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茶初入口时清冽无比,稍后却有微微甘苦回味,最后才是甘甜自咽喉散至齿间。有人说这茶的滋味便像是人生,起先是初入世事,尚且朦胧的甘洌,那种单纯之境便如清流一般,虽冲撞却自有一种美好,之后才会经历人生之苦,苦尽方能甘来,所以又称其为人生百味。”
“有意思,可是,我还是不爱喝茶。”
“我却觉得这茶还有另一番解释,初入口凌冽是陌生的碰撞,新奇而清爽,再回味苦涩是磨合,亦是考验,挨不过这考验将茶水吐了,这苦便要在嘴久久不散,挨过了便是柳暗花明以甘甜为报,所以我倒觉得不如叫这茶为广结善缘。”
“好讲究。”左玄歌指了指案台上的一叠笑脸糕点,“既然茶有如此多讲究,想必这糕点也不简单。”
“简单。”琉璃重重点了点头,一手拿起一块糕点将笑脸相对,“这叫相逢一笑泯恩仇。”
左玄歌随着她的举动笑了笑,她对这茶的新解虽然稍有强词夺理牵强附会,不过胜在用心。
琉璃将糕点放下,望着左玄歌恢复了严肃的神情:“左公子还是不爱喝茶吗?”
“不爱。”看着琉璃紧张地提了提气,左玄歌旋即笑道,“却对这茶有些兴趣。”
琉璃抬头眉眼间掩不住喜色,双手起了一个范儿,两只精致玲珑的茶杯浮在双手之间,右手缓缓移动,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右边的那一杯茶便飞到了左玄歌的面前。
左玄歌微微一笑,这个把戏玩得不错,他从半空里截下茶杯,一饮而尽,果然便是她所说的那三般滋味。
琉璃起身,上身前倾直至与地面平行,这一揖十足十地诚心诚意,以她最真实的姿态再行见面礼:“琉璃见过左公子。”
琉璃起身行礼后复又在他的对面坐下,这便是要与左玄歌谈正事的开端了,左玄歌面上的表情并不十分严肃,甚至有些轻慢:“就不知琉璃楼主接下来的话要以何种身份跟左某谈呢?”
琉璃并不避讳他的目光:“虹满楼楼主兼玉虹轩大当家。”
左玄歌正襟危坐:“玉虹轩是做什么的?”
“杀手组织。”
“为何无人雇用。”
“能驱使我们的人尚未出现。”
“什么人才可以驱使你们?”
一番快速问答戛然而止,琉璃莞尔一笑:“琉璃已经回答了公子三个问题了。”
左玄歌眼眸微微一动,琉璃便接着说了下去:“公子是否也应该略表诚意?”
“你想要什么?”
“想借公子的玉佩一观。”
左玄歌微勾的唇角笑意隐去,神情带着几分淡然:“琉璃楼主啊,若是还想与我有长久合作的打算,就别再惦记着左某那一块微末玉佩了。”
琉璃低头似有些失望,待她再度抬起头时,神色已恢复平静:“琉璃莽撞了,只不过那玉佩或许并不如公子所想的那样寻常……”
“好了,直说今日见我的来意吧。”左玄歌似已有些不耐烦了,挥了挥手打断了琉璃的话,他不是不想知道那玉佩背后究竟有些什么玄机,只不过却并不想从她的口中得知,这玉佩毕竟是他母亲的东西,家务事不足与外人道。
“左公子,你可缺一柄好刀?”琉璃的目光落在左玄歌的腰侧,那里空空荡荡,似乎总觉得缺了些什么,自然是一样能匹配他英姿的绝佳兵刃。
京城左家虽是官家,却是马背上建功立业以武为尊的家族,就是寻常仆从也是随身带兵刃的,可这最惹左大将军疼爱的小儿子,却身无利刃,传言他丝毫也不会武功。
“你们想成为我的刀?”左玄歌眉目一展,这个发展倒是新鲜。
“不错,公子资助虹满楼一日,虹满楼玉虹轩便听公子差遣一日。”
左玄歌好奇心起,若是玉虹轩只是用钱便可驱使,那也太过乏味:“熙州那富得流油的四大财主可也有这等殊荣?”
“自然没有,他们还不配。”琉璃厉声说了前一句,旋即半开玩笑地接着道,“琉璃深知,公子不与那些肥头猪脑一般贪婪女色,不拿出些诚意来,如何能让公子动心?”
不贪婪女色……这话听在左玄歌耳中竟然有一丝刺耳……
琉璃自然真心实意是要夸他的,只不过左玄歌此刻心境不同,格外有些敏感,心里恼归恼,可是不知者无罪,他也不会真的就迁怒于琉璃。
左玄歌没有对她的话做出回应,亭子里突然静了下来,琉璃看得出来他对这番合作并不反感,便接着说道:“公子,玉虹轩虽从未涉足江湖执行杀人任务,但是这些年在水云帮眼皮底下刀口添血却也是刀光剑影身经百战的,这把刀绝对是一柄杀人救人的好刀,而虹满楼天下第一楼的名头或许多少有些水分,但是这些年在熙州也有些地位,青楼软帐红袖添香的地方,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江湖豪杰到了这儿都要松懈几分的,我们不仅可以做公子杀人的刀,也可以做公子在江湖的眼睛。”
“我从来不怀疑你们的实力。”对于手无寸铁的公子哥左玄歌,这一点自然是毫无疑义的,“不过,除此之外你们就没别的要求了?”
琉璃本来还想再提一次玉佩的事情,见左玄歌目光有变,终究还是转了话头:“自然也有,合作由我们发起自然也该由我们结束,若是有一日虹满楼不再需要公子的资助了,又或者公子要做的事情与虹满楼初心背道而驰,虹满楼要全身而退的话,还望公子放行,琉璃在此也可对公子保证一句,无论是合是分,虹满楼和玉虹轩绝不会再与公子为敌。”
“好。”左玄歌拍案定音,双目郑重地望着眼前的女子,眸中的情绪由浓转淡,浅笑道,“为保险起见,玄歌还想问一句琉璃楼主,这虹满楼加玉虹轩一年下来花销金银几许?可别把我爹积攒了大半辈子的家底一股脑儿抖了出来,这败家儿子的名我可担待不起。”
琉璃笑而未语,并未真的去回答这句话,亭外梅林边上突然多了一抹粉白倩影,立在干枯枯的梅树干旁,格外的惹眼好看。
琉璃瞥眼望向亭外:“听闻公子还未娶亲,虹满楼内的姑娘每一个可都是不输大家小姐的,虽说虹满楼的规矩是娶嫁自愿决不强求,但若是公子的话,想来没有哪个姑娘是不愿意的。”
“琉璃姐姐也愿意吗?”左玄歌笑得张狂,这样的话加上这样的表情若是换了别的人,一定是猥琐又不堪,琉璃定然一掌便打过去了,可在他面上偏偏却不叫人着恼。
“公子说笑了,玉虹轩大事未完,琉璃不敢出嫁。”
左玄歌很知趣地没有深问是何大事,隐藏在这样一座在江湖上名声显赫虹满楼之后,行事又如此古怪的玉虹轩,若说背后没有什么目的,谁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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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观天楼格外静谧,司徒凛月的书房外不知何时多了范一范二两个,他推门出来有些意外:“你们公子呢?”
范二抢着答道:“公子带着茗香姑娘去梅园赏雪啦。”
范一拦都拦不住,他便这么口无遮拦地说了出来,司徒凛月的脸色明显地沉了下来,向来冷淡的眸光更加叫人胆寒心颤。
三人正尴尬间,一个守门的小厮小步跑来:“范一哥,楼外来了顶四人抬官轿。”
“官轿?”范一范二互望了一眼,立刻明白是谁来了。
范二激动地跳了起来:“定是雍大人和宋先生来了。”
范一却是喜忧参半,自家公子与宋先生一向不对付,宋先生莫不是真要来揪公子耳朵了?
这边范一范二自然心急火燎地准备迎接雍大人一行,另一边,从梅园打道回府的左玄歌正好在观天楼外与那顶蓝色官轿对上了。
左玄歌跳下轿子,看见官轿旁一匹高头骏马,纯黑毛色看上去光滑顺溜,比寻常的马匹要健壮许多,体格强健却不失机敏,那可是宋小人至宝难遇的千里马,目光上移果然瞧见比寻常书生都要挺拔健硕一些的宋小人,昂扬立于马背之上。
左玄歌下意识地就想要逃,宋小人眼尖早已锁定了他的身影,飞身下马,脚下步子快如脱兔,掠至左玄歌身侧,拎了他的耳朵便往轿辇而去:“还躲?躲得了么你?”
正当此时,范一范二领着看热闹的司徒凛月正从观天楼大门里出来,左玄歌这实在算不上光彩的一幕便叫师父大人悉数看在了眼里。
一身材微微发福,却依旧不失风度的中年男子从官轿上步出,见了被拧着耳朵的左玄歌,面色大惊,忙上来鞠了一躬:“五公子……啊呀……孝仁你快放手,这……这成何体统!”
“大人,这小子就是欠收拾。”宋孝仁嘴上虽然还是不饶人,手上的劲道却小了。
左玄歌逮着机会赶紧挣脱了他的魔抓,本能地就往司徒凛月身后躲。
看着他耳朵都被揪红了,司徒凛月心里一阵心疼,也就顾不得两人似乎还在别扭之中,也下意识地便往他身前站了站,形成保护之势。
☆、稀世罕玉
雍大人瞧着护在左玄歌身前的白衣男子气度十分不凡,丝毫不在乎自己一州知府的架子,颔首行礼:“这位公子是?”
“在下司徒凛月。”
左玄歌从司徒凛月身后探出头来:“雍大人这位是珩羽山上的珩羽掌门司徒先生,是我的师父。”
“哦,久仰久仰。”这位身上并未携带兵刃,也让人丝毫感受不到习武之人暴戾之气的青年才俊,想不到却是武林宗师,实在叫人钦佩得紧。
宋孝仁哂笑道:“左玄歌,没想到你如此不济,却能得到司徒掌门的青睐,真是你小子三生有幸啊,也不知左大将军私底下做了多少好事拜了多少菩萨才给你求了这个好运。”
“宋小人!你说够了没,别在我师父面前贬损我行不行。”
“臭小子,我叫宋孝仁。”
左玄歌大笑:“我可不就是叫的宋小人么。”
宋孝仁上前几步追着左玄歌要打,两人围着司徒凛月追闹起来,胖乎乎显得福气十足的雍大人便焦急地劝着架,肉嘟嘟的面盘上很快便挂上了晶莹的汗珠。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宋孝仁与左玄歌看似水火不容,实则关系不错,司徒凛月并没有干涉这两人的追逐,让他觉得意外的是,这位被人称之为“宋先生”的枟州通判,却有着武者的健壮身体,从他的追逐身法中也能看出是习过武的,明明是上乘的步伐轻功,却被他走得有些凌乱。
以左玄歌的聪慧怎会不知师父凝神是在思考什么,他乐得有机会挖苦宋孝仁一番:“师父啊,你别看他这人长得干练,实则一塌糊涂,就是上等的武学典籍到了他手里也是白白糟蹋,完全没有任何习武的天分。”
“你一个终身不能习武的废材,倒是好意思挖苦我?”
“那也好过因为太没用只好弃武从文,硬生生从‘书袋子’变成‘书呆子’的某个人啊。”
书袋子宋家,司徒凛月倒是有所耳闻,江湖传言因香火断层而没能延续下去的藏书名家,却原来只是弃武从文入了仕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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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在观天楼外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入夜却拎了几壶好酒约见在观天楼顶。
宋孝仁将三个浑圆饱满的酒壶置于地上,盘膝而坐,仰面可观月,低头有美酒。
左玄歌面对着同样不拘小节地席地而坐,指了指酒坛:“清心酿?”
“不错,这几壶可是我亲自酿的,再多可就没有了,都入大人的肚子了。”
“难怪雍大人的肚皮是越来越鼓了。”左玄歌像捧宝贝似的抱起一坛酒,想了想,又再拎了一坛,藏在了自己身后,枟州的清心酿有名,而宋小人酿的清心酿就格外千金难求了。
“瞧你这点出息,我特地带着自个儿的酒上来找你,你就打算只开这一坛?”
“这两坛我得孝敬我师父的,既到了我的手里你也就别惦念着的了。”
宋孝仁笑骂道:“出息。”
“对了。”宋孝仁一手开酒坛,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仔细小心地递给左玄歌,“这玉佩,不简单。”
左玄歌瞬间来了精神,拿着那自小翻来覆去看过无数遍的玉佩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果真有玄机?”
宋孝仁斟了半碗酒,仰头灌下去,气态豪迈,丝毫也不像一个文人书生,他指了指左玄歌身后案台上的烛火:“你把玉佩透过火光看看。”
左玄歌照着他所说的举起玉佩,正对着烛火,凝雪一般的光洁玉佩遮住了火苗的暖光,并无什么神奇之处,左玄歌扭头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宋孝仁懒得言语,只做了一个让他再靠近些的动作 ,捡起几枚花生米丢进了嘴里。
左玄歌将玉佩靠近火光,手指几乎都要碰着火焰了,他耐心耗尽正要臭骂地上那吃得狼狈的宋孝仁,却恍然发现了一些微妙。
他举着玉佩离火那样近,却丝毫不觉得滚烫,玉身反而愈加冰凉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玉面开始起变化,在摇曳火苗的照耀之下,白皙温润的羊脂玉逐渐被黄光笼罩,玉身竟渐次透明如同水晶一般明澈。
左玄歌将玉佩收回怀里,回身坐在宋孝仁对面:“这是怎么回事?”
“这并不是普通的羊脂玉,而是传说中的广寒玉,历来只听闻其传说,却从来没有谁真正见到过。”
“有这么厉害?”宋小人出身藏书世家,自小看武功秘籍鉴宝典籍便如同吃饭睡觉一般,若是他也觉得好的东西,那定然是非常好的。
“物以稀为贵嘛,传言只有过了雪渊国,再翻好几座雪山才有广寒玉的痕迹,几百年来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块,兼之它又是习武练功的良助,哪怕不是习武之人佩戴,也有驱魔辟邪延年益寿的功效。”宋孝仁有些意味深长地瞥了左玄歌一眼,“你爹把这样好的东西都留给你了?”
左玄歌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这是我娘的东西。”
“哦……将军夫人呐,我可记得夫人是诗书世家出身,想不到竟藏有这样的宝贝。”
左玄歌不置可否,脑海里快速掠过一些思绪,最终停留在今日促成的与虹满楼的合作上,这就是她们对这玉佩如此上心的缘由?
见左玄歌暗自出神,宋孝仁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拿脚踢了踢他:“臭小子,你反正也习不了武,不如把这玉佩送与我得了。”
左玄歌瞪他一眼:“想都别想。”
末了,又添上一句:“反正给你也是浪费。”
“聊胜于无嘛。”宋孝仁虽然体格较一般文人要健壮一些,面相却是极好的,身着峨冠博带的时候,倒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如今日一般坐地豪饮,实在是寻常人不易看见的风景。
“雍大人这是要进京述职?好像比往年要早了一些。”
宋孝仁面目狰狞地伸手过来拧左玄歌的耳朵:“你真当我信里说的话是放屁呐,你迟迟不往枟州去,大人可不是就得带着我来寻你了。”
“寻我?”
身旁没了观众,宋孝仁也失去了继续拧他耳朵的兴致,松开了手:“嗯,大将军来信了,绑也要把你绑回京城去。”
左玄歌苦着一张脸,关于凤舞山庄同他体内真气的联系他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就这么走了实在不甘心,虽说将虹满楼收入囊中又狠狠打击了水云帮,此行也不算毫无收获,却总是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不过事已至此,他若再不回去,可就真要把自家老爹给惹毛了。
左玄歌当机立断:“我可以跟你们回去,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不跟人谈条件。”宋孝仁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了一根绳索,作势要绑。
左玄歌往后撤了一大步:“宋小人,我可跟你讲啊,我身边有司徒凛月这样的高手,又有苻将军的骑兵百余人,你要真想把我绑回去,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宋孝仁叹息:“什么条件?”
“每年给我白银十万两。”
宋孝仁目瞪口呆,张了张嘴,差点就要骂娘了,考虑到自己此刻的身份,尽量压抑着胸内奔腾的怒火平静道:“你要这么多钱干嘛?”
左玄歌笑得轻佻放肆:“自然是哄姑娘开心嘛。”
“呵,哄姑娘这种事情,问你爹要钱去。”
“那可不成,我爹跟雍大人加起来也没你有钱啊,宋家当年可是富甲一方可敌国,就算你当年散尽家仆独身游历,可那些钱财书卷却是好好收着的,十万百万的那还不是九牛一毛,你可别跟我装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