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蓝色的火焰犹如烟花般在狭小的通道内处处炸开,温度急剧升高,因热量而膨胀的气体将班克罗等人和着各种碎片猛地推翻出去,直直撞上弧形的轨道壁,动力宇航衣出现了破损,密封气体开始流失,内部温度开始上升。
班克罗被撞击震得胸口剧痛,张口咳出一口血来,失去重力的血液凝结成一粒粒细小的血珠,悬浮在动力宇航衣的头盔里。
他从众多血珠的间隙往外看去,只见面前光滑的轨道壁正缓缓出现一道裂口,塞拉利昂刺目的光芒透过细微的缝隙照射进来,越来越强烈,那是裂口正被重力逐渐撕扯开。
轨道因为爆炸与等离子体流而被撕扯成为数段,原本完整的环形建筑断裂开来,漂浮在塞拉利昂星外围,因为星球重力作用向其坠落,并逐渐加速。
班克罗正暴露在喷发的塞拉利昂星冕中,耀眼的白色光芒令他睁不开眼睛,多次碰撞导致浑身剧痛,灼热的高温令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依然冷静的分辨出造成目前这种惨烈状况的原因——塞拉利昂星风。
他为之前的大意而感到后悔,明明已经出现过那么多的警告信号,可是他们都忽略了,并没有放在心上,所以才会造成现在这种糟糕的局面。
班克罗已经完全脱离了因爆炸而破损不堪的轨道,漂浮在真空之中。他尝试着移动自己的身体,可不管是过重的伤势还是破损的宇航衣,都让他没有办法实现这个小小的愿望——他完全无法动弹。
他知道,在这个貌似静止的时间里,有无数的射线与粒子正在穿透他的宇航衣与他的身体,看起来安宁的瞬间,身体内部却发生了许多不可预料的变化。
身体受到塞拉利昂星的重力影响,开始向着它坠落。浮在头盔内的血珠坠向面罩,将它染成一片鲜红。班克罗徒劳的看向四周,却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可以帮助他的人。轨道业已破碎,四周散落着碎片,漂浮着的残骸一次次阻挡着他的视线,也看不见是否有前来营救他们的飞船。可在内心深处,他其实非常清楚自己最真实的处境,周围有几艘飞船他心知肚明,这一点让心中仅存的希望之火也冷酷的熄灭,是的,没有飞船会来营救他们,莱特纳兰和皮里尔号本就自身难保,研究室处在同步轨道边上,也是岌岌可危,在这片现场的每一个人,实际上都处于绝对的危险之中,保护自己就需要拼尽全力,根本谈不上营救他人。
最坏的结果,他们有可能全军覆没。
班克罗自嘲的笑了笑,难道这就是他最后的结局?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退出历史的舞台?
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加利昂劝阻的话语,想起了自己坚定的回答,想起了卡利连充满煽动性的劝说。
那个可怜的骗子。
希望他有办法逃过这一场浩劫,希望他还能遇到像自己这般理解他、支持他的疯子,希望他以后的日子可以活得不再寂寞。
是的,不管怎样都好,希望能有人活着,毕竟在这里的大多数人都还只是些年轻的孩子,他们充满活力与创造力,浪费一天都非常可惜,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未免太残酷了。
离塞拉利昂越来越近,白色的光芒万分刺眼,班克罗不得不闭紧双眼,体会着身不由己的高速坠落。
在白色的高温之中,死神终于来临。
痛苦渐渐远去,班克罗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然后,仿佛一阵风吹过一般,他摆脱了重力的束缚,像从蛹里挣脱的蝶,猛然一阵轻松,轻飘飘向上浮起。
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舒畅,浑身都浸在温暖中,没有任何不适。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可没有获得身体的响应,他又试着转动脑袋,发现也无法做到。于是他试着移动,在他的脑海出现了移动这个意识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真的运动起来。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他感觉不到任何实质上的触碰,没有速度带来的任何感觉,可他明白自己正在移动。
他试着张开双眼,可他无法办到,于是他重新尝试去“看”,当他脑中浮现出想要获得有关周围环境的情报时,奇迹发生了,他真的清楚的“看”到了四周,但呈现在他眼前,或者说充满了他的视觉的,却是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班克罗面前,是塞拉利昂星熊熊燃烧的内部,无数的化学反应正在同时进行,物质在不停地转化,同时释放出能量。班克罗觉得自己似乎清晰的看见了每一个细微的反应过程,这是种无法描述的感觉,与过去每一次“看见”的感受完全不同,如果说过去能够被称为“看见”的话,现在的他则是“洞见”,对现在的他而言,所有的物体都可以被透视,被剖析,是完全透明的,无法掩饰自身的秘密,他可以清楚看到他想要知道的一切,而这一切与距离、大小、是否暴露并无关系。世界忽然变得宽广而通透,多出许多以前无法看见的光线与色彩,充满活力的流动。从前看见的世界与现在相比,就像一个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人看着一张张静止的黑白照片一般无趣。
同时,他也发现自己失去了身体,现在的他,与其说是一种生命形态,不如说是一团具有自主意识的能量云集更加贴切。他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就像几百年前人们常常幻想的灵魂出窍一般,轻灵自由,没有自我的界限,最大程度的与世界融为一体,更加直接的调用物质世界中的能量,不再经过自身低效率的转化。
他不再通过身体的感觉感知世界,就像从保护罩里走出来直接接触潺潺的流水一般,感觉变得更清晰、更敏锐。
同样的,班克罗听见了更丰富的声音,在如今声音的洪流里,以前的音域就像不连贯的单音节,由于过大的缺失而显得单调。
最令他惊讶的是时间不再是单向流动的矢量,班克罗跳脱出了时间的束缚,时间不再在他身上产生作用,而变成了一根等待他浏览的丝线。他可以前往任13 何一个时间点,也可以停留在任何一个时间点,只要他愿意。
在跨越数百亿年的时间轴上,他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移了过去,还是将那头拉了过来,他自如的在漫长的时间轴上移动,那感觉就像从道路的这头去到那头一样容易。
世界变成了一本摊开的百科书,无私的向他展现着一切,在他的眼里,一切都似乎是透明的,再没有他看不见听不到和无法理解的事。
他看见了自己向塞拉利昂坠落的过程,看见那个可怜人是怎样在恐怖的高温中化为灰烬。可极高的智能令他理解了自己目前的状态,塞拉利昂辐射出的巨大能量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构成他身体的基本粒子全部获得高能,被激发而产生了向更高能级的跃迁——他变成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形式,成为了以前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四维生物”。
这一切的变化,原本概率趋近于零,是不可能发生的,而在它发生的瞬间,只能说宇宙里诞生了奇迹,如此不可思议。
班克罗本能的吸取所有能够吸取的能量,继续跃迁。
抽象的物理规律演变成具象的画面,班克罗很快理解了这条时间轴线的本质。
当他意识到时间轴线的同时,更多不同的时间轴线出现了,他前往了第五维。
宇宙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图书馆,每一条时间轴上发生的事就像一本厚厚的书籍,它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班克罗去翻阅。只要班克罗想,他可以选中任何一条时间轴,可以尽兴观察那条时间轴上发生的所有事,大到宇宙的诞生,小到粒子的衰变,他都能一目了然。
他看见了肖恩家族是怎样在百年的时间内崛起,又怎样在未来的百年消亡。他看见了人类如何在宇宙中扩张,可又在某个时点迅速收缩。他看见恒星如何一步步走向死寂,可也看见新的星星磅礴诞生。他看见宇宙在未来继续冷却死亡,却仍然在坍缩之后又一次爆炸。他看见文明的消亡,也见证新文明的诞生。
最后,他将观测对象锁定为卡利连·特纳,他挚爱的朋友,他依旧为那人担心。
观测对象如此渺小,班克罗需要极大的能量来做这件事。在熄灭了百万级的恒星之后,他终于达成了他的目的。
卡利连·特纳的一生展现在他面前,无数条时间轴向他提供了一个普通人一生中蕴涵着的无数种可能性,不过,班克罗没有兴趣去做这样的研究,他飞快的锁定了他本身诞生的那条时间轴线——只因他只认识那一个卡利连,那个卡利连与众多卡利连不同,不是一个普通的观测对象,而是他的挚友。
卡利连的运气还算不错,莱特纳兰号上英明的艾伦上尉在危急时刻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给出了及时有效的指令,他们通过跃迁逃过了这次劫难。因此,卡利连的确活了下来。
可是,他也看见这一次事件完整的经过,看见了罗斯福莱德家族背后操纵的阴谋,看见他们无形的手掌怎样将众人推向死亡的深渊。当然,班克罗也同样看见了时间那头,罗斯福莱德家族依旧不会放过在他们看来如此渺小的特纳少校,当后者打定主意要将研究继续下去之后,罗斯福莱德家族仍将继续把他献给死亡。
在无数多条时间轴提供的可能性上,卡利连都没有办法逃脱这一可怕的命运,班克罗越看越生气,于是,他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要帮助卡利连。
这一刻,高维生物首次实施对低维世界的干预,当然,这个过程,处于低维的任何人都不会察觉得到。
班克罗没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因果律不允许他这样做,但自己诞生的过程给了他灵感,他尝试着创造并不属于卡利连那条时间轴线的生命——这样他将无畏于那个家族的庞大势力,坚定的站在少校这边。而这个人还必须有足够的力量,有正直温柔的内心,最重要的是,他得和卡利连脾性相投,才能忍受那个少校的臭脾气。
但并不是人人都有像他一样的好运气,在他尝试着向数个挑选而出的普通人类注射能量的时候,大部分都失败了,那些无辜的人们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匆匆死亡,甚至连尸身都没能留下。在重复这件事情的过程中,班克罗体会到一种愉悦,这是可以随意操纵他人命运,更改物理规则的愉悦,这种愉悦让他想起了在宗教历史上学过的创世的神明,也许神在书写这个世界的时候,内心也曾充斥过这样的愉悦与满足。是的,这个时候的班克罗,对于低维生物的世界来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绝对的操控,无上的力量,有限的悲悯。
最后,尤金·格兰特这个实验体获得了成功。班克罗将他从艾尔法那残酷的战场上抽取出来,对他进行了改造,更改了构成他身体的基本粒子的普朗克常数,从原本的时间线上提取而出,准备将他投入卡利连所在的时间轴线上。于是,对于那个世界来说,构成他身体的基本粒子全部都是高能粒子,与那个世界的基本粒子有着本质的不同。
他试着向被挑选出来的成功品输入指令,要他营救卡利连,帮助他,也试着向他展示经过班克罗计算而得出的,终将获得成功的行动主线,向他展示每一个转折点。
但是,一次性输入过多的数据同样会令实验体无法正确处理,班克罗只能将之加密锁在实验体意识深处,随着时间进程一步步释放。
获得高能粒子的身体要前往卡利连的世界仍然需要巨大的能量,班克罗将这部分消耗锁定在另一颗恒星将要抛射出的能量上——瓦尔那星风。
当尤金·格兰特完成任务回到后方准备前往萨尔迈星办理退伍而需要在里连空间站进行中转的时候,他将会碰上数百年才能遇见一次的瓦尔那大抛射,在他意识到之前,恒星风携带的能量将令他完成时间轴的跳跃——从他本来所在的那条时间轴线,去到班克罗需要他前去的,属于卡利连·特纳的时间轴线。
去到另一种可能性下的世界。
为了让跃迁成功的尤金接受到保护卡利连的指令,班克罗将卡利连那条时间轴上真正从艾尔法星活着回来的阿尔杰·盖尔中尉的腕表复制给了尤金,让他接受了特利尔·道格拉斯中校下达的命令——陪同卡利连前往蒙德利朗星,那本来是阿尔杰·盖尔中尉的任务,而他注定会在里连一的强降坠毁中牺牲。
在操纵他人命运的同时,班克罗同样也能看见他们的未来。他为将会发生的一切而感到意外,对于他来说,看不见理解不了的情感变成了最神奇的存在,同时,也是最无聊的存在。
他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吃惊,在他还作为一个人类的时候,他常常对他人的情绪感同身受,也曾尝试过与优秀的女性谈恋爱,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已经无法理解人类的感情,大概就在他摆脱人类的躯体转变为完全不同的生命体的瞬间,他就不再能体会到人类的情绪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有短暂的失落,但在他面前展开的,是更为宽广的世界,有着更丰富的内容等待他去探索,在这新世界的面前,班克罗就像刚出生的婴孩,一切都如此新鲜。
当他感觉到这个宇宙内所有的时间轴都已令他提不起兴趣时,展开在他眼前的,是无数个只有质量和能量的奇点,它们在他眼前缓缓盛开,诞生出无数个宇宙,犹如色彩斑斓的生命之花。
班克罗漫步在这片宇宙构成的汪洋,如同几个世纪前人们漫步在开满玫瑰的花园里,他们可以摘下任何一朵花,细细嗅闻。而在不同的宇宙间来往,对于班克罗而言,并不比从一个房间前往另一个房间更加困难。
此刻,他已经到达第七维。
而他的心情进一步发生着变化。
这个时候的班克罗已经无法观测到卡利连的存在了,就像在卡利连的世界里无法标记一个基本粒子一样,而班克罗对他过去人生里遇到的人的感情都开始淡去,就像人们不会对一个被观测的粒子产生感情一样。
他的思想也开始向着更高维度转化,为了适应新的生命形式。
班克罗继续向着更高的维度跃迁,没有人能观测到他究竟会在哪里停止,也许他永不会停止,但他最后的结局,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班克罗·肖恩,来自卡什卡星团的珂尔摩星,拥有300多年历史的肖恩家族。在他短暂的二十九年生命里,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探寻宇宙的真理,而命运也给了他最好的机会,向他揭开世界神秘的面纱,送给他最孤独的旅程。
当卡利连在遥远的克蓝顿星苏醒张开双眼时,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
这次事故造成的影响非常不好,作为主要负责人的卡利连·特纳竟然没有及时察觉危险做出正确判断,反而耽误了撤离的时机,造成重大经济损失与人员伤亡,这件事,令卡利连上了一次军事法庭,在一切背后军部与罗斯福莱德家族发生了怎样的角力外人不得而知,所幸上层最终认定他无罪。
事后,失去了自己的部下和研究室的前室长被调往阿瓦陇戴尔的武器研发部,作为助手开展协助工作,而他也失去了自由研究的机会。
直到3年后军部的一则通知。
位于蒙德利朗星的莱克斯塔提出了申请专利,他们转换器的转化率竟然高达89%,军部想要知道其中的关键技术,而适合的人选只有之前研究过戴森球的卡利连。
卡利连闻言苦笑,他想,这是命运给他的一个指示,也是一种救赎,他需要再尝试一次,才能对得起因为跟随他而失去生命的众人,而这一次,他势必要拼尽全力。
☆、五、尤金·格兰特
时间回到蒙德利朗星上的现在,塔卡基地内,B501。
“可是你为什么会见过班?什么时候?”卡利连惊疑的问出心中的问题,话音充满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
“我不知道,可我见过他。”尤金痛苦的抱住自己的脑袋,一切都不对劲,似乎一切都不对劲,自己一定是遗忘了什么,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尤金开始拼命回忆,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现问题的?他费劲的追溯自己的记忆,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青年?
他的记忆穿过时光,回到了艾尔法星上。
在那个地狱般的星球,最后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对了,那个时候的自己,已经抱定了必死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