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护军傅淳见状,哀痛之余,只好跟上前去,趁其不注意一记手刀劈落,萧君默倒地,晕过去。
再度醒来,萧君默一言未发地呆坐着整整一日,才吩咐左护军等人准备回程,大军经过多日的长途跋涉,终于回到了皇宫,萧君默亲自将苏澜清厚葬,还给他安排了一位守陵人,怕他独自一人寂寞。
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许多日,萧君默实在抵不住思念,散朝后来到苏澜清的将军府,空无一人的府中,无处不透露着主人生前的好习性,他推门走入苏澜清的房间,虽蒙了层灰,倒也十分整洁。
萧君默在床上坐下,被褥上仿佛还带着苏澜清的味道,他揪着被褥凑到鼻间,深吸一口气,眸子酸涩起来。起身逃也似的来到书房,满屋子的书和字画,苏澜清作为将军和其他人最大的不同便是,他文武双全,文韬武略样样拿得出手,实乃才子也。
随手翻开书架上的一本书,里面掉落一张纸,缓缓飘落在地上,萧君默弯下丨身去捡起,展开,愣住。
上面赫然是他的画像,右下角还以隽秀小楷写了两行字——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感觉有甚么震荡在他的胸膛,疼痛之余,还令他耳边嗡嗡作响,萧君默神使鬼差地抽出另一本书,里面也夹着他的画像,再抽一本,还是有,每一本里面,都夹着他的一张画像,右下角写着同样的一句话。
他坐着的、骑马的、小憩的、花园散步的,每一幅画都不尽相同,但都是他,可见画画之人的用心,默默地看着他,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心意画在纸上,却止于口中。
萧君默骤然明白了苏澜清对自己的感情,也明白了他临死前最后那话是何意,他这分明是在怨他不明白他的感情啊。而他自负地忽略澜清的感情,以为他会明白,为了更快的胜利,便用那般尖锐的言语中伤他,摆出满不在乎的姿态,任由赵如海对他连连重创,直接造成了两人的误会。
“澜清……”萧君默骤然哽咽,这一刻他不仅明白了苏澜清对自己的爱意,也明白了他自己对苏澜清的感情,原来他一直在乎着他,却不自知,反而亲手将他送上了绝路!
莫大的后悔席卷了萧君默的心,他颓然倒在书架前,怀抱着那些画,眼泪夺眶而出,湿了画卷,也湿了那上头画者的名字。
“澜清……澜清……”萧君默泣不成声,揪紧胸前的衣襟,褶皱得不成样子也全然不顾,他死死地盯着怀中的那些画,眼前仿佛出现了苏澜清画这些画时的场景,专注而认真,嘴角噙着温柔的笑。
仔细回想起来,澜清似乎总是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只要他回头便能看见他,若他需要他,他也会即刻入宫,纵使刮风下雨,也从不推延,看着他的眼神,一直都是温柔而噙着笑意。澜清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却换来这样的结局。
而他,萧君默,这个最大的傻子,丝毫不知苏澜清的爱意,还用那般刺耳的言语讽刺他,令他难过而死。
他怎会如此糊涂!感受不到澜清对自己的爱意,也迟于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亲手酿造了这一场悲剧!萧君默大悲,以头撞在坚硬的书架上,额上磕出血也置之不理,泪水模糊了双眼,朦胧中他似乎看到了苏澜清站在他面前,含笑看着他,唤他皇上,萧君默颤抖着伸出手去,触到的却只是一片虚无。
泪水再次决堤而出,眼前只是苏澜清留下的画,其他甚么也没有,这一刻他不得不相信,苏澜清的确死了,被他亲手送上万劫不复的死路,再也不会回来。
若有来生……萧君默以头撞地,悲怆不已,若有来生,他定不负他心意,将他视若珍宝,再不放手!
萧君默向后靠在书架上,骤然脑中袭来一阵刀割般的剧痛,顷刻间便不省人事。
第二章 .今生再遇
第二章 .今生再遇
再度醒来,头痛欲裂,定了定神,萧君默惊觉自己竟不知何时回到了宫中,他掀开被褥,起身扶着脑袋,愣住。
为何这是他还未登基,尚是太子时期住的乾清宫?走错了?
“殿下,您醒了啊。”他的贴身随侍福禄从暗处走出来,一边让宫女去置备洗漱的用具,一边走到床边道:“殿下昨日喝醉了,皇上特意吩咐让您今日不必上朝。”
“放肆!朕是皇帝!”萧君默听言大怒,瞪着床边的福禄。
哪知福禄闻言惊恐地睁大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殿下慎言呐!来人,快呈醒酒汤上来。”
“大胆奴才,你称朕为殿下,那如今的皇帝又是何人?”他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妄为之人,胆敢冒充他,让他知道,定要灭他九族!
福禄愣了愣,面上露出狐疑的神色,“当今圣上乃是殿下的至亲,泰和帝呐。”
泰和帝?萧君默大惊失色,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目,泰和是他父皇在位时期的年号,当他登基后,他便把年号改为了嘉敬,按理说,今年应是嘉敬元年才是,萧君默咋舌,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福禄,许久他咽了口唾沫,听到自己问:“如今是何年?”
“殿下,今年是泰和二十八年。”福禄答。
泰和二十八年,呵,离他正式登基尚有三年距离,萧君默心底涌起莫名的狂喜,连带着身体也微微发抖起来,半晌,他又问:“那苏澜清苏将军呢,他人在何处?”
“苏将军近日成功剿灭流寇归来,现下正在正德殿见皇上呢。”福禄越回答越纳闷,殿下这是怎了,为何一副甚么都不记得的模样,难道昨日喝醉,坏了脑子?
“你下去罢,把门带上。”萧君默握紧双拳,拼命按捺住心底的激动,故作镇定地目送他离开,待福禄出去后,他猛地开始抓头发,将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口中溢出欣喜若狂的笑声,恨不得当即出去蹦几圈。
这么说,他是重生了?
回到了泰和二十八年,他尚是太子的时候,这个时候,他还未登基,叛臣赵如海还未造反,苏澜清也未死,一切……都还来得及!
萧君默脑中回想起前世苏澜清死在他怀中的模样,含泪的眼睛不甘地闭上,切断了最后一丝希望。后来他到将军府看到了他留下的画,明白了苏澜清对他的爱意,以及自己对他的感情,萧君默默默握拳,既然重来一世,这生他定要履行诺言,誓不负他!
想着,萧君默起身洗漱,赶往御花园,他记得前世苏澜清见完父皇之后,会在御花园里等他,他此刻赶过去,时候应当正好。而且他记得澜清受了伤,待会儿他得好好看看才是。
怀着激动的心情,萧君默脚下生风,几乎是跑着过去,到了御花园,他四处张望,等了许久也没有看到苏澜清的身影。
莫非还未从正德殿出来?
怀着疑惑,萧君默赶到正德殿,却得知苏澜清早已离开的消息,他失望地低下头,心底不知缘何滋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被勘破了甚么一样,萧君默只好转头对福禄道:“去取几根上好的人参过来,备马车,去将军府。”
福禄连忙去准备,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将军府门外,萧君默下车,仰头望着熟悉的地方,上一世他最后一次来这里,也是最撕心裂肺的一次,再度醒来,却是重生之后,道是老天待他不薄,给了他重头再来的机会。
步入将军府内,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正如那人的性情,萧君默心知澜清素来不喜热闹,故府中连侍奉的小厮都少之又少,经常得见的便是侍女如月,萧君默走到院子里头,正巧遇上从里头出来的柳御医,“柳御医,澜……苏将军伤势如何?”
“不碍事,多养着些,过段日子便会痊愈。”柳温恭敬地回答,末了又补一句:“将军喝了药,已经歇下了,若是殿下要去探望,切记轻声一些。”
“本宫知晓的。”萧君默别了柳御医,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绕过几扇屏风,苏澜清的床映入他的眼帘。
萧君默突然止了脚步,不知该如何往前,脚下似有千斤重,令他几乎抬不动步子。苏澜清躺在床上,身着白色亵衣睡得安稳,清浅的呼吸声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他的确是重生了,他的澜清也再度归来!
迈动沉重的步子,萧君默缓步前行,如同走了一辈子那么久,才走到床边,他低头凝视着床上苏澜清安静的睡颜,眸中酸涩起来,仰起头动了动喉结,强忍着才没失态。
越是重逢之时,萧君默的心情越是无法平静,他在床边坐下,动了动手却又不知该做些甚么才好,他这才发现自己跟个傻子一样,想要真心对一个人好,却丝毫不知该怎么做。
萧君默小心翼翼地往床里靠了靠,手指碰到苏澜清露在外头微凉的掌心,他犹豫良久,
才缓缓握住他的手掌,将他小心翼翼地裹在自己的掌中。
上一世临死之际,他的手也是这般,冷得仿佛没有一丝温度,萧君默握着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除却这个,他竟不知自己能为他做点甚么。
抚上床上人的脸颊,萧君默细细地抚过熟悉的每一处,从紧闭的眼睛,到挺秀的鼻梁,再到苍白柔软的双唇,萧君默记得上一世苏澜清死前,嘴唇干裂,面色惨白,*上已经受到了重创,末了心上还被他狠狠地插了一刀,流不出血,却痛不欲生。
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斥着萧君默的心,然眼睛却是酸涩的,萧君默哽咽,伸出的手随之颤抖着,隔了好久才,跃跃欲试地俯下丨身去轻轻抱住床上人微凉而瘦削的身子。
他的澜清,活生生的、会笑会哭的澜清,回来了……
“嗯……”苏澜清梦中感到有甚么人压在他的身上,惊醒过来,睁开眼便看到萧君默的脸,他霎时没了睡意,“你……”他怎么来了?
“澜清,你醒了?”萧君默从苏澜清身上起来,凝视他澄澈的眸子,太多的话想要对他说,一时之间竟然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定了定神,萧君默强迫自己露出一抹笑容,取来放置在手旁的几根人参,道:“这是我从宫里给你带来的,对身体有极大好处,你这人太不会照顾自己,我这便让如月去给你炖了,流了那么些血,必须好好补补身子。”说着,萧君默起身要唤府中侍女如月进来。
“等等。”苏澜清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又似触及了甚么不该碰的东西,猛地瑟缩回来,他忍着身上疼痛,撑着坐起来靠在床沿,看了萧君默许久,才哑声说:“人参何其珍贵,殿下还是自个儿留着罢,不必浪费在臣身上,臣过阵子便没事了。”语毕又撇过头去,神态疲惫,不愿见他一般。
萧君默奇怪,前世的苏澜清不是这般对他说话的,他给的人参也默默地 收下了,分明是很熟悉的人,此刻却像隔了一道幽深的沟壑,怎么也跨不过去。
萧君默愣了会儿,尴尬地放下手中的人参,是他魔障了,即使重来一世,发生的事情也不会与前世尽数相同,他抬头,眼神透露着关心,“澜清,那让我瞧瞧你的伤罢,疼么?”他知道澜清最怕苦,病了伤了也不愿喝药,令人心疼。
说着他便要伸手过去,眼看着就要碰到苏澜清的亵衣,谁知床上人猛地往里躲,背撞在坚硬的床架上,发出咚的一声响,萧君默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急声问:“撞到哪儿了?疼不疼?快给我看看!”
苏澜清紧闭着眼,死命咬着牙齿,眼前一片昏花,好半天才缓过来,伤口处沁出丝丝温热,竟是撕裂了,他也没在意,顺势靠在最里头的床架上,推开萧君默想要伸过来的手,“不劳殿下费心,臣无事。”
“你当我眼瞎了吗?这怎能叫无事。”萧君默没有注意到苏澜清奇怪的语气,伸手要去揭他衣服,被用力推开,身子僵在原地。
萧君默看着苏澜清的眼神,不是他熟悉的温和,总含着笑意,而是陌生与冰冷,他冷冷地瞧着自己,眼神中的拒绝再明显不过。
“澜清,你……”萧君默心中再度生出来时那种奇怪的感觉,手心冒出细汗,紧张得仿佛两人初次相见,半晌,他笑着起身,“对了,你不是怕苦么,我带了你最喜欢的蜜枣,快含一颗去去苦味。”一盘晶莹的枣子呈上来,萧君默献宝一般,笨拙地捻起一颗送到苏澜清的唇边,忽然,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床上人手抬起,整盘蜜枣直直打翻在地上,四处滚开。
苏澜清闭了闭眼,神色冷淡,他早该想到,怎会只有他一人重生,没想到萧君默也带着前世记忆活了过来,他现在对他的态度,不正是他前世梦寐以求,却至死未得的么?
他忽然很想笑,老天爷真是和他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让他满怀恨意的死去,又给了他再世的机会,却没告诉他,萧君默也会再度回来,他的温柔以待迟来了整整一世,可惜这一世他已心如死灰,不会再让自己陷进去。
既然如此,索性把话说明白罢,苏澜清想着,侧头看满脸讶异的萧君默,冷声道:“殿下不必如此,苏某消受不起,上一世是我太过天真,到死方知悔恨,因此这一世烦请殿下当做甚么也不知道罢,免得伤人伤己。”
萧君默听言浑身重震,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他骤然想到御花园中的等待,本应在那里等他的人自始自终没有出现,悄无声息的便离了宫,又想到他拒绝接受自己的人参,语气冷淡形同陌路,他还推开自己,拒绝他的关心,以那般冷漠的眼神瞧着他,就连最爱的蜜枣,也毫不犹豫地推翻在地,如同他们的关系,四处滚落散开,即使再次捡起,也是蒙了层灰的,不复当初。
所有的所有,结合成一个念头,盘旋着攀入萧君默的脑中,令他惊恐万分,他颓然坐倒在床沿,喉咙像是被扼住了,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极久极久,他才浑浑噩噩地听到自己问:“澜清,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萧君默甚么都明白了。
——苏澜清,也重生了。
他记得萧君默如何无视他的真心与付出,记得他一句你该死,记得他是怎么难过而亡,所以这一世,他不愿再和他有瓜葛,是含怨归来,报复他来了!
苏澜清冷笑,萧君默和他一样,都被老天赋予了第二次活着的机会,然这何其可笑?本想再不相知,再不相见,两人却都带着前世痛苦的记忆重生,互相折磨,这算是老天给予他的玩笑么?
“澜清……”萧君默的声音响起,苏澜清抿唇,若无其事地撇过头,装作没看见萧君默黯淡的神色,强迫自己不要再回想前世的事情,往事已经过去,这一世,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屋中安静得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苏澜清藏在被褥底下的手渐渐握紧,心中烦闷非常,一眼也不想再看到他,于是他转头看萧君默,一字一句道:“殿下既然知道了,那臣便直言不讳,今生臣与殿下只做臣子,不谈别的,故殿下请回罢。”
甚么叫只做臣子,不谈别的?萧君默目瞪口呆,他这是要把他们的关系全都撇清么?前世那般喜欢,今生却想要全部放下,谈何容易?
“澜清,你别这样。”萧君默身子往前探了些许,果不其然看到苏澜清下意识地后退,他低头掩住眸中的失望与悔恨,心时时刻刻在抽痛,最爱的人就在眼前,好不容易重来一世,以为自己能够竭尽全力补偿他,却得来这样的结果,多么讽刺?他叹息一声,说:“我知道你怨我,这是我自找的,但别再躲我好么?”
“不,我不怨你。”出乎意料的是,苏澜清这般回答,他转头看萧君默,眼神清明,没有任何波澜,如同死水一般模样,“没有爱,何谈怨?”
萧君默呼吸骤停,他闭上沉重的眼皮,又缓缓睁开,胸口如有尖刀插入,狠狠地剖开他的胸膛,将五脏六腑划得粉碎,眼睁睁看着自己支离破碎却无计可施。良久,他动了动喉结,问:“澜清何其绝情,所有的一切,你都要忘光是么?”怀揣着最后的期待,他希望看到他摇头或者说不,然而——
苏澜清闭眼,重重点头,“是!”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萧君默哆嗦着双唇,眼前甚么都看不清楚,他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故作平静道:“你好好养伤,快些好起来,我……先走一步。”说完逃也似的离开。
果然古语说的不假,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报应,果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