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七月说:“是我小心眼了,我不该发火的。你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流火高兴起来,伸手去拉七月的手。“既然你也这样说了,那咱们就讲和吧!我以后不随便惹你生气了,你也不要动不动就出脚踢人,你现在不比往常,那伤可还没好。”
七月忍不住笑了,说的好像他有多么暴力倾向似的,不过他现在确实一点都不生气了,相反心情还甚愉悦。他抬起头来,看着流火的眼睛微笑着点了点头。“好。”
回想刚才的事,两人自己也觉得实在太幼稚了,都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互相对着笑笑,总算是风平浪静了。
流火给自己也搬了把靠椅,在七月旁边坐下,抬手轻轻戳了戳七月,说道:“哎,有句话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我算是发现了,你这人根本就是表面看着老实,其实骨子里蔫坏!”
给他这样数落七月也不生气,笑着反问道:“哦?我哪里坏,被你发现了?”
“你当着孙大夫的面一口一个小弟,是不是心里得意得很?对着别人都一副老实样子,占起我便宜来倒是半点都不含糊啊!”
流火念念不忘七月那声“小弟”,虽然兄弟的身份是他自己先提出的,但真被七月喊小弟,又不服气得很。他愤愤不平的样子让七月忍俊不禁,笑道:“真要命,对人说我是你兄长的明明是你自己,现在却来秋后算账,把罪过都扣在我头上。再说我本来就比你大好几岁,兄长二字还当得起吧,就算叫你一声小弟也没错,又怎么能算占你便宜。”
“哼!”
☆、温柔情愫
流火虽不服气可也没有多少反驳的余地,但即使如此他嘴上也是不会轻易服输的。“我才不是你的弟弟,你的宝贝弟弟是小风,跟我可是半点关系也没有。”
他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不料话音刚落,就见七月脸色一变。
“你怎么……知道小风,还知道他是我,弟弟?”
“啊?”流火愣了一下,见七月神色不对,虽然莫名其妙还是老实交待。“我不知道啊,我只知道你烧糊涂的时候,不停地喊着小风这个名字,你还说‘小风,到哥哥这来’,那他不就是你的弟弟吗?”
他快速回答完了,有些纳闷地瞥了七月一眼,总觉得七月的反应有些古怪。七月看了他好一会儿,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靠回了椅背上。
“原来如此。”他喃喃地道:“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还有说胡话这个坏习惯……”
“呸!”流火瞪了他一眼。“说的这叫什么话,要不是烧得神智不清了谁会说胡话?还坏习惯,好像谁没事就专爱说胡话似的。我听过人家难受的时候有叫爹叫娘的,你倒好,只叫弟弟。说起来你是官我是匪,不过现在看来你和我也差不多,打小就没人疼没人爱,长大了连爹娘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七月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笑了,笑容很柔软,却也显得有些疲惫。
“是啊,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
说起这个话题,两人的心情都明显沉重起来,好久都没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流火打破了沉默。
“七月,我跟人家说我姓刘,让你也跟着姓刘,其实我真不知道我姓什么,流火这名字也是无界给起的。你呢,你姓什么?你总不会就姓七吧,还是跟着良王姓赵?”
七月垂眸望着地面,许久都没有作声。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特别长,长到流火以为他根本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七月却慢慢开了口。
“我,父亲姓李。”
“李?也就是说其实你的名字应该叫做李七月?”流火把这三个字来回念了两遍,笑道:“哈哈哈,喊惯了两个字,这突然连名带姓的念起来还不顺口呢!”
七月摇头,轻轻笑了笑。
“不是,我不叫李七月……我就叫做七月。”
他生在七月,便名七月,人人都有的姓氏,于他而言却是奢侈。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既是不受期待的存在,他同样也不会存在任何期待。
流火扭头看着他,十分诧异。在世人的认知里,既然七月的老爹姓李,那他可不就是天经地义的该姓李吗,什么叫做“就叫七月”?这算是什么意思?自诩聪明的流火也觉得有些理解不能了,难道说这个“李”姓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苦衷或者秘密?可这天底下姓李的人多了去了,一抓一大把,流火还真想不出来这有什么忌讳的。
“那你弟弟小风呢?他也就叫小风,没姓的?”
“……他叫莫晓风。”
喂,你们真的是亲哥俩吗?流火惊讶地张圆了嘴巴。
当哥哥的有名没姓,当弟弟的倒是有名有姓了,可却是跟老爹八杆子打不着的姓,这其中必定有蹊跷,可看样子这绝对属于七月的隐私,七月自己不说的话,他也不好问。他只见七月垂着头,轻声说:“流火,你知道我有个弟弟,叫做莫晓风,这就够了。至于其他的,你就不要问了。”
“哦。”流火呆呆地点了点头。“看样子还真是有什么重大的秘密了。好吧,你不愿意说,我当然就不问啦。”
“也不是……你冒那么大的风险救了我的命,有些事本不该瞒着你,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七月说:“等到将来有一天,也许,我会全部告诉你。”
流火答应了一声,他看着七月,本来心情还不错,现在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想来想去终于忍不住安慰他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事,但我晓得你心里肯定压着很重的事。别总和自己过不去,凡事多往好处想嘛。你不姓李也没关系,我也不姓流啊,谁知道我姓啥,我不也活得好好的,再说我觉得七月,比李七月要好听得多了。不信你听听,良王府大侍卫长七月,这听起来多威风!良王府大侍卫长李七月,这感觉就差了一大截啊,什么神秘感都没了,还是现在这样好,听着顺耳!”
听了流火的话,七月都不知道此刻自己该用什么表情才好,这对他而言本是并不愉快的往事,但被流火这么一说,倒好像还占了便宜似的。但很奇怪,明明知道流火只是为了安慰他才胡说一通的,但他听着听着,居然觉得流火说的也不错,好像的确是要好听得多。
流火继续说道:“我以前没有听说过你有家人亲戚,好不容易知道你爹姓李,你却又不跟他姓,说起来你是当官的,这身世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要说哪儿好上一点点的话,那就是总算你还有个弟弟。你听我说,像咱们这种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懂得自己疼自己。要是自己都不疼自己了,那活在世上不是太可怜了一点吗?你说是不是呢?”
“你说的很有道理。”七月微微地笑。“非常有道理。”
“这就对了。”
流火往后仰了仰,懒洋洋地舒展了个懒腰,眯着眼睛看着蓝天之上几缕细细的薄云。
“这天气真好,躺在这里晒太阳睡觉真合适。”他说。“要是能够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你和我,都不用再给人卖命,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事晒晒太阳,睡睡懒觉,说说闲话,天底下最快活的日子,莫过于此了吧。”
他偏过头,看着七月的侧颜。七月的脸庞在阳光下显得轮廓格外清晰,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从晨曦中而来的少年,美好得犹如一个梦。
在冰冷的溪水中看见他的时候,七月在想什么呢?他是怎样将他从水中打捞起,为他解毒,为他生火,为他换衣,将自己身上的棉袍脱下来给他穿上?那时的事流火没有半点印象了,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躺在床上默默想象一下,想着想着,心里某个地方就又柔软又酸涩起来。
流火是个惜命的人,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有为了别人放弃自己性命的一天。但现在他这样做了,而且他并不后悔。因为这个人是七月,如果送掉自己的性命是为了他,他不后悔,而且还有些高兴。
他就是这么自私,他才不是因为七月救过自己,所以要回报他的恩情。只是杀了七月他会一辈子都难过,这可实在太难受了,他不想受这个罪。与其让自己难受,还不如让七月难受,他要让七月一辈子忘不了他,想起他的时候心里就酸酸疼疼的。
好吧,他就是坏人,他就是不想让七月安生,他就是讨厌被七月忘掉。他要七月永远忘不了他,一辈子都记得他,记得曾经有流火这么个人,为他而死了。他不再害怕七月会忘记他了,因为他觉得七月这次一定不会再忘了他,这样就算是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七月……”他闭上了眼睛,喃喃低语,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难过的吧,你会一辈子都记得我吧?”
他的声音太轻,以致于七月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听明白了自己的名字,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流火张开眼睛对着他一笑,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反光。“今天天气真好,看你躺在这儿这么舒服,我都觉得发困想打个盹了。”
“既然困了,”七月说:“那就睡吧。”
“我睡觉,那你呢?”
“我也小憩一会儿。”
流火瞄了瞄他,噔噔噔把自己坐的靠椅又向他搬近了一点,直到椅子的扶手紧紧挨着,不能再近为止。七月瞅了他一眼,没说话,只看着流火笑嘻嘻的脸。“既然这样,你睡我也睡,我就打个盹好了,等下再去做饭,这就叫有福同享吧!”
七月的睡相就和他的为人一样,很是端庄安静,闭上眼睛就一动不动地靠在那里,从始至终姿势都不曾变动一下。流火却是百般的不老实,动来扭去各种变换姿势,怎么都不称心,直到最后歪歪倒倒地靠下来,脑袋靠上七月的肩膀找到了个支撑点,这才咂了咂嘴,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他就这么呼呼睡过去了,却不知道一直闭目不动的七月却在这时微微张开了眼睛,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大大咧咧将头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某人。这姿势实在不能叫做舒服,真不知道他怎么能睡得着的,醒来也不怕扭了脖子?七月想着,不动声色地朝某人的位置挪动了一下,让某人的身体能够挺直一点,不至于扭得像麻花,随后又闭上了眼睛。他的表情平静而放松,呼吸均匀而细微,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天空蔚蓝,阳光明媚。树下,两个年轻人就这样靠在一起,沐浴在阳光的温暖中,恬然睡去。
☆、流火的榆钱饼
日子如风而过,一转眼,七月在这里养伤已经将近一个月。
虽然当初受伤很重,但不知是否因为年轻生命力旺盛,或者是其他不为人知的缘故,七月的伤势恢复得非常之快。一个前不久还重伤濒死的人,短短一个月不到的功夫,虽还说不上能活蹦乱跳,却已经是行动无碍。其伤口愈合之好,痊愈速度之快,令孙问大夫都为之称奇。
看着七月身体恢复得很好,流火当然很高兴,让他更高兴的是,七月到现在也没有提起要回京城的事。本来在他的心里,七月应该是那种对主上十分忠诚的人,就是说哪怕还有一口气,爬都要爬回到良王身边的。不料七月受伤到现在除了每天静养,没见他有什么别的想法,和他闲话的时候也从来没听他说过要回良王府的事。流火当然很乐意能多点时间和他相处,只是高兴之余也有些疑惑,似乎他对七月的认知在某些方面有点人云亦云了,传说中对良王十分忠诚不惜性命的七月……似乎并不真的是像传闻中那样的忠犬。
这是一个令人惊奇的发现,仔细回想和七月相识的经过,流火甚至觉出了几分诡异。
他并不觉得七月是那种虚伪的人,一方面逢迎主上而做出忠心耿耿的姿态,另一方面却阳奉阴违,背后欺主。可令他困惑的是,七月为了良王出生入死,那些战绩和伤痕都是真的,可他却又在明知自己是刺杀良王的刺客的情形下,救了自己。这样的他,对于良王,到底是忠诚,还是不得不忠诚?而良王对他,又是不是真如传说中一般的信任,将他视作不可或缺的心腹膀臂?
在他的心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但不管七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对良王是否真的忠诚,其实都和他无关,他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个人,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时光,而他能够享受这样好时光的日子并不多,能过一天就要珍惜一天,何必去替良王操心。
流火端着榆钱饼从厨房里出来,他原来厨艺就不差,这些天更加是突飞猛进,连精致的小点心都会做了,很是受到了七月的赞叹——一来确实流火手艺不错,二来则是因为七月自己完全不会做饭,管他厨艺好歹,有得吃就要谢天谢地。
流火是杀手,独来独往,他如果不照顾好自己,就没人会照顾他,学会做饭也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至于七月,他是暗卫出身,对于食物的全部技能只限于不把自己饿死,更何况他如今是良王府的大侍卫长,皇家的四品武官,一日三餐都是照王府份例,厨房的门都不知道朝哪开,更加是君子远庖厨了。
当然,事实上就算他会做,伤得这么重,流火又怎么可能让他去动手,能够亲自照顾自己放在心里的人,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眼下正是榆钱满树的季节,昨天两人坐在榆树下休息的时候,一阵东风猛刮过来,鲜嫩的榆钱儿掉了两人一身,却勾起了七月对幼时的回忆。本来他只是和流火闲谈,看到榆钱落在身上,随口说起了小时候在家吃榆钱饭、榆钱饼的事,起初很高兴,但到后来就显得有些伤感,又有些怀念。
很少听七月说到家的事,流火原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打小就是孤儿,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曾经是有家的。但是,曾经拥有的如今已经失去,流火不知道七月原有的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余下兄弟二人孤苦飘零。七月不说,流火也不会问,他并不羡慕七月曾经有过家人的回忆,在他看来,拥有之后的失去,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从未拥有,就不会失去,也就不会知道什么叫做思念,什么叫做伤怀。
也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或许流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总之他就是热血上头,当天下午就冲到隔壁张大婶家,讨教榆钱饼的做法,并在大婶的言传身教下掌握了诀窍。天不亮就起来,打榆钱,和面粉,忙得脚不沾地,终于在天亮的时候成功做出了热腾腾香喷喷的榆钱饼。
“七月,洗好了没有,来吃早饭了!”
对一个正在养伤的人来说,七月现在起床的时间不算晚,当然也绝对算不上早。流火做好早饭的时候,他刚洗漱得差不多,听到流火招呼,加紧揉了两把将脸上的水擦干,泼掉盆里的残水。
还没走到堂屋,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清香,说是熟悉,却又陌生。勾动记忆深处的回忆,亲切却又遥远的芳香。
“这是……”
他站在饭桌前,看着桌上金黄中透着嫩绿的榆钱饼,闻着那独特的清香,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流火替他盛好了粥,见他还站在那里,挑了挑眉,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坐下吃饭啦。”
“哦。”
七月坐了下来,拿起筷子挟了一小块切好的饼放入口中,清幽的香气弥漫在口腔,久远尘封的记忆仿佛突然破闸而出的洪水汹涌而来,将他淹没。
回不去的岁月,回不去的童年,回不去的……家。
流火只看见七月怔怔地出神,忽然之间,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溢出,顺着面颊悄悄滑落下来。
“七月!”
流火慌了手脚,他没想到七月会毫无征兆地落泪,他做这榆钱饼本意是想让他高兴,可不是这个后果。
“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是因为这饼吗?该死,我就不该做这个!要不咱不吃了,把这饼扔了吧!”
他端起盘子就要将自己辛辛苦苦了许久的成果扔掉,却被七月一把按住了手臂。他转头一看,只见七月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
“这么好的东西,扔了多可惜。”他说。
“哎?”流火诧异。“可你……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七月笑了。“恰恰相反,我是太高兴了。”他看着流火的眼睛,轻轻说:“流火,谢谢你。”
将盘子放下,流火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那个……你一本正经地道谢做啥。”自觉脸皮不薄的他这时脸竟然有些许泛红。“我说,大家都这么熟了,你还这么酸文假醋的客气,真让人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