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计大善。”李徽道,“我也会提醒景行,与杜重风结交固然不错,却也不能对他太过信任。他那般聪慧,或许不经意间,景行便会泄露许多消息。”当然,最紧要的秘密李璟定然都能守住。但如杜重风这样的人物,从他的字里行间便能发现许多蛛丝马迹。即使不是甚么要紧的消息,同样极有可能陷他们于不利的境地中。
王子献沉吟片刻,低声道:“天水郡王交好杜重风,或可让他与杨家以为他已经得到了我们的信任。我们也绝不可能不让他泄露任何消息,否则便太过虚假了。不过,能透出甚么消息,却是由我们决定的。若是此计用得好,不仅能探出杜重风真正的意愿,亦可干扰杨家的判断。”
彼此欺骗,借机使计中之计,自然是极为出其不意的上策。李徽轻轻一叹:“我倒是隐约有些希望,杜重风确实是个聪敏灵慧之人。景行确实极为欣赏他,真心想与他结交。”
他不仅仅是可惜这位才华出众的少年郎,亦同样怜惜自家堂弟。以李璟的眼光与经历,能寻得一位知交并不容易。若是他们相交自始至终都是一场骗局,对性情率真的他而言,无疑会带来几乎能摧毁他信念的冲击。
“且看往后罢。”王子献道,“若是他们真正成为友人,自然亦有他们的相处之道。”
因夜色已深,两人相携回到床榻上。一番厮磨之后,如墨的黑发散乱着交织在一起,早便不分彼此。王子献慵懒地将轻薄的绸被盖住他们的躯体,声音中带着餍足的暗哑:“玄祺,依你所见,安兴长公主替杨贤妃出这个主意,到底是出于甚么居心?以她之能又如何会不知晓,将河东裴氏牵涉进来,对于阻止弘农杨氏的分裂并没有甚么益处?”
“你是否在想,既然弘农杨氏嫡脉相争已成定局,她何妨扶助杨八娘,一同打压杨贤妃?”李徽轻轻一笑,“但她帮着杨士敬又能得到甚么好处?子献,你觉得,身为李家的公主,她会眼睁睁地看着杨家图谋不轨,最终自己落得连金枝玉叶的身份亦会失去的下场么?我一直在想,她究竟为何会如此丧心病狂,尽做些损人不利己之事。”
“不是因着杨太妃的缘故么?”王子献目光微动,“淮王去世之后,她们母女相依为命,情谊深厚。唯一能令安兴长公主听命之人,大概便只有杨太妃了。而杨太妃与杨士敬亦是兄妹情深,无论杨士敬想做甚么,想必她都会鼎力相助。毕竟,淮王带走了她更进一步的所有希望,先帝去世之后,她更是仅仅只能困于别宫而已。”
“杨太妃与安兴长公主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明面上那般融洽。”李徽回道,想起当初先帝重病的时候,他与长宁公主曾见到的安兴长公主与杨太妃私下相处的情形。“安兴长公主心中应当有怨恨,对淮王也一直甚为在意。子献……”
他忽然似想到了甚么,脸上露出了凝重之色:“我想查查淮王病逝前后可有甚么异样。”也许,安兴长公主这般疯狂地想杀死自己的兄弟,从来都不是为的甚么好处。她只是心怀怨恨,与那些因废太子谋逆受牵连的世族一样,想要复仇罢了。
王子献怔了怔:“当年有文德皇后打理宫务,应当不至于出什么错漏。而且,淮王既非嫡子又非庶长子,论才华性情也不过与越王殿下仿佛,论受宠更不及濮王殿下与晋王殿下。废太子、濮王或者当年的晋王,都绝不可能将他当成敌人。”
“不错,祖父与祖母育有三位嫡子,他从未想过让庶子继承大统。便是兄弟相争,也与淮王无甚干系。”李徽道,“淮王的病故,极有可能并没有甚么可疑之处。但我想查的其实是安兴长公主的怨恨究竟从何而来——”
说到此,他眯了眯眼,“许多时候,怨恨的缘由并非真有其事,只是取决于她相信甚么罢了。得知了她的想法与目的之后,我们才能猜测出她将会如何行事。”淮王之死是否有人从中作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兴长公主是否因此而怀恨,是否坚信必定是有人害了淮王。唯有将此事查清楚,他们才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于是,二人便又低声商量起了如何查证此事等诸多事宜。且不提他们如何思虑周全、安排妥当,几乎是同一时刻,弘农郡公府后园那个荒废的院落中亦是亮起了点点灯火,迎来了久违的贵客。
杨大郎戴着遮住全身的黑纱幕篱,依旧躺卧在长榻上,目光复杂地望着徐徐走近的人,低声唤道:“阿娘总算是来了。”他让善娘给每日送饮食的仆从捎话,却接连数日都不见回音。在他已经等得无比心焦的时候,韦夫人终于姗姗来迟。
韦夫人不着痕迹地端详着他,肃穆的面容越发缺乏表情。即使他浑身都被遮掩,依旧隐约能瞧出怪异之处来。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能够安安稳稳地活着,亦是全了他们之间的母子情份。然而,长子同样是她的屈辱,是她此生中最为痛苦的经历。因为生养了这样一个“怪物”,加诸于她身上的压力至今依然毫无消减。
“阿娘最近可安好?”即使有黑纱覆盖,杨大郎同样能瞧出韦夫人双目之中厌恶与怜惜交织的矛盾之色。他当然不可能不以为意,心底自然会有痛楚,但更多的却是习惯。习惯于善娘与阿桃以外的所有人,对他露出的不善与轻鄙。如此想来,那位“王表弟”确实是极为难得之人。
“你想见我,定然不仅仅是只为了问我是否安好。”韦夫人淡淡地道,“究竟所为何事,不妨直言。若是我能做主的,必定会答应你。但若是我不能做主,或者我绝不会认同之事,从此不必再提。”
“听说,八娘入宫了?”杨大郎低声道,“阿娘当初怎么不劝一劝父亲?既然堂妹已经身在宫中,又何须再送八娘进去?这不是明摆着公然告诉所有人,我们杨家大房与二房不和?失去父亲的支持,堂妹与齐王在宫中又该如何自处?”
“她的野心已经养得太大了,早便习惯了自作主张,也渐渐不将你父亲放在眼中。”韦夫人道,“如此忘恩负义之辈,日后过得如何,咱们何须理会?至于两房之事,我们若是强了,二房自然便会低头。究竟和与不和,亦不过是此消彼长之势罢了。难不成你以为,全心支持那白眼狼,大房与二房就能亲如一家?要是他们二房出了头,说不得你阿爷连爵位都保不住!”
“那也无须断送八娘的幸福与前程。”杨大郎一时间急了,“难不成阿娘忘了,当初你……你指着我说,担忧姊妹们出嫁之后会生出同样的怪物!!八娘入了宫之后,若有万一,那便极有可能再也不得翻身!”
韦夫人双眸猛然一缩,随手拿起身边盛满酪浆的杯子,便劈头盖脸朝他砸了过去:“你……你这个畜生!居然咒自己的妹妹?!我将你生下来,便是了结了一桩恶缘!!已经足足吃斋念佛数十年,还不够偿还生下你的罪孽么?!你的姊妹们何其无辜……为何会有你这样的兄弟!!你,你就是个靠不住的!若不是你……我何至于认下那个小畜生!!她们日后无人能依靠,只能靠着自己!!你居然还咒她们!!究竟是何居心!!”
善娘惊呼一声,赶紧掀开幕篱,查看杨大郎的伤势。杨大郎捂着红肿的额头,沉默不语。而泼洒在他身上的酪浆已将衣衫全数浸湿,那丑陋的身躯瞬间便展露无遗。怒气冲冲的韦夫人不由得一顿,立即转过脸去不再看,口中的斥骂也停了下来。
她转身便要往外走,方才静静立在一边的阿桃却将房门关上了。随她而来的亲信婢女都在院子中等着,见状忙过来推门。
小小年纪的少年冷淡地堵在门口,打量着这位雍容的贵妇,连声音亦是紧绷绷的:“阿爷还没有说完。”
韦夫人望着这张几乎与她幼时如出一辙的面容,神色越发复杂:“不必再说了!!入宫是八娘所愿,无论她想得到甚么,我都会成全她!至于她会遇到的艰难险阻,我自然会尽力替她除去,助她日后成为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然后呢?”杨大郎低声接道,“然后眼睁睁看着她从最尊贵的位置上跌落下来?与前朝那位公主一样,落得母子都郁郁而终的下场?!”
“你——”韦夫人狠狠地咬紧牙关,声音仿佛从心底深处挤了出来,充满了阴郁,“我断然不会许那个孽畜……坏了我女儿的大事!!”说罢,她便推开了阿桃,气势惊人地走了出去,仿佛会将挡在她面前的一切都诛灭殆尽。
☆、第一百九十九章 淮王旧事
次日,李徽便借着给杜皇后问安的名义入宫,与长宁公主一同开始着手查证淮王之事。果不其然,太医署内所见的脉案记载得十分详细,保存得也极为完整,十几年内,请脉几乎从未断过。紧跟着他们的太医亦表示,根据脉案来看,淮王是风寒入体,虚弱数日之后转急症而亡。脉案与药方对症,并无遗漏之处,但急症来势汹汹,终是病入膏肓。
李徽与长宁公主对视一眼,默默地将淮王病逝前数十日的脉案都记了下来。他们当然不会轻信一位低阶太医的判断,或许当年负责的医者确实误诊了呢?又或许此人学艺不精,瞧不出其中的蹊跷呢?
“除了我们之外,这些年来,可有其他人借看过淮王叔父的脉案?”临走之前,李徽忽然又问。他想知道,究竟还有谁对淮王的病因感兴趣。若是安兴长公主,说明她依然在尽心竭力地寻找真相,验证自己的怀疑;若是其他人,或许这便是蛊惑安兴长公主的罪魁祸首之一,又或许是另一位正在探知一切缘由的可结盟之人。
看守脉案的太医已是垂垂老矣,据说在此处待了三十余年。他似是没料到新安郡王竟有此问,一时反应不过来,抚着银色长须,浑浊的双目转了转,佯作极力回忆片刻,方道:“老朽犹记得,当年淮王殿下刚病逝的时候,安兴长公主几乎每日都会过来看他的脉案,还曾学过一阵医书。此后,便再也没有人过来了。”
“噢?”李徽眯起眼,似笑非笑,“此言当真?看来太医确实年岁太高,记不得事了。竟连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此冷不防地问出口,才能获得对方最真实的反应。这位太医显然收受了谁的贿赂,悄悄地让人看了脉案。
“阿兄实在是太客气了,他分明就是堂而皇之地瞒骗我们!!真是好大的胆子!不如阿兄立即将他带去大理寺,仔细审一审。”长宁公主柳眉微抬,“什么刑罚都使一遍,非得撬开他的嘴不可!!”
老太医悄悄抬眼,望着眼前这位不怒自威的贵主,浑身不自禁地抖了抖,立即嚷了起来:“老朽……老朽记起来了!!”
他抻着衣袖擦去额角的冷汗,赔笑道:“老朽年事太高,许多事确实都记不清楚了,望贵主与大王勿怪。方才好不容易才又想到一事,除了安兴长公主之外,数年之前……程驸马也来读过脉案。呵呵,许是安兴长公主一时忘了,托他再来瞧一瞧。老朽保证,除了他们之外,再也没有旁人了!”
“程姑父?”李徽拧起眉,“他究竟是几年前来的?想清楚再回话!”程青与安兴长公主之间的关系委实太过奇怪了。既然连男女之情都不曾有,嫉妒心皆无,如此深深隐藏的秘密,确实不可能会告知彼此。但毕竟他们是枕边人,程青发现她的逆鳞也不奇怪。仔细想来,程家在安兴长公主一事中,究竟起了甚么作用?全力襄助她?冷眼旁观?又或者——
“是……是……四五年前!!”老太医忙道,“老朽记得,就在濮王殿下回京的前夕!那时候文德皇后病重,京中人心惶惶……程驸马过来的时候,老朽还以为他要看文德皇后的脉案……谁知他要找的却是淮王殿下的脉案……”
“甚么?”长宁公主的目光猛然间沉了下来,“这脉案,难不成是谁想看便都能看?!太医署保存往年宫中的脉案,只为了收藏所用,你却擅自收受钱财,任人想看就看?!简直便是混账!”
太医署的太医主要负责教授学生,或者接受京中勋贵世家的延请,等闲不入宫诊治。殿中省则专设了尚药局,负责合和御药及诊候方脉之事。这些御医的品阶远远高于太医署的众人,医术亦是极为出众。
不过,宫中往年的许多脉案,却都会移到太医署保存。毕竟尚药局人手有限,且所在的地方也有限。当然,皇帝陛下的脉案有专人看管,无人胆敢翻看,否则必定会落得与图谋不轨之辈相同的下场。至于皇后殿下、后宫诸妃以及众宗室王的脉案,却未必能看守得那般严格了。故而,这位老太医极有可能靠此收受了不少贿赂。
“这些脉案究竟有多少人看过?是否会有人修改?”李徽冷冷地威胁道,“若是你不如实说来,那便去大理寺牢狱里再说罢!!”淮王的脉案若是出了问题,其他脉案未必不会出问题。到时候若想细查别的,便极有可能再也查不出来了!
那老太医已经吓得跪倒在地:“绝不会有人更改!老朽都已经能背下所有的脉案了!保证从未有人修改过……当年……当年安兴长公主曾说脉案有误,但后来证实无误,老朽特地记了下来,淮王殿下的脉案定然不会出错!”
闻言,长宁公主接道:“既如此,你便跟我们走一遭罢。”既然有个声称能背下所有脉案的人,当然比他们零散记住的那些脉案更可靠些。至于验证这些脉案之事,自然不能惊动尚药局的那些御医。所幸,为杜皇后诊治的不仅有御医、太医,亦有来自民间的佛医与道医。这些或仙风道骨、或慈悲为怀的出家医者,显然更值得他们信任。
之后,长宁公主便将这位姓冯的老太医悄悄关在了某座别院中。老太医辛辛苦苦,足足耗费了两三日,方将淮王病逝那一整年的脉案都写了下来。长宁公主暗中将他写的脉案与原脉案对照了一番,果然是一字不漏。不过,虽说他百般发誓,自己绝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定然会保守秘密,李徽却并未将他放回家去。
而长宁公主又与太医署通了气,让他回家荣养,将他原先看守脉案的差使交给了他的儿子。听闻此事后,冯老太医反倒是喜出望外,觉得这个清闲差使没有便宜了外人。他百般奉承与感谢李徽与长宁公主,又忙不迭地答应暂时常住在濮王府中,日后再去长宁公主府帮着教养医女。
接着,堂兄妹二人便拎着老太医与脉案,来到了安仁殿。因他们的请求,杜皇后刻意将几位佛医与道医留在偏殿之中,恳请他们相助。出家人自然慈悲为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均颔首答应帮忙。
所有佛医与道医浏览了脉案之后,皆认为淮王的病症发展有迹可循,并无任何异样:“这位病人自幼身体虚弱,常年畏寒卧病。故而,他不慎染上风寒之后,越发体虚。医者的诊断并未出错,药方也开得对症。不过,病症转急之后,应当是连药也喂不下去了,所以又用了针灸。”
“当时的医者已经尽力而为了。就算是让我们来救人,也不过是能多拖一段日子罢了。阿弥陀佛,此乃天命,早便注定的因果轮回。”
李徽行礼谢过了这些道医与佛医之后,长宁公主便亲自将他们送出了安仁殿。
望着几乎铺满整个偏殿的那一张张脉案,李徽瞥了旁边的冯老太医一眼:“当年淮王叔父的脉案是尚药局的一位直长所写,应当是姓姚罢?如今尚药局中却没有任何一位姓姚的御医,老太医可知他去了何处?”或许直接去问这位姚御医,还可知道更多当年的事。但更有可能的是,这位姚御医早便被安兴长公主暗中除去了。
冯老太医想了想,道:“……老朽记得,那位先前升为了侍御医,险些就成了奉御。后来好像是得罪了宫中的某位妃嫔,被贬为了司医,然后又降为太医署的医正。前几年他像是误诊了哪位勋贵,遭到了报复,流放两千里去了岭南。”
尚药局以奉御地位最高,是专门为圣人诊治的御医,品阶为正五品下。这可谓是医者所能封的最高官职了。奉御之下是侍御医,从六品上;而侍御医之下便是直长,正七品上;直长之下又有司医,正八品下。太医署的最高官职太医令仅仅只是从七品下,太医丞与医监为从八品下,医正仅仅是从九品下而已。
这位姚御医的医术显然不错,年轻时写的脉案便能获得佛医与道医们的一致认同,定然不可能轻易出甚么误诊之类的差错。然而,他却接二连三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品阶一降再降,后来竟流放去了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