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的一天就是在车上度过的,雨停了一会又开始下,我在下铺补了一觉,闷油瓶就坐在身前,列车微晃,竟生出些安心,那一觉睡的天昏地暗,醒来时候听见瞎子和胖子两个人正撺掇小哥脱衣服,非要看他身上的纹身蹭掉了没有。
我一动,他回头过来,塞了个桔子给我,已经在他手心里捂得热了。我伸头看了一眼,桌上一片狼藉,胖子把手里的东西填进嘴里,说:“你睡到现在……昨晚干嘛了?”
瞎子哈哈哈的大笑起来,又接着刚才的茬说:“所以快让我们检查一下!”
我从背后飞快撩了下闷油瓶的衣服,对那俩看热闹的说:“行了行了好着呢。”手却没拿出来,紧紧贴着他的后背。
他朝后靠了靠。
第86章
这一路的山水景物自是不凡,我也想起了些久远的往事,转头向小哥求证,他沉思一会,说:“古且兰国。”
胖子撩了撩眼皮,问我:“你又来过?”
“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改名了,叫牂牁郡,再多的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这地方天天下雨,我这种老胳膊老腿的,最烦下雨天……”
“吴邪,”闷油瓶突然插了一句,面色竟有些忍无可忍,“你喝了当地的酒,醉了三天都没醒,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我还未开口,瞎子先笑的滚到一边去了。“我……”想了又想,实在记不得还有这一出。胖子还在那追问到底什么酒,闷油瓶说就是当地人自己酿的,不知道叫什么。
我拽着他袖子质问道:“不知道是什么你就让我喝!你自己怎么不喝!”
他竟笑了笑。
瞎子啧啧两声,“你俩什么时候和好的?真是床头打架床尾和……”说着翻了个身朝里,晾给我一个后脑勺。胖子站起身抖了抖一身的肉,说他要去活动活动找个妹子聊聊天,每天睁眼看见我们几个都快对人生产生怀疑了。等我反应过来他话里话外什么意思时人已经蹿好远了。
我重新躺下,朝闷油瓶背后挤了挤,桌下的那只胳膊环住他的腰使劲勒住,“你怎么都记得?”
好半天才听见他说:“怕忘了。”
凌晨5点到的凯里,火车带着一路风尘缓缓的开进站台,天光乍亮,雨倒是停了。我们在车站后的巷子里一人吃了碗牛肉粉,雇了一辆当地的面包车,赶往剑河县。
我们这次要去的地方,在雷公山腹地。
雷公山被当地苗人视为母亲一样的存在,地跨四县,而我们必须要先向东绕过整个雷公山麓,再朝西南方向进山,我们要找的那个寨子,还藏在大山深处。
国道路况还算良好,然而拐上县乡道路上之后就变的很糟糕,司机是当地人,有经验的在车上备着铁锹和镐头,时不时就要下车铲土填坑,路上便耽误了很久,我和胖子饿的眼睛都绿了,一到乡里就先直奔饭馆,此地潮湿多雨,多食酸辣,那一口酸汤喝下去,还莫名生出些熟悉感。这味道,似是千年未变过一般。
由此又生出来些安心感,似是那虚无缥缈的希望,终于被我抓住了一个角,偶尔,有那么一刻,可以畅想下未来。
吃完饭给司机结了账——前路已经不通车,要靠我们自己走进去了。胖子打包了一堆糍粑背在身上,老板会说普通话,人看着也活络,好奇的问我们要去哪里,得知是吉久寨,老板的脸上顿时变得肃穆起来。
“吉久分上寨和下寨,你们去哪一个?”
瞎子说,“自然是上寨。”
老板正色道:“吉久上寨哪里是你们想去就能去的?就像我们当地人……”他的手在空里画了个圈,“也只能到下寨,上寨根本进不去。”
我与瞎子对视一眼,他点了点头,问老板,“但我听说,身上有纹身的人可以进寨,是不是真的?”
老板笑道:“倒是真的有这么个说法,但是这都什么年代了,哪有人愿意搞那么大一个纹身,这么多年啊,真正有纹身的我也只见过那么几个人。”
胖子插了一句:“这寨子里有什么宝贝?安检搞的这么严格,简直赶上奥运会了。”
出乎意料的,老板不但没恼,反而笑了,道:“哪有什么宝贝,只是那寨子建在山上,交通不便,寨子里的人也不与外通婚,都说当年我们苗人从北方迁过来,那寨子是个分支点,算是一脉相承时间久远,其余的,也没什么了。”
看了看我们,又说:“这两年游客多了,想看看什么原始风情的,去吉久就没错了,不过你们在下寨看看就好,千万不要去上寨,去年就有人不听劝,结果被捆着从山上抬下来了。”
“捆着?抬下来?”
“还是半夜,就扔在前面那路口,衣服也被扒了,等天亮了才得救。”老板摇头道,“不好惹啊。”
我嚯的站起身,凑到闷油瓶耳边小声说:“快,找个没人的地方,我好好检查下纹身。”
第87章
去往吉久的是一条土路,从镇子旁的那条小河穿过,钻进密林之中。太阳只出了那么半日,在我们上路之后又下起了雨,好在雨势不大,一件塑料雨披足够了。但也预示着我们今天必须赶夜路到寨子里,这样的雨夜,谁都不愿露宿在林中。
我们一脚深一脚浅的走了两个小时,浑身泥泞不堪,躲在一棵大树下吃了些凉糍粑,小哥现在是我们的重点保护对象,被挤在最里面。胖子抱怨着,从上路这雨就没听过,他都要长毛了。
“贵州这个地方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瞎子只要一有机会就要挤兑他,“怎么这么不经操。”
胖子被噎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在那干瞪眼,我把水递给他,接话道:“所以我就在想啊,这个地方一年里真正可以看到星星的日子能有几天?但偏偏极星崇拜在这里被保留下来,反观我们的文化传承……难道我们才是被异化了?”
瞎子笑了一声,说:“大概正因为不易,所以更要子孙永记,毕竟有时候,人需要知道自己从哪来的,这很重要。”
“有什么重要的?”胖子问。
“归属感。”一直没说话的闷油瓶突然开口,却令众人齐齐陷入沉默。我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
小哥是姬姓后人,与黄帝同族,而我们如今深入苗疆腹地,这两族之间又岂止是血海深仇那么简单,若是被苗人发现小哥身世……
我把这担忧说出来,胖子耸耸肩道:“那就是化石遇到了活化?3 悴缓没褂行┬市氏嘞В乖偎邓炙啦涣恕姓夤Ψ蚰慊故嵌嗖傩哪阕约喊桑 ?br /> 我长出了口气,朝小哥看去,他与我对视一眼,沉默的点了点头。
为避免惹出更大的麻烦,我们直接绕过了吉久下寨,好在手中有吴二白画的地图。穿过一座年代久远的风雨桥,上寨还在半山腰处,天早都黑透了,头灯只能照亮脚下的那一块区域,下寨中隐约有狗吠声传来。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而我已经累的简直想直接睡到泥地里,大概又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前方的地势慢慢变得平坦起来。直到踏上了石板路,我才反应过来,我们到了。
在头灯微弱的光线下,能看清面前是一片挺大空地,脚下的地面是碎石拼成,隐约能看出是有规律排列的,但头灯亮度有限,看不出更多的信息。而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静静蛰伏,似乎正在等待。
空地旁有一座类似凉亭的建筑,有四角翘起的飞檐,围栏做成美人靠的样式。我们进到亭内暂作休整,胖子又翻出之前没吃完的糍粑,分了我一块。
小哥放下包,站在一根柱子前半天没挪地方,我凑过去,他说:“这里有字。”
果然在他指的地方,有些刻痕,隐约像是字迹。我伸手摸了摸,痕迹已经被风化大半,但笔画的转折处还是能明显辨识的,只是这字我居然不认识。
“是苗文?”我问。“大概是工匠选木料时候刻上去的,具体是什么……”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是第一次我看到还有他不认识的字,虽然不合时宜,但还是有点想笑,“你觉得有多久了?”我问他。
闷油瓶用手敲了敲木质,又凑近闻了闻,才说:“帧楠”。
“帧楠?”胖子满脸惊讶的接了一句,“这亭子是楠木的?”他起身将剩下的几根柱子都检视了一番,还是有点不可思议,“这穷乡僻壤的,竟然……”说着又去怼一旁坐着抽烟的瞎子,“这不是皇上才用的起的木头?”
这话虽然夸张了些,但也是事实,特别是这种如此粗的整根木料直接拿来做柱子的。要知道楠木最少生长百年才可成材,这样算下来,我们此刻所处的这间其貌不扬的小小凉亭……
小哥说:“总有三四百年了。”
瞎子倒是不以为然,灭了烟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楠木本就生长在川黔,你觉得它是个稀罕物件,殊不知人家祖祖辈辈身边都是这木头,这就叫……”
他话没说完,突然敛了神色。
“来了。”
第88章
苗人。
黑衣黑裤黑腰巾黑绑腿,发束于顶成独髻,十几个人似是从地底下瞬间冒出来一般,将我们四人困于亭中,土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我们。
胖子操了一声,低语道:“这到底是人是鬼……”不止他,我也有点恍惚了,那些苗人脚上甚至还穿着草鞋,他们互相之间并无交谈,面色肃杀的站在那里,只能听见火把燃烧的毕剥响声。
瞎子突然笑了一声,那一声很突兀,在这个场合下显得万分诡异。他身形一动,众人难免分神,小哥趁这时扯了我一把,将半个身子挡在我面前。
瞎子摊开双手表示他并无武器,朝前走了两步,嘴里突然冒出来一句:“母楼?”
苗人们面面相觑,脸上表情却并无缓和,瞎子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似是苦笑了一声,又扭头说了一句:“某褥?”
人群骚动起来,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于是瞎子接着说:“蒙雾?”人群缓缓让出了条路,一名身材魁梧的苗人走了出来,头上扎着头巾,似是首领一类的人物。他并未拿枪,而只在腰间别了把砍刀。面色沉静的上下打量了瞎子一番,开口说了一串苗语。
“他说什么?”我问,瞎子却退了一步,小声说:“我他妈的怎么知道!”
“你!”胖子气结,跺着脚问他:“你说的又是什么!”
瞎子还未答,那首领却又向前了一步,沉声接着说了几个字。他见我们不答,脸色突然一变,竟是直接抽刀劈来!
与此同时枪响了。
场面霎时大乱,眼前身形一闪,闷油瓶已经冲了出去,直接踢翻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苗人,瞎子与苗人首领缠斗在一处,胖子大喝一声,也冲入了战局。走前还推了我一把,我心知他是好意,只是这劲使得有些大,我一把扶住柱子才将将稳住身形,耳边冷风一响,我下意识朝后仰了过去,一把苗刀就擦着鼻尖划过。
我们这次根本没带任何武器,连我的匕首都放在家里,此刻手中只有半块没吃完的糍粑,扔出去才反应过来,倒是把那苗人砸的一楞,鼻子抽了抽。趁这机会我转身就跑,翻过栏杆跳进场内。
混战之中枪已经使不上用处,然而苗刀锋利无比,这些苗人个个彪悍,纵使闷油瓶和瞎子的身手此刻也难占上风,更何况我们这次还有求于苗人,更不可伤他们性命,难免就有些畏手畏脚,胖子不知道从那捡了根木棍,在手中舞得虎虎生风,一边大呼小叫的要我朝他那跑。
我跑了两步,身后突然一股大力撞了过来,整个人飞了出去,在地上抱头滚了一圈,眼前刀光一闪,我甚至看见了钢刃劈在石板上溅起的火花,紧接着的两下都被我堪堪避过,然而那一刻我心里也无比清楚,若是再来一次……
然而由不得多想,我几乎是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从地上弹起,侧身让过那一刀,肩膀上落下只手,有人按着我的肩转了个身,我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一道劲风,那个追着我砍的苗人已经滚到地上去了。
火光之下他的脸色相当难看,我心下咯噔一声,怕他动了杀心,扯着他的袖子刚喊了一个字,背后一个苗人突然杀到,竟是那首领,此刻上衣已经不见了,一只麒麟踏焰焚风踏在他右边身上,简直是说不出的震撼之景,我只是稍有愣神,便被他看出破绽,刀锋突然一转直冲我而来,闷油瓶关心则乱,一时竟顾不得拆招,以身为盾生生接下了那一刀。
他身形踉跄了一下,接着便撑住了。我扑上去猛的抱住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然而他身后的苗人首领似乎也愣住了,手中的刀咣当一声落了地。
是的,他不会死,不会流血,但伤口仍在,痛感也是常人数倍。但他仍转了个身,缓缓拉下了帽衫拉链。
周围人发出一阵惊呼,火光掩映下,两只麒麟沉默对视,似乎有黑色的烈火,正在熊熊燃烧。
第89章
“瞎子!”我朝人群里喊了一声,“他撑不住了!”然而话音未落,闷油瓶身子晃了一下,朝我倒来,此时旁边伸出了一只手,帮我撑住了他。
是那个苗人首领,他扭头朝人群中喊了句什么,有人应了一声,迅速跑了。
不知道到底是纹身的作用,还是因为闷油瓶生受了那一刀却未流一滴血,苗人首领眉头紧锁,目光时不时从我和闷油瓶脸上扫过。瞎子赶到后探手在他耳后摸了摸,长出了口气说:“应该没事。”
苗人首领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跟他走。胖子压低了声音说:“这不会把我们一锅端了……”瞎子冷笑了一声,不屑道:“那还算他们的造化了。”
闷油瓶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我索性背起了他,胖子依然不放心,那根棍子还被他握在手中,警觉的四处看,然而除了剩下几个帮我们举火把照路的,余下的苗人一下子全散了。就如他们出现时候那样毫无声息。直到我们被引至一处吊脚楼前,首领朝楼上喊了一声之后,也径直转身离开。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老者出现在二楼,用不甚标准的汉语说:“上来吧。”
和屋外的潮湿阴冷不同,吊脚楼内竟是非常干燥舒适的,正中的堂屋设着祖先排位,老者将我们让至左厢,青石火塘正在燃烧,三脚架上吊着口锅,不知道正在煮什么,香味四溢。这味道多少让我们放下了些戒心,瞎子坐下后还掀开盖子看了一眼。
老者坐下后朝我们行了个礼,我们几个手忙脚乱的依样回了一个,闷油瓶躺在地板上,头枕着我的腿,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老者抬手——我们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袖管是空的——问了一句:“他是怎么了?”我们几个对视一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老者却接着说:“他身上的纹身是假的。”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胖子当时就有点坐不住了,被瞎子按了一把,他推了推墨镜,假笑了一声,说:“没有纹身,我们自然不敢来闯寨,这真真假假……重要吗?”
老者点头道:“真假确实不重要,你们能弄到这纹身图样,就是有缘人,寨中之人自然不会再为难你们……”说着叹了口气,“我最后一次纹这个图案,还是二十年前。”
“你是!”电光火石之间,某些线索迅速的穿成条线,“你是那位纹身师傅!”
老者笑了,“我不是纹身师傅,只是这麒麟纹样,只有我会画罢了。”
闷油瓶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瞎子说他是疼痛引起的,就像正常人的神经性休克,不过他睡一觉就能好,但我怕他再次陷入假死中,连眼睛都不敢合上片刻,总算等到他醒过来,我心底一松倒头栽在他身侧,倒是把刚清醒的他吓了一跳。
趁这一天的功夫胖子和瞎子已经在寨中逛了个遍,回来的时候还打着酒嗝,胖子看着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我,无不惋惜的说:“让你去你不去,我给你说这寨子里的妹子,唉,这得什么样的好山好水才能生出那么秀气的……”瞎子打断他说:“这里想要成亲,男方要给女方家里当三年长工,你愿意?”
“怎么不愿意!”胖子逞强道,犹豫了片刻又问:“要三年……那么久?”
瞎子笑道:“骗你的,不过我还是建议你死了这条心,人家连下寨的都不愿通婚,你一个汉人凑什么热闹!”
胖子一脸惋惜的样子十分滑稽,连闷油瓶都忍不住笑了笑,我说,你们别扯没用的了,出去一天到底看出个什么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