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不谢。”七月从善如流,微笑着回答。“你也坐下,咱们一块吃早饭吧。”
两人对面坐着,一边喝粥,一边吃饼。七月榆钱饼吃得很慢,一口一口仿佛仔细品味,又仿佛要将这种味道长留心中。
一顿早饭两人都默不作声,直到吃完,流火收拾碗筷的时候,忽然听到七月叹息了一声,轻轻地说:“流火,认识你,真好。”
“啊?”
流火脚下一顿,那种不好意思的感觉又泛了上来。为了掩饰这种窘迫的情绪,他用力咳嗽了两声,板着脸说:“认识我有什么好的?你可是当官的,小爷是杀手,成天干的都是犯法的勾当,还认识我真好……当官当的不过瘾,想要官匪勾结了?”
七月笑笑,瞧着他说:“杀手……你不称职。”
“什么?”
耳听七月竟然当面污蔑他的职业素质,流火这下可炸了毛。
“我不称职?很好,我不称职?!”他冷笑了两声。“大内第一高手果然名不虚传啊,居高临下,俯看他人,好狂妄的口气!”
“你生什么气呢?”七月无奈地皱了皱眉。“难道,你以为我在羞辱你?”
“哼,难道不是吗?”流火咬牙切齿。“我出道以来也就是良王府那一次失败,落到你的手里,的确成了一生的把柄。所以你说我不称职。可你忘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要不是你现在重伤在身,我非要和你好好比试比试,让你看看我的本领!”
“流火,我并不是在侮辱你的本领。你很聪明,武功也很好,只是做为杀手,你确实不够称职。”
如此说着的七月并不在意流火闻言更加的横眉怒目,转脸看向了屋外的阳光。
“但是,要那么称职做什么呢?”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流火不注意听的话都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杀人不眨眼,一辈子做个杀人工具,就算做到顶尖又如何?难道这就是你人生的梦想吗?你就得到圆满了吗?”
流火愣住了。曾经以往,他的确是以成为这一行的顶峰人物为目标。但听七月这番话语,他忽然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变得毫无意义。
“你自幼被当成杀手培养,却并没有泯灭自我。你心软,重义,热情,你应该行走在光明之下,自由自在的生活。杀手这黑暗的行当对你来说并不合适,明珠暗投。”
“流火,去寻找你真正想要的生活吧。春有桃花,冬有腊梅,那些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在等着你,我希望你能远离那些黑暗的过往,去寻找属于你的光明,逍遥快乐地活下去。”
七月的语气透出难言的伤感,深深凝视着流火的眼神中,蕴含着怎样复杂的感情,只是流火无法看得明白。
“我……行走在光明之下?”他喃喃低语,似是想到了什么,抬眸看向了七月。“你是说,我,能够和你一样吗?”
“我……”
七月表情一僵,随即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也不是称职的……”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除了他自己,没人听得到他在说什么。
“但你还有希望,我却没有退路。”
☆、三月血
流火梦游一般地离开了。七月的话让他心绪波动,不是没有向往的,但有再多的向往,在现实面前,只留下无可奈何。
“我没有办法像你说的那样的活着,七月,我……没有你说的未来。”
离开无界前服过一次解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月,总共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而今自己的生命已经只有短短数十天。七月为他编织出的未来人生虽然美好,却终究只能成为一场梦幻泡影,因为,他已没有未来。
“七月,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没有机会,没有机会了。”
鼻端有些痒痒的,流火下意识地伸手一抹,再一看时,手背上已都是血。
“该死,又来了……”
他低咒了一声,看着手背上这呈现暗紫色泽的血迹,有些发愣。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流鼻血了。而这与他是否上火等等皆无关系,这颜色不正常的血迹,正是行将毒发的征兆。
流火知道,用不了多久,他体内多年种下的慢性毒素得不到控制,将会彻底爆发,到那个时候,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三月血,三月毒发,七窍流血,无解而亡。
在救下七月的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舍弃了自己的性命。他也一直以为自己将会毫无牵挂地死去,但是现在……他却不是那么甘心情愿了。
不是后悔救了七月而搭上自己的性命,只是因为,一旦死去,他就永远也不能见到七月了。
一时间流火想得很多,但想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我命由人不由己,有再多的不舍与不甘,到了最后,都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小灶上一直替七月熬着的药终于熬好了,流火小心地取下药吊子,将药汁倒入瓷碗里,盖上碗盖放入盘中,托着走出了厨房。
“七月,药熬好了,来喝药吧。”
七月伏在桌上不知在做什么,听到他的声音扭过头来,张嘴想要说话,却在下一瞬间好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神情猛地凝固住了。
“咦?”
流火看见七月原本正常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奇怪,正纳闷他是怎么了,忽然觉察出不对来,匆忙放下托盘用手在脸上一抹,果不其然,又看见了指上沾染的血迹。
靠,怎么又来了!
他就怕在七月面前出状况,前几次流鼻血都是在一个人的时候,他原以为可以一直瞒着七月。可惜事与愿违,还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在七月的面前泄露了他一直想要隐瞒着的秘密。
“流火,你怎么了?”
七月终于回过神来,他站起身来,扶着流火的肩膀,向来平静淡漠的神色,此刻竟流露出了一丝罕见的慌乱。
流火也不知从哪扯出一块白布来擦鼻子,一边擦一边瓮声瓮气地说:“能怎么了,流个鼻血而已,谁没个上火的时候,大惊小怪。”
他这话说给别人听都能应付过去,但七月却不是能糊弄的,他看着流火手里那块白布上泛着暗色的血迹,眼神悲伤而又痛心。
“的确,谁没个上火的时候,可是,这血的颜色正常吗?”他说:“流火,你不是傻瓜,我也不是。你……”
“我……我怎样?”流火有点心虚地转过脸,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七月看了他一会,忽然拉起他的胳膊,拽着就往门外走。
“喂,等等等等!”流火被拉到门口的时候,一把拽住门框就不撒手了。“你要带我去哪!”
“去找孙大夫,给你看病。”
“去找什么孙大夫!”流火一听这话更不肯松手了,死命扯住门环抱着门板不放开。“要看大夫的是你,我没病看什么!我才不要去!”
“你松不松手,讳疾忌医,你想找死吗?”
“呸,你是在咒我吗?小爷我身体好得很,没病就是没病!”
“少废话,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去就不去!”
流火就是不松手,七月现在的身体状况也没法允许他强行使用暴力拖着他走。眼见流火犟得像头驴一样,七月气得没有办法,只得恼火地瞪了他一眼,丢开手,自己迈步往外就走。
“你要去哪!”流火在他身后喊道。“喂!”
“你既不肯去求医,我只好请大夫上门来了。”
七月没有回头,站在门外背对着他说道:“流火,别妄想跑掉就可以躲开大夫,也不要不肯承认……你病了。”
自从认识了刘家两兄弟,孙问大夫已经习惯了流火经常跑来,但今天上门来的居然是七月,让孙大夫有些意外。而七月开门见山的一句话更是让孙大夫吃惊不小,他一见到他就说:“孙大夫,流火病了,很严重。”
“他讳疾忌医,有病不肯看大夫,只好劳烦大夫,帮我去看看他,好吗?”
这个伤才好了一半那个又病了,这兄弟俩是被诅咒了吗?一直以来孙大夫的心思全放在七月身上,真没留心过那个活蹦乱跳精力过剩的流火身体上会有什么状况,但看到七月沉重的表情,也知道绝不是开玩笑,立刻收拾药箱和七月一起去了那个“刘”家小院。
流火本来确实是想跑掉躲避大夫的,但无奈七月走之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他跑也没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七月不会因为他开溜就会善罢甘休的。
唉,来就来吧。原来不想让七月知道,但仔细想想,提前知道也好,与其到时让毫不知情的七月看到自己七窍流血的死相,还不如有个心理准备,免得突如其来太过惊吓。
只是,本来想高高兴兴地度过这最后一个月的时间,如今这样,可真是天不从人愿啊。
孙大夫为流火诊脉,左手换到右手,右手再换回左手,越诊眉头越拧得厉害,到最后几乎要打成了一个死结。
看到孙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七月的心也随之一点点沉了下去。在看到流火刚流出的鲜血竟然呈现暗紫色泽的时候,他就知道大事不妙。只是他还抱着一点幻想,希望这个救了自己命的大夫也能同样拯救流火,但现在看来,恐怕事实已经不容乐观。
孙问大夫终于松开手的时候,看着流火的目光,已经充满了悲悯。
“你有多久没吃解毒药了?”
孙问大夫一语中的,流火垂着头,默不作声。
孙问叹了口气。“看你的脉象,你这毒应该已经中了十几年,之所以能活着,应该是长期吃一种解毒药吧。那药虽不能治本尚可治标,压制着毒性不至于要了你的命。但你已经很久没吃那种药,毒性一点一点侵袭着你的身体,如果再没有那种药,你……”
到了这个时候,如果还不知道这兄弟两人的身份可疑,孙问大夫无疑就是白痴了。但再怎么可疑,医者父母心,这两个年轻人在他的眼中,也只是伤者和病人。
“大夫,您有办法了吗?”七月焦急地问。“他身上的毒,您能想办法解吗?6 ”
怎么会不明白,流火之所以落到今天这步境地,都是为了自己。他在救下自己的同时,就等于放弃了他自己的生命。就算他是为了偿还当日相救之情,可二者如何相提并论?自己救他性命,只是顺手之劳,而他回报自己的,却是情重如山。
短暂的生命里,何德何能,能够有人如此厚意相待,怎能看着他就这样死去。
“抱歉。”孙大夫低声说。“他身上的毒,实在太奇特,我生平见所未见,只能尽力而为,设法压制毒性发作,可……也不知道是否有用。”
他看着七月怔怔的表情,心中愧疚之意更深,只是力不从心,也没有办法。
“唯今之计,必须想办法给他找到解药。如果得不到解药……我不能够保证,他还能……”
孙大夫的话没说完,毕竟当着病人说出还能活多久,实在太残酷。但他心有顾虑,七月却全然不管,他看着流火,表情惨淡。
“多久?”七月问:“回答我,你还有多久?”
听到这么直接了当的问话,孙大夫惊得几乎想要捂住七月的嘴,怎么能这样直接问病入膏肓之人这种话呢?但见那自称叫刘火的年轻人却并不以为意,只是垂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一个月。”
一个月!
他时时刻刻都面对着死亡的折磨,可我却全无察觉。如果今天不是意外发现,是不是要到他死的那一天,我才会明白他究竟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
君以厚意待我,我却一无所知。
紧握住拳头,七月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深深吐了口气。
“好了,摆着张苦脸给谁看呢?”流火瞪了他一眼,显得很不耐烦。“哪个人不会死,我不过早走那么几十年,总有一天大家都要走的!与其到时老死在床上,还不如安安乐乐痛痛快快的死。我现在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又不痛又不痒,死也死得轻松,哪就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
“流火,你……”
七月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久久不语。
你不怕死,我却不能让你死。
你还太年轻,还没有享受过真正的人生,就这样死在无界的手中,你真的能甘心吗?
就算你能甘心,我却不能情愿。
☆、毒,蛊,吻
面对流火身中的奇毒,孙问大夫也束手无策,只有聊尽人事地开了药方后,叹息着离去。
“我不要吃药。”
见七月站在桌边拿着药方出神,似是在考虑抓药的样子,流火忍不住出声抗议了。
“明明知道吃了也没有用,我才不要吃那苦到死的药汁,白花钱又白受罪。”
“你怎么知道没有用?”七月笑得很勉强。“孙大夫医术高明,或者他开的药能缓解你的毒性也未可知,只要争取到时间,总能找到解毒的方法。”
“没有用的。”流火断然摇头。“这药如果那么好解,大家早就全跑光了。我见过受罚而断了药的人,任凭怎么想办法也没有用,三个月一到,依然七窍流血,毒发身亡。”
他对上七月悲伤的眼睛,安慰地笑道:“你别难过,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了。要死就让我痛痛快快地死,不要做那些无用功,白白让我受苦。”
他握紧了七月的手,诚恳地说道:“不要露出这样要哭的表情,救你是我心甘情愿的。要是我亲手害死了你,就算活着,我也不会有舒心的日子过。不如做一次真正想做的事,只要你不会忘了我,我死了也值得了。”
杀手一生,生时为人厌憎,死时黯然无名,或葬于荒野,或弃尸乱坟之岗。倒不如舍命救下自己心中的那个人,活着有人对自己微笑,死了也有人为自己悲伤,一生不算白活。
七月合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好吧。”他低低地说。“我不做无用功,让你白白受苦。”
他略一低头,轻轻触了下流火的额头,似是保证,又似是安抚地轻声说:“你放心。”
说完,他像是下定了某种不可对人言说的决心,指下一用力,药方在他手中成了碎片。随后,他深深看了流火一眼,举步走出了房间。
流火总觉得七月临走前那一眼仿佛有什么意思,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一直想要瞒着七月的秘密今天曝了光,心里反而轻松起来。
活着有人惦念,死了有人伤心,这一世人,也不算白活了。
接下来的几天,两个人还是过着和平日一样的生活。流火一如既往地照料着七月,七月也没有提起一句有关他毒发的事情。只是,有些事即使不说,也无法回避。随着流火流鼻血的次数越来越多,七月的心事也越来越重,即使表面上看起来依然淡漠,那眼神中深藏的忧郁却是难以掩埋。
和流火在一起的时候,七月如同往日一样平静。但当他独自一人坐在榆树下的时候,整个人都变得极为恍惚。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出神地看着头顶的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今天晚上,和往常一样不到二更的时候,流火就洗好准备上床睡了。他刚要躺下,他忽然听到七月的声音,伴随着轻轻的敲门声在外响起。
“流火,你睡了吗?”
咦?太阳——哦不现在是晚上,月亮打西边升起来了?流火十分诧异。七月有伤在身,往常这个时候早就该睡下并且睡熟了,怎么今晚会来找自己?
难道是因为知道自己要活不长了,所以他想尽可能地延长和自己相处的时间?
想想也只有这个可能了,只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至于这么煽情吗?流火自嘲地想着,鼻子却不争气地酸了一下,他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抹,幸亏这次并不是流鼻血,只是眼眶发涩鼻子发酸的正常反应而已。
流火下床去开了门,让七月进来。七月走进房里,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已经脱了外衣,眼下正是一副准备上床睡觉的样子,轻轻笑了一下。
“打扰到你了吗?”
“没,还没睡呢。”流火在床沿坐了下来,随手卷过被子裹在身上。虽说是春天,晚上也还是凉的,只穿着中衣坐在那儿万一着凉了就不妙了。“有事吗?”
七月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道:“有。”
“哦,啥事?”
“关于你的……解药。”
“哎唷。”流火很想哼一声,又不好意思伤七月的心,只好无可奈何地说:“别再想了。解药这种东西,只在刀摩手里捏着,但你不可能找到他,就算找到他,拿刀架他脖子上也不会交出解药。我都认命了,你就不要再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