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书砚动作一滞,抬眼看他,等他说完。
“本来美术协会不接这种活,跟学生会宣传部似的,掉价。人家自诩高雅艺术,轻易不露面。而且他们之前那个会长太一根筋,油盐不进,于是你表弟就出马了。”
殷渔出马,炒了那个会长。
起先只是社团内部矛盾。
喻明朗在网站聊天室约到的炮.友是N大艺术系的,一起吃饭的时候他顺带捎上殷渔。艺术男留着泡面头,把喻明朗和殷渔当作情绪垃圾桶,狠狠发泄了一通美术协会会长是如何忽悠每人上交60块会费,许诺出本社团画册。
等大家拿到手,悚然发现那画册全是会长的个人作品,其他人的均以九宫格形式压缩为附赠的别册。
听上届的老会员说,这画册是会长自费出的,赔了几千块,只好卖了填补亏空,新会员就成了挨宰对象。
而附赠的别册品质低劣,一看就是便宜的自印。
一时间,群情激愤。
会长无视,整天忙着泡新入协会的学妹。
喻明朗被泡面头激愤的情绪感染,不自觉提高音量:“就没办法治他了?”
泡面头叹气:“他家里有钱。”
殷渔嗤之以鼻,“我家里也有钱。”
那两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干嘛?”
“钱不使,变废纸。钱不花,是傻瓜。”
“……”
许书砚嚼出味来,“你是说,他被人当枪使?”
正是傍晚饭点,苏糖和孟想都不在。孙靖站着喝可乐,听他这样问,直摆手,凑近了坐,“不不,一开始他们只想给那会长一点教训,但你弟嫌没意思,建议低调收集证据,私下拉拢其他会员,寄附全体签名的匿名信给学校和社团联合会,罢免了他。”
“最后扶植了一个关系亲近的男生当会长。”说到这,孙靖长叹一声,咂咂嘴,“看不出来啊,队长,你弟还会玩政.治。”
许书砚不置可否,起身给殷渔打电话。
“哥?”接通后,殷渔嘹亮的一嗓子,差点没让许书砚反应过来。
“……你今晚有空吗?出来。”
“没空,我今晚在小南园有应酬。”
你还应酬……
许书砚头疼,揉着眉心问:“什么时候结束?”
“那可说不准……我看到他们了,不说了。”
听着线那头的忙音,许书砚提起一边嘴角笑了,玩味地看向敞开的窗外。
霞光消散,雷声隆隆似远似近,凉风扑面,桌面上散落的纸页扑棱棱飞走。
出门时他挑了把长柄伞,大,能纳下两人。
外头悉悉索索一阵细雨,转眼声势滂沱。
小南园在龙楼,是N大接待外宾的饭店,规格高,消费高。
龙楼往高了看是仿古建筑,琉璃瓦屋顶,屋脊上双龙戏珠。往下的椭圆形阳台却是巴洛克式,整体极其违和。
据说这楼是殷氏投建,学校拿了不少回扣,便不在意了。
从北边的教师宿舍到南边的龙楼步行将近一小时,许书砚一手揣兜,一手撑伞,走得漫不经心,裤脚淋湿一截,浅蓝色向深蓝色渐变。
中途进食堂要了碗阳春面,粗瓷大碗,二两面看着像三两。他几下吃完,走时买了瓶矿泉水。
雨势未减,落声嚣张。路上行人一色仓惶奔逃,曲肩耸背,倒显得许书砚笔立如竹愈发突兀。好在越往南去,人越少。到了龙楼前,只听见隐约笑声,四下不见一个人。
进去还要穿过一座院子,院内苍松古柏,廊腰缦回。
许书砚懒得再走,收了伞,闲闲地等在外面的长亭。头上大红灯笼随风晃荡,能和他做个伴。
八点半。
十几个人出来,大约散了两桌,开着停在路边的高档轿车相继离去。
九点。
殷渔出来了,身后跟着一群人,前呼后拥。
离得远,看不细致,只见他们勾肩搭背,十分热络的模样,大笑着往外走。
许书砚吹了声口哨。
空气中,一线单音被隔在重重雨幕外,决计传不到龙楼院门。吊诡的是,殷渔身形一顿,回头往长亭看。
许书砚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自己,但他停了下来,目送其他人走远后,振臂大步跑来。
殷渔没伞,淋了一头雨,一路猛冲着抱住许书砚。
他被震得后退两步。
“我就知道是你!我感觉到了!我居然感觉到了!!”殷渔贴紧了许书砚,鼻子在他颈前蹭来蹭去,贪婪嗅着他身上的气味,喃喃道,“……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许书砚揉着他的头发,明明在笑,声线却清冷,“你就这么想我?”
“嗯?”殷渔眼神迷离地吻过许书砚下巴的胡茬,不安分地撩起他T恤下摆,手往里伸。
“那些花哨的招牌和巨幅海报……我还听说,你准备在体育馆外面竖一块LED大屏,全天滚动播放?能耐啊。”
殷渔兴奋劲没过,听不出他话里的讥讽,哼哼着“那些都小菜一碟,没费我多少功夫,厉害吧”摸向他的皮带。
“钱能掩盖无知,也能掩盖无能,有钱真好。”
这一句殷渔听出来了,不解地看向他,眼里的情.欲在减退,“这……这不是帮你们宣传吗?”
“殷少爷,开个价,干你一次要给多少?”
“我不明白,你有什么不满意?嫌我太高调了吗?那我撤了好不好?我承认事先没和你打招呼,但现在大家都知道你们在做的事,你们整天缺课不是也慢慢没有老师过问了吗?最起码,没人再误会你们不务正业了。”
黑色伞盖下,许书砚冷口冷面疾走,殷渔连走带跑才能赶上他,焦急地向他解释。
“那个什么美术协会破事一堆,钱都被他们前会长掳走了,其他人不愿重交。我既然接,那肯定得负责任,该花就得花。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
他办得不错,有斗志,有想法。手段虽然生涩,但比过去长进许多。
其实来之前许书砚没想气他,大雨夜,空气干净柔凉,两个人缠缠绵绵一整晚多好。但不知为什么,看他像个讨要夸奖和糖果的小孩一样贴上来,就忍不住想板起面孔教训:
不够,你做的还不够。
距离我想把你捏出的模样,还差很远。
这么沾沾自喜干什么,心里已经拿定主意了吗?
自以为能主导局面了吗?
许书砚莫名窝火,一面觉得该给他点鼓励,让他能笔直地朝自己设想的方向前进,一面又不愿他步伐太快,超出控制。
仔细想想,恼怒的正是他“事先不打招呼”,让自己陷入被动。
“你说话啊……”
等他回过神,殷渔不知什么时候换上哀求的语气,“要不你想让我怎么样,我听你的,你说什么我都听。”
啊,轻松了。
这一句让许书砚全身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
他停下脚步,偏头看去,殷渔半边身子落在雨中,眉眼耷拉着,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全无先前的意气风发。
“都撤了。”
“好!”殷渔捣蒜似地点头。
“那个比赛放在计算机学院也未必有人听说,你这么大张旗鼓,反倒显得我们好大喜功,没必要。”
“撤撤!我明天就撤!是我欠考虑,你别生气啊。”
雨水从他发梢滑落,经过眼角,像是泪痕。
许书砚用手轻拭,唇微抿,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N大的二食堂挨着开水房,两栋建筑之间只隔一条窄道。
窄道一头是灌木篱笆,还有株茂盛的夹竹桃,另一头有几只泔水桶,道上零零落落散放着及膝高的纸箱。
窄道的两侧是食堂巨大的排风扇,和开水房的窗口。
平时几乎没人走。
偶尔会有例外。
十点一刻,两个英语系的大一女生找错了路,误走进去,隐约听到剧烈的喘.气声和压在喉咙的低沉呻.吟。她们太阳穴突突跳着,被好奇心驱使,一步步往前。
可是太黑了,窄道上空被开水房的房檐完全遮挡,只能见到模糊的人影。
其中一人摁亮手机屏幕,小心翼翼地照过去。
两个男的身.体交叠,伏在纸箱上。
他们都低着头,全神贯注,仿佛根本没发现她们的闯入。
两个小女生哪禁得住这样的现场画面,当即魂飞魄散,尖叫着逃走。
外头斜风细雨,空气中混着潮湿木头和泥土的气息。
殷渔后颈出了一层薄汗,许书砚吻住。
“……你满意了吧。”殷渔只剩哼哼的劲,声音微弱。
许书砚舌尖滑过,“表现不错。”
“那就回去。”
“回你寝室?”
“我这个样子,怎么回寝室……去你那。”
“去我那啊……”
“你想要多少次,都行。”
许书砚喉咙滚出低笑,“不至于。”
从窄道出来后,似乎听到什么声音。短促的咔嚓声,像是快门的按动。
许书砚凝神分辨,却又听不见了。
倒是一闪而过的亮光晃了下他的眼睛。
四下张望,不见人。
殷渔倚着他,脚步发虚。
夜空冷寂,不远处的路灯孤零零撑起一片光亮。
☆、新伤口
五月中旬,殷渔在许书砚的建议下离开户外运动协会,空降美术协会任副会长。
他向社团联合会提出申请,兼并油画社和涂鸦社。
还明确了各部门职务,做了份本学期内的活动策划,通过开会、约谈和考勤制度,清退一批仅仅为了混学分的会员。组织大家周末外出写生,或在画室练习,邀请学校的美院名师举办鉴赏沙龙。
面向全校开设多种绘画课程,对非会员象征性收费。
成立手绘墙绘团队,和平面设计团队。
“唔,下周开第一次全体大会。”殷渔偏头,用肩膀夹紧手机,在寝室的电脑上飞快记录,想到什么又说,“可是,美院老师不好请啊。这个美协原来乌烟瘴气的,没有挂靠单位和指导老师,他们能看上眼吗?”
“这学期我先让许岩过来,他在国内算有点名气,还能联络人。等你们做出影响力,那些老师自然好说话。”
“行,那就麻烦你爸爸……这样就行了吗?”
许书砚发愁地拖长尾音,“小渔啊,你辛苦做这么多事,还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吗?”
“为了让美协有影响力啊。”
“然后呢?”
“然后……”
“然后你要进学生会,进主席团。”
“……这、这怎么进?”
“只要你厉害到别人无法忽视,有自己的凝聚力和号召力……话说学生会要的不就是这种人吗?英雄不问出处。”许书砚轻叹,“所以,成绩一定不能落下,你上学期绩点是多少?”
“我不记……”
“啧,学校的教务管理系统多半也外包了,那么多漏洞,不是等着别人上吗?我黑进你的账号了。”
“……”
“你上学期怎么……算了,还有将近两个月,你这学期绩点起码要到3。”
“3啊……”殷渔晕晕乎乎,脑子快不够用,拼命想着3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不要想的很复杂,我们循序渐进慢慢来。我看看,”许书砚翻看日程本,“从明天开始,我们每晚都去上自习。说起来,我也欠了一堆课。”
“我们一起吗?”
许书砚眉头一皱,“你不想?”
“不不,我当然想和你一起啦!”殷渔努力克制声音透露的兴奋,但还是忍不住又补上一句,“做梦都想。”
许书砚支着下巴,不动声色地笑。
说到底,玩惯了RPG自然就想试试MMORPG。
每一个玩家都不是预先设定的数值,他们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真实存在着。千百种情感与意志纠结作战,蜜糖与砒.霜抉择两难,黑与白各自晦亮。
而殷渔,就是他手里的法师。
今晚是本学期Chobits集训的最后一天,他们每个人都欠了一屁股课,再不去上,就真的不用上了。
虽然学院听说了他们在做的事,对几个人的缺课一再宽容,老师们心里却明镜似的——年轻人就喜欢不顾一切,该早点撞墙上,认清这个鲜血淋漓的世界——便也不加阻拦。
在他们眼中,许书砚是个疯子,其他三人都是不折不扣的大傻子。
苏糖八点就走了。孙靖留在这的东西不多,昨天就搬完了。
只有孟想磨磨蹭蹭地收东西,弯腰对着一摞书,左看右看也拿不准该带哪几本回去。
“你玩过网游吗?”
“啊?”
他扭头看着敲键盘的许书砚,疑心自己幻听。
“我说,”许书砚转头看他,“你玩过网游吗?”
“CS?DOTA?”
“MMORPG。”
“噢,你说WOW……玩过,学计算机的,玩过的游戏多了去了。”
“我没玩过。”
“……”
“所以我很想玩。”许书砚笑。
这笑让孟想心一颤,有点怕。
好像眼前一条笔直的路,突然出现分岔,可能是风景,也可能是陷阱。
许书砚就给人这种危险的感觉,明明在笑,唇角上提,眼尾拉长的模样还挺好看,但看久了,心里发寒。
本来孟想是站着,他是坐着。但孟想很快移开视线,否则再看下去,觉得自己是跪着。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继续盯着那摞书。
“有件事想麻烦你。”许书砚转着电脑椅,移到孟想跟前,诚恳看着他,“殷渔的选修课,拜托你帮他点名。”
“好。”孟想头也不回,抽出几本书放进耽美文库。
许书砚挑眉,抱着胳膊看他。
孟想受不住,只好转过头来,对上这边“你就不想问我点什么”的眼神。
“我知道的。”他是个老实人,不会打太极,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我不会说。”
这个反应许书砚倒是没料到,沉默地目送他出门。
原来他早看出来了。
什么时候泄露的?是眼神?动作?微表情?
骗人竟然这么难。
许书砚头又疼了。
他从抽屉摸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上,眯眼盯着烟头。
辛辣的烟草味愈发浓烈。
把烟放在桌沿,伸出三分之一,他双手反剪脱掉T恤。肩后那个被殷渔烫出的伤口早已结痂脱落,只剩粗糙的浅痕。
他拿起烟,只犹豫一瞬,狠心按下。
一侧的窗玻璃上,映出他痛苦拧紧的双眉,咬牙后近乎扭曲的脸。
可是松手后发现,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不至于难以承受,他有点失望。
他额头沁出一层细密汗珠,脸色苍白地趴着,勉强用臂弯垫着下巴。
烫处的表皮发红,很快起泡。
他内心的罪恶感,已经多到要用身.体的痛苦抵抗。
殷渔有一点说对了,许书砚对他最开始的幻想,就是成年后的许书韬。他们在梦中交.媾,他呼喊的是弟弟的名字。
每次醒来,他四肢发凉,冷汗涔涔,仿佛与噩梦缠斗,身心俱疲。
像是被黑色的风暴卷挟,沉入幽暗海底。
虽然习惯进入殷渔的身.体后,许书韬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可这并不能抹掉罪念的起点。
他都懂,这世上他最了解自己。
所以他拒绝求救。
大部分人自习去图书馆。
许书砚不去,他讨厌那些面前摊开两本书,却橡皮糖一样分不开,旁若无人亲昵的小情侣。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可一旦碰到,他就控制不住地起杀心。
骨子里还是个老派的读书人——学习就该有学习的样子。
所以和殷渔一起做题的时候,他向来心无旁骛。倒是前者总趁他半途去厕所时偷偷跟着,然后求他用手。
“不。”许书砚不假思索地拒绝,眼风却扫到他那处撑起的弧度。
“求你。”他哀求,鼻尖掠过许书砚后颈的皮.肤。有清冽的草香,混合干燥木料味,这是什么沐浴露?
双眼微睁,殷渔看见肩上的衣领边缘一截深色牙印。
他扒开纯棉衣料,看见完整的。
有点明白为什么动物总爱圈占领地,依靠在植物和土地上留下独有的气味分辨。
他也是动物,这个中括号一般的“占有标记”,形状不赖。
“进去。”
殷渔回神,发现许书砚不知什么时候洗好了手,修长手指有水滴下,凝结指尖。他变深的眸色让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