教书,只好把才两岁多的许书莹托给许书砚照看。
多了条跟屁虫,什么坏事都做不了。
许书莹只要抬头看不见哥哥,立马变脸,嗷的一嗓子说哭就哭。
她甚至还嗅出殷渔和自己的竞争关系,赖在许书砚怀里,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瞪着他严防死守,不许靠近哥哥半步。
殷渔没辙,只有趁她睡着才能跟许书砚腻歪一会儿,还得时刻提防她在睡梦中挥来的拳头。
苦得没法说,像吃了十斤黄连。
最后想抓紧开学前的一周去乡下消暑,许书砚却被找房子耽误了。殷渔一赌气,决定自己走。
还没开学,N大后街行人稀稀落落。
许书砚停在街边房檐的阴影里,眯眼看向阳光炙烤下的路面,汗水绘出他后背的轮廓。
抬起胳膊擦汗,袖沿下滑,露出深浅肤色的分界线。
昨天和今天,为了找房子他在外面跑了两天。
累。
但活着的感觉很真实。
殷野陪殷渔去学校报到那天,是许书砚带的路。
黑色卡宴刚开到校门外面,殷渔就看到站在路边的许书砚,急得没等车停稳就打开门。刚跳下去,他抬头见许书砚一脸要笑不笑,猜他恐怕看到刚才自己挣脱安全带的狼狈相,略有赧意地挠挠头,不好意思再看他。
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今天的许书砚穿了件白色半袖,一条浅蓝色水洗牛仔裤和一双白球鞋,闲闲地抱臂站在路边,两条大长腿晃了人满眼。
他眉毛一挑,冲殷渔吹了声口哨,走来捏他的耳朵,“看那么痴,想摸我?”
“不要脸……”殷渔闪躲,“哎,你怎么那么喜欢捏我的耳朵?”
“不但想捏,我还想吃。”
“咳。”最后下车的殷野在一旁轻咳。
许书砚这才收了手,转过身打招呼,“殷叔,小渔寝室在四楼,他东西多吗?”
“不多,就六个箱子。”
“六个……其实本市的学生不用带这么多,六个恐怕放不下。”
“去了再说。”
许书砚坐在副驾驶上指路,说自己在外面租房,是为了方便干活。寝室人多,吵,他一个人住惯了。
“你们辅导员同意吗?”
许书砚笑了笑,“租的就是教师宿舍,特批。”
那天许书砚在后街找了一下午,没找着称心的,转而去N大校园逛了圈。骑到计算机实验中心的楼下,意外碰到过去在北京参加NOIP决赛时有过一面之缘的熊晓义。
熊晓义是N大计算机学院的教授,既给本科生上课,也带研究生。他上次去北京是出差的同时顺便捡漏。因为在NOIP全国决赛上拿奖牌的最后都被前五所挑走了,N大排名远远不够,只能碰运气。
他对许书砚印象深刻,得知他考来N大,很是意外。
听说他正在找房子,熊晓义立刻打了几个电话,问到微电子系的一位教授上周刚搬新居,正打算出租宿舍。
于是一拍即合。
还是新房子,80平米的两居室。
殷野手握方向盘,钦佩地看他几眼,“不错啊,还没进校就能攀上老师的关系了。”
许书砚靠着座椅轻笑:“只是运气好。”
这么谦虚着,慢慢沉静下来。
他想起那个熊晓义,乍一看和许岩还有点像,戴眼镜,穿衬衣,儒雅的学者气。说来一把年纪了,却连一根白头发也没有,仿佛从未操过心。
网上查了查,他论文在国内外发表了一堆,头衔一排,认真罗列起来,恐怕一张名片都放不下。
说话也客气,温厚地笑着,倒是叫人无端担忧。
天上什么时候会掉那么大的馅饼了。
军训一结束,社团招新紧锣密鼓地展开。
许书砚从电信楼出来,往宿舍走的一路遭到不少拦截,或躲或逃了一阵总算摆脱。
一低头,两手被塞满了招新传单。
卷好了正想扔进垃圾桶,电光石火间想到什么,摸出手机。
屏幕上一个未接电话也没有。
啧。
“在哪?”
“在网吧。”
线那边一片嘈杂,噼啪敲键盘的声音震天响。
许书砚顿了顿,“你一个人?”
“嗯。”
“最近学校社团招新,你参加一个吧。”
“你参加吗?”
“我没空。”
“那我就没空。”
“小渔……”
“半个月……”
许书砚还想摆出说教腔,被殷渔委屈的声音堵住了,愣了愣。
嘈杂声转弱,很快消失,他大概走出了网吧,音量却并未提高:“你都晾了我半个月。”
许书砚停在路灯下,握紧了手机,“所以说,你得找点事情做。”
“你就不能……多陪我。”
许书砚叹了口气:“我真挺忙的。”
绝非托词。
早在新生报到的那天,他就去找辅导员要来院里本届新生的高考成绩单,筛出了数学成绩拔尖的一批人。又辗转拿到他们的电子邮箱,逐一写邮件询问高中是否有独立编程经验,或者有编程基础,亦或是对编程有非凡的热爱。
没人回复。
才刚进校,床板还没捂热,谁顾得上。
不过在军训的前一天,电子信息工程学院举行迎新大会之后,许书砚的邮箱刷刷飞来好几封回信。
因为他作为新生代表上台发言,还在结束时插播一句“请收到我邮件的同学尽快回复。”
高调亮相,想忘了他都难。
军训时许书砚见缝插针地接触了一下,确定一男一女入选他的最终名单。
“来和我组队,我们搞ACM,拿金牌。”
“ACM?!”
ACM是国际大学生程序设计竞赛,一年一届,分赛区举办预选赛。三人组队,一台计算机,要求5小时内解决10道左右的全英文题。
这项堪称程序设计的奥林匹克,N大只在多年前参加过两届。
无奈每次都排名垫底,纯当绿叶。
之后兴味索然,不再参加。作为一所综合性大学,倒也不在乎了。因此学校没有成立校队,更不会官方组织训练。
事实上历届的ACM全国总决赛,按入围次数和最好成绩统计,梯队是固定的,来去都是那一批。
显得许书砚的野心,像个笑话。
拉来的那两人很犹豫。
许书砚循循善诱,“两位数学底子很棒,过去还看过不少算法,不搞ACM可惜了。”
瘦弱的眼镜男生困惑,“参加这个能找到好工作吗?”
许书砚坦白:“大概,但你要是真想找个好工作,就多去实习,多做项目。”
他沉吟良久,又说:“那我要是有接项目的机会,能兼顾吗?”
“不能。”
名叫苏糖的女生倒是好奇地问:“金牌?什么级别的?起码得是regional吧?”
“区域赛的金牌有很多,是普通人通过努力就能达到的水平。我们把饼画大一点,进final怎么样?”许书砚满有把握地说,但他随即搓搓下巴,“做题会非常累,要有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