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郡王原本略有些凝重的神情不由得稍缓了些许,瞥了王子献一眼,含笑在他身边坐下来。不待他出言问询,李璟便主动地夸赞了王子献几句,又叹气看向杜重风,满面惋惜之色:“原以为你是个明白人,想不到竟然也这般糊涂,连‘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也不懂。可惜,可惜,方才还觉得你是个有趣之人。唉,往后说不得就是敌人了。”
“……”杜重风再度无言以对。这样的道理,他又如何可能不懂?只是他的顾虑实在太多,心中又充满了矛盾罢了。而且,杨八娘那一件事,明摆着是杨谦利用他挤兑王子献,并非真正替他着想,所以他当时才那般反感。可若是论起其他事,杨家确实对他只有恩情,若不回报一二——
见他不言不语,李璟越发觉着不痛快:“也罢,该报恩的报恩,该报仇的报仇。为了带着算计的恩情,将自己的一辈子都搭上去,你觉得值得就好!哼,不过,往后你倒是比别人好些,做了个明白鬼!”
“……”天水郡王,你如此直白地在一个“敌人”面前显露出敌意来,合适么?杜重风长长地叹了口气,却倏然发现,从他想清楚自己的困境到如今,从未有人如此直率地与他说过——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就算有些人看出了他内心中的冲突,却也只是默默地旁观罢了,仿佛对他的为难丝毫不在意。
天水郡王,是头一个如此坦诚地“指点”他的人。就算他所言的略有偏颇之处,却也并非不曾替他着想过。或许,也只有这般性情的人,才会对一个不熟悉的人说出堪称“推心置腹”的话罢。不必顾忌其他,只是道出事实罢了。
“杜十四郎。”见他沉思许久,李徽不紧不慢地笑道,“弘农郡公府确实对你有恩,你有心报答他们,我们也都能够理解。且不提他们施恩的时候,是否就是为了图日后的报答;亦不提就算他们不施恩,凭着你自己的才华,又是否能解当时的困局——只是,我想问一问你,普天之下,报恩就只有一种方式么?只有为虎作伥一种选择么?你只有一条将自己也断送进去的道路么?”
杜重风一震,神色复杂起来。而李璟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以身相许这种事,女子做起来算是佳话,男子做起来……啧啧。”
杜重风脸色复又一变,而李徽与王子献虽然觉得他不失时机接过话很不错,但此话所说的道理却颇值得商榷。天下间为报恩而以身相许的男子多了去了,谱成佳话的也确实不少。但是,偏偏他这般理所当然地说出来,却像是又有那么几分真切似的。
见杜重风已经动摇,李徽便道:“明知他们走错了,明知他们执迷不悟,日后会落得什么下场,你不劝阻且不提,反倒要助长他们的野心,这算是真正的君子该做之事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劝,是因劝不住;不帮,是因不应帮。仅此而已。否则,光是累及自身不提,祸及了家人又当如何是好?”
对于杜重风而言,这世间令他挂念之人,大概也唯有抚养他长大的叔父叔母一家了。他垂下眸,许久之后,才又叹了口气:“你们想让我做甚么?我其实并不是甚么君子,甚至也算不得什么好人,远远不如子睦那般的率真心性。不劝,不止是劝不住,还因我想自保,也不想让家人受连累。不帮,亦是自私自利之心,并非为了甚么人臣伦理。”
他并未明言自己不会做什么,只是暗示以他的性情,许多事都不可能做。李徽与王子献自然听得很明白,李璟却道:“迷途知返,善莫大焉。阿兄这般心善,断不会让你太过为难的。而且,你答应不同流合污,日后便是我们的友人了。”方才那一曲唱和隐含的知己之感,令他实在忍不住想要结交这个朋友的念头。
于是,天水郡王一脸信任地望向新安郡王:“阿兄,你说呢?”
“……”李徽弯了弯嘴角,“当然,既然是友人,我们自然不会勉强于你。”至于甚么时候能从面上情转化为真正的情谊,那便不好说了,还须得看杜重风日后的行为表现。至于目前,维持如今的来往便足矣。
王子献含笑接道:“眼下需要劳烦你做的事唯有一桩。那便是时不时在表兄面前提起舅父看重我一事,或者还可随意地赞我几句。此外,倘若有机会,不妨也提一提我娶河东裴氏女的诸般好处。”他所得的好处愈多,所获的赞美愈重,杨谦便必然不可能善罢甘休。不必他费什么心思,他便会替他将这桩河东裴氏的婚事了结干净。当然,杨尚书是否会因此而大发雷霆便不好说了。
杜重风怔了怔,似是不曾料到他的要求如此之简单:“……你不是有圣人做媒么?何须再挂念这桩婚事?”
“以防万一。”王子献回答得很是顺口。
“……”杜重风默然半晌,又道,“那我该如何避开这桩婚事?”
闻言,王子献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异”之色:“杨家嫁女,必定只有锦上添花,从来不会考虑甚么雪中送炭。你若是渐渐泯然众人矣,显露不出甚么天赋来,又迟迟不考贡举,舅父如何愿意将女儿嫁与你?而且,表兄身边围了那么多能人异士,见你不中用了,到时候也不会让你出谋划策,不是正好可避开日后的事么?”
“说得是,你就不懂得藏一藏拙么?”天水郡王也跟着数落道。
“……”杜重风只觉得,十几年来从未受过的轻鄙,今日一夜之间便受遍了。他难道不曾想过藏拙?!但藏拙也有藏拙的法子与契机,若是做得显露了痕迹,倒不如什么都不做得好!
李徽突然觉得,他应该对杜十四郎表示同情。此外,大约谁都料想不到,原来王子献与李璟二人合作的时候,杀伤力竟是如此之大。
☆、第一百九十七章 章意外发展
其实,王子献与李徽都很明白,杜重风绝不会轻易倒向他们,他们也从不期待他能做些甚么。单单只是将他说服,狠狠斩断杨谦亲自养大的左膀右臂,便已经足够了。此人不愿为他们所用,更不想为杨家所利用,那便如他所愿即可。而杨家少一个目光敏锐的聪明人相助,无疑又增添了几分败相。
接下来的数日,他们也已经无暇关注杜重风是否会履行诺言了。毕竟,那确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任务,仅仅只是时不时多几句言辞的事罢了。而他们的目光,此时早便尽数转向了荆州的嗣楚王李厥。南下的部曲终于带着李厥的亲笔信回转,信内说京中有一位宗室王暗中派人送密函给李嵩,煽动他出面谋反。
几年之前,当文德皇后驾崩之时,太宗文皇帝便毅然颁布圣旨,将嫡长孙李厥出继楚王一脉。而废太子李嵩因性情暴戾,举止不端之故,被勒令出家。如此,原本绝无可能摆脱风风雨雨的废太子一脉终于得以保全。虽然心中不舍,但李厥与其母苏氏都明白帝后二人的苦心,远远地离开了长安。至于李嵩究竟是否能想明白,心中是否还留有怨恨,便谁都不知晓了。
出继楚王之后,李厥便成了远支宗室,对皇位再也没有任何威胁。李嵩则更不必提,废为庶人之后又出家,尘缘皆断,与世间因果再无干系。但饶是如此,也有人并不打算放过他们。依旧想借着他们的名号,行大逆不道之事。毕竟,论起血缘,李嵩确实是先帝先后的嫡长子,而李厥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嫡子嫡孙。
“当初祖父与祖母忍痛割断亲缘,就为了保住厥卿(李厥字)阿兄,那些贼子竟然还不死心!”李徽双眸中满含杀意与愤怒,“如此忘恩负义之辈,人人得而诛之!若让我查出来,除了安兴长公主之外,究竟还有谁生出了妄念,必要让他们血祭昭陵!!”他并非轻易动怒之人,更非嗜杀之辈,只是事涉文德皇后与太宗文皇帝这两位他最尊重的长辈的遗愿,故而才难掩愤懑罢了。
“京中的宗室王,除了掌宗正寺的荆王之外,无不是闲散王爷。他们心中或许确实有不满,却未必有胆色造反。毕竟,若不能掌权养兵,就算野心再重,胆子再大,亦是无可奈何。”王子献劝道,“此事应当还是着落在安兴长公主,以及手执兵权的几位郡王身上。其余人,或许是受了他们诱骗,又或许是无辜被他们当成了障眼法。”
“你说得是。”李徽略作沉吟,“就算是此消息传入了叔父耳中,也不过是平添猜疑罢了。而且,说不得令叔父最为忌惮的,便是二世父与我阿爷。”他们的敌人极为擅长栽赃陷害,说不得信中的遣词造句便能令叔父生出警觉之心,而后顺势给越王府或濮王府安些所谓的“证据”,便可将他们一并除去。
“暂且不必着急,再等一等嗣楚王的消息。”王子献又道,“而且,此人不仅仅联系了楚王一脉,亦有江夏郡王一脉,说不得正是想利用上一代江夏郡王留下来的军中人脉。毕竟,这位年轻的江夏郡王体弱之事人尽皆知,必定守不住他父王留下来的部属。”
“若是能从中截取他们的传信……”李徽锁紧眉头,“多派些不起眼的部曲去荆州、鄂州等地,说不得便有机会。不过,绝不能打草惊蛇。”如果目标仅仅只是信件,那便有诸多悄无声息偷梁换柱的法子,一路行程千里,总会寻得机会。
“此事我会交给孙大郎去办。”王子献微微颔首。濮王府的部曲自然不能涉入此事,至于他私养的部曲,早已经做惯了这种须得隐藏踪迹之事,必定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就在他们二人默默地继续等待荆州传来消息的时候,太极宫中却倏然响起了一道惊雷,令长安城中所有高官世族都为之一震——
据说当日众嫔妃前往安仁殿向杜皇后问安,杜皇后环视周围的莺莺燕燕,觉得宫中总算是热闹了起来,大为欣慰。然而袁淑妃却凑趣道,宫中如今远远不够热闹,待到明年,或许还会有更热闹的场景。她的言下之意,自然是明年圣人便会增添许多子嗣,众人也无不了然,均是面带喜色。此时,杨贤妃却刻意曲解她的意思,主动举荐其表妹,来自河东裴氏的贵女入宫。
“河东裴氏贵女?”甫听闻这个消息,李徽竟是怔住了,神情中带着些许怪异之色——该不会是他所想的那位河东裴氏贵女罢?!
“……”天水郡王李璟也回过神来,“怎么像是在何处听过?阿兄,先前王子献不是曾说过,杨士敬那老儿想让他娶河东裴氏女为妻么?啧,怎么都是河东裴氏女?这两年河东裴氏有许多待嫁的小娘子么?”
长宁公主亦听闻过此事,当然不会像李璟那般并不多想。她难得露出了惊异的神色,瞥了自家兄长一眼:“杨贤妃所举荐的表妹,自然不会是远亲,而是其姑母所出之女。”拉拢表妹来对抗堂妹,或许是杨贤妃所能想到的唯一的破解困局之法了。只可惜,这姿态实在太过难看,生生地将弘农杨氏所剩无几的颜面撕了个干净。如今谁还会以为,宫中的两位杨氏女果真是“姊妹情深”?
李徽一时间无言以对,心中颇有些大逆不道地想道:子献的姻缘怎会尽数被叔父给夺了去?先有暗中议婚的杨八娘瞧不上新科甲第状头,主动入宫与堂姊争宠;后又有正打算提亲的裴氏女被杨贤妃荐入宫中。莫非,这便是天命?注定了子献的姻缘浅薄?
“阿兄有何想法?”长宁公主见他神情复杂,只当不曾瞧见,“此举是否会坏了咱们先前的布局?若是这三个姊妹之间维持平衡,甚至是聪明些暂时放下成见,且联合起来,袁淑妃姑侄必定不会是她们的对手。说不得什么时候,她们便会算计阿娘了。”
“自杨八娘入宫之后,弘农杨氏的势力分裂便已成了定局。至于裴娘子会带来甚么影响,还须得看她究竟与谁走得更近了。毕竟都是嫡亲的表姊妹,仅仅因杨贤妃举荐她入宫而与其亲近,反倒是置势大的弘农郡公府于不顾,非聪明人所为。”李徽道,又想起数日之前杨贤妃派人去往安兴长公主府一事。
莫非,这便是当时安兴长公主给杨贤妃出的妙计?但,她们又如何能保证,裴娘子必定会襄助杨贤妃,而不是转投杨八娘呢?
不过,杨贤妃也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宫中已有两位杨家女,弘农杨氏一脉自然不可能再送一人,否则在世家间的风评必会一降再降,杜皇后也绝不可能轻易容许。故而,就算二房还有几位不曾定亲的如花似玉的庶女,对杨贤妃而言亦是毫无作用。更何况,二房无一人出仕,亲家亦早已没落,无法给杨贤妃带来任何助力。
然而,杨贤妃与杨八娘面和心不合,迟早会分道扬镳甚至生死相争。到得那时候,弘农郡公府也只会支持自家女儿,绝不可能继续成为杨贤妃的凭仗。杨贤妃苦于孤立无援,自然须得替自己找个依靠。宫中那些新妃嫔的出身都抵不过弘农杨氏这样的世族豪门,而且她们也绝不可能真心实意地依附杨贤妃。与其苦心拉拢这些随时可能背叛的新嫔妃,倒不如再谋个贴心的人来助自己一臂之力。
河东裴氏,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或许亦是她唯一的选择。毕竟,论起血缘,那也同样是她嫡亲的姑母所出之女。表妹与堂妹,也不过是隔了姓罢了。
而河东裴氏的门第不仅与杨家相当,且自高祖朝起便是朝廷心腹重臣。当然,有煊赫到拜相的房支,亦有尚主的房支,同样有没落不兴的房支。献出这位裴娘子的南眷裴便是相对籍籍无名的一房。他们想必也亟需通过这次机会,获得更多的荣华富贵。两厢情愿之下,自然是一拍即合。
更重要的是,目前宫中并没有裴氏女。若是裴氏女入宫,谁知河东裴氏这几房会不会默契地齐心协力借机涉入宫廷之中?甚至与皇家血脉相融?
“这位裴娘子的性情,长安城中几乎没有人知晓,我们亦只能暂且按兵不动。”长宁公主柳眉微蹙,“当时阿娘亦是犹豫了片刻,才答应下来。毕竟,如今阿爷的后宫中人数也算不得太多。”天子后宫中,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无论高位或地位的嫔妃,人数都并未满,自然还可继续采选。
“放心,此例绝不会再开。”李徽道,“毕竟叔父也并不想过于劳民伤财。若是各地刺史都督纷纷举荐美人入京,四处扰民,绝非叔父所愿。”归根结底,圣人也只是想多生几个资质可堪培育的皇子罢了。
旁边的天水郡王听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嘿嘿,杨老儿想做个媒人,却被杨贤妃截了去?某些人的运道可真是不错——咦,这不是便宜了杜十四郎么?”
长宁公主不禁疑惑道:“这与杜十四郎何干?”
李璟嘿嘿笑起来,将他们之前所约说与她听:“不成,咱们已经给杜十四郎出了主意,作为回报,他无论如何也得帮一帮咱们。赶紧些,给他想个新的任务罢。改日我便亲自去告诉他。”
李徽瞥了他一眼:“最近你与杜十四郎似乎走得很近?”
“他也是个极为有趣的少年郎。”李?0 Z笑道,“与他说起话来,不会觉得无趣。”
李徽实在不忍心打击兴致勃勃的堂弟:也许杜十四郎的感觉与你完全相反呢?
☆、第一百九十八章 探寻因由
是夜,新安郡王将这个震惊整座长安城的消息带回了濮王府。
“河东裴氏之女?”王子献听闻此事之后,亦是颇有些意外。不过,随即他便展颜笑了起来:“运道好的并不是我,而是杜十四郎。每一回他都是甚么事也不曾做,便能坐享其成。天水郡王说得是,也该给他寻些别的事做了,免得他继续心安理得地坐视我们相争,自以为保持沉默便足矣。”
“你想用他?”李徽抬起眉,“我始终信不过他。看似机灵得很,却偏偏在这般境况下依然与我们交好。难不成他便不担心,杨家对他生出怀疑来么?又或者,他早便成了杨家的人,接近我们只是为了探听消息而已。”真正的聪明人确实不可能选择依附杨家,将自己以及家人断送在他们的野心之中。但也不乏有些生性执拗者,为了报恩而不惜一切代价。
“不必信他。”王子献摇了摇首,“无论他怀着甚么心思,都须得尽力取得我们的信任。既是如此,帮我们打听些消息亦是应有之义。有他作为掩饰,咱们的人方能继续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杨谦身边。”他那位友人的势头正好,绝不能引起任何怀疑,否则便功亏一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