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是世子爷的吧?"风烛伺候程问这么久,自问从未见过这样的平安符。越朝之人皆尊佛重道,然而程问个人不爱信这些,寺庙道观这些地方能不去就不去。所以平安符这种东西,当然也不可能带在身边。
"的确不是。"程问淡淡地应了一声,手指拂过平安符上凹凸不平的雕刻,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风烛见他这样,识趣地没有再问,捧着脏衣服出去了。
刚用过早膳,程问就又被齐王叫人请去前厅,开始了一天的选妃环节。然而程问今日似乎格外烦躁,他翘着二郎腿,打了个呵欠,冷眼看着厅内的人。
平日里程问只是摇头,不置一词,今日却是评头论足,通通否定。
"太瘦,一点肉都没有,抱着个骨架子睡有什么意思?"
"太胖,抱不动,不行。"
"眼睛太小,看着没精神。"
"鼻子好像有点歪了,看着别扭。"
"这嘴我可亲不下去。"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姑娘,五官端正,外貌尚佳,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程问看了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程问摸着下巴沉吟道:"嗯......没毛病。"众人正高兴世子妃终于要有着落了,就听程问继续说道:"就是嫁我可惜了,另找个好人家吧。"
齐王气得胡子翘了起来,嚷嚷道:"这不要那不要,全兰城的人都搁你面前了你还看不上,你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
"找个我喜欢的呗!"程问随口答道。
"你喜欢的?你在外面招惹的那些姑娘不都是你喜欢的,怎么没见你娶一个进门呐?"
"那不一样,我或许喜欢她们的性子,她们的才艺,她们的容貌,但都不是想与之共度一生的喜欢。" 程问站起身来,态度认真,"我的正妃是要与我共度一生的人,怎么也得仔细点才行。不过,父王就不要过于操心了。"
齐王叹了口气,道:"也罢。但你也可随自己喜好先纳几房妾。"
程问闻言,回头望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我若要纳妾,也得征得未来夫人的同意才行,不然到时候家宅不宁,可不是什么好事。"
齐王的脸色有些难看。程问是齐王与已故齐王妃的儿子,齐王与齐王妃谈不上恩爱,婚事也是长辈们定下来的。齐王妾室众多,也从未见齐王妃有何不满,齐王妃性子温婉,有时反倒被牙尖嘴利的小妾们欺负了,心里头委屈也从不会跟他告状。
程问倒是向来对他的妾室没什么好脸色看,尤其是齐王妃故去多年,齐王有意扶正江氏,但是程问坚决反对,这事也就一直放着了。好像他的妾室里,程问最不喜欢的就是江氏。
齐王正叹气,就听得身后娇俏的声音响起:"王爷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呀?"
齐王回头一看,正是侧妃江玉兰。江玉兰年轻貌美,身材窈窕,此刻手上端着托盘走过来,对他道:"最近天热,我特地让人煮了绿豆汤,去去火气。"
齐王微微一笑,道:"你有心了。"
"我也让人给世子送去了,他最近被你这样逼着招亲,估计火气更大呢。"江玉兰笑着说道。
"我也是为了他好。"齐王端着碗喝了一口绿豆汤,入口清甜,心头的烦闷瞬间消退了许多。
☆、但为君故
江玉兰在齐王身边坐下,劝道:"世子年纪也不小了,做事自有他的考量,何况成亲是大事,他要选的是跟他扶持一生的人,你这么逼他,若是把他逼急了胡乱娶个人回来,他将来要怨你的!"
齐王叹了口气,说道:"他说要找个他喜欢的,若是一直找不到,就一直不娶亲了?"
江玉兰笑道:"哪能啊,只是缘分未到罢了。"
"唉!我如今越发觉得人老了,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了,所以总想早些见到程问成家,不要像现在这样整日胡闹。这样万一我不在了,我也才好放心。"
江玉兰闻言蹙眉不悦道:"王爷胡说什么呢!你身体好着呢!再说了,你看颢儿现在这么小,你也要看着他将来娶妻生子才是啊。"
齐王淡淡地笑笑,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叹息道:"玉兰,这么多年辛苦你照料王府内的大小事务,我是有意要扶你为正室,但是,程问他......委屈你了!"
江玉兰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委屈,王爷待我好,世子他也不曾刁难过我,何况他对颢儿那样好。不同意只是因为他心里念着他母妃呢,我出身微贱,能遇到王爷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哪里还敢奢望什么位份。"
齐王揽过她的肩膀,江玉兰乖巧地倚在他怀里,良久无话。
醉亭轩内,程颢一路小跑着奔进去,身后是提着食盒的丫鬟担忧地追着喊:"小少爷你慢些!慢些,别摔了!"
程颢还未进门便先喊了起来:"哥哥!哥哥!我给你送好吃的来了!"
程问闻声出门,一把将他高高举起,亲了亲脸蛋才抱回怀里,笑着问道:"颢儿给哥哥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程颢邀功似地道:"绿豆汤!而且是特地用冰冰镇过的哦,凉凉的可好喝了!是娘亲特地叫我给哥哥送过来的,说清热去火。"
程问略有些不满地捏了捏他的鼻子,说道:"好啊,原来是你母亲让你来你才来的,不是自己吃好吃的想到哥哥啊?"
程颢忙道:"也有的!"
"这才对嘛!"程问看了眼跟着的丫鬟,抱着程颢转身进屋,道,"拿进来吧。"
进了屋,程问在桌前坐下,将程颢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盅绿豆汤,自己喝了一半,喂了程颢一半。程颢舔了舔嘴唇,忽然仰头问道:"哥哥,你给我找好嫂子了吗?"
"怎么,有哥哥疼你还不够啊?"程问挑了挑眉,问道。
"不是啊,他们说哥哥要娶亲了,要给我找嫂子了,还说......"程颢忽然又止住了,一张笑脸皱着,像是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还说什么了?"程问低下头去温声问道。
"还说,哥哥以后有了嫂子,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疼我了。哥哥以后有自己的孩子,就没时间理我了。"程颢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像是生怕他丢下自己似的。
程问听到这话不悦地皱起眉,看程颢这样子,又放柔声音微微笑着哄道:"乖,别听他们胡说,他们逗你呢!哥哥就算娶妻生子了,也不会不疼颢儿的。"
程颢立即眉开眼笑地说道:"我就知道哥哥最好了!"
等程颢玩累了,丫鬟带着他回去了,程问转头一脸戾气地对着风烛吩咐道:"叫府里的丫鬟下人们说话注意些,再让我听到谁在颢儿面前乱嚼舌根,我割掉他的舌头!"
"是。"风烛淡淡地应道。
入夜后,程问换了身衣裳,手上拿着把鎏金的折扇,一派风流潇洒。风烛问道:"世子爷又要出去?"
"嗯。"程问应了一声,风烛正要张嘴说什么,程问又道,"我让点漆跟我去,你就在府里好好待着吧。"
风烛脸上的落寞神情一闪而过,低垂着眉眼小声应了一句。
风烛虚长程问两岁,自十二岁起便跟在程问身边伺候着,醉亭轩里丫鬟下人们全都归她调遣。程问对她向来信任有加,事无巨细都交由她去办。那个叫点漆的丫头不过十五岁,是程问在外面从土匪手里救下来的,因为一双眼睛生得乌黑透亮,被程问赐了点漆这个名字。
点漆自幼在土匪窝里长大,身上总带着些野气,不懂规矩。奈何程问许她跟在身边,特地免了她学这些下人的规矩,他于点漆是救命恩人,点漆对他自然是唯命是从。
风烛自然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但自从点漆来了之后,她总无端地生出些失宠的落寞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程问出门,无非是去些风月场所。点漆虽是个丫头,但不知为何总穿着一身男装,加上她身子尚未长开,脸上总是冷冰冰的无甚表情,初见时众人都被骗了过去,程问带她出门倒是极为合适的。
入夜后的花街极为热闹,灯火辉煌,人影绰绰,入耳尽是丝竹管弦和各个楼里姑娘们招揽行人的娇笑声,擦肩而过时,闻到香风阵阵。盛夏时节,楼里的姑娘都身披轻纱,雪白的皮肤若隐若现,长裙勾勒出曼妙的身姿,手上拿着把仕女扇轻轻摇啊摇,半张脸掩在扇子后面,眼含秋水盈盈一笑。行人稍有失神,便被一众姑娘们推着搂着进了楼里。
程问是常客,整条花街上的人都认识,一见到他都争先恐后地打招呼,热情洋溢地邀他进去。程问轻轻一笑,却还是进了金月楼,让对面几家眼酸了好一阵。
进去了才知道苏小眉今日有客人了,不免有些失落,寻了二楼的雅座看了会儿大堂里的歌舞,忽地想起了什么,转头唤来龟奴问道:"九姑娘可有空么?"
龟奴有些意外地怔了一下,连忙点头回道:"有的有的,世子爷可是要找九姑娘卜卦?"
程问拿折扇敲了敲手心,随意地道:"那便卜一卦吧。"
☆、但为君故
淡水阁里装潢淡雅精致,不似前院极尽奢靡。屋里不曾焚香,摆了几盆花草,泛着清新的香气。
程问打量四周,见屋内有一面奇怪的圆镜,镜子很大,嵌在墙中,边框用贝壳围绕成一圈。镜面不是世面上常见的铜镜,而是像水面一般澄静透亮,隐隐泛着水纹。镜中清晰地映照出房间里的布置。
程问受好奇心驱使,正准备走上前去好好瞧瞧,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请不要擅动阁内的事物。"
程问不甘不愿地走回来,目光又在那面镜子上流连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好奇怪的镜子,这是做什么的?"
姑娘家的闺阁里有镜子不奇怪,然而这面镜子前面并没有摆放梳妆台,显然不是用来供她梳洗打扮的。再看九姑娘的打扮,乌黑的长发垂落至膝弯,两鬓贴着素白的簪花,垂下些许流苏随着步伐轻晃。脸上蒙着面纱,穿一袭水蓝色衣裙,很有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胭脂粉黛用在她身上,反而污了她出尘的气质。这样的人,大约是不需要梳妆台的吧?
程问细细打量着九姑娘的相貌,虽然蒙着面纱,但从眉眼看来,也是个标志的美人儿。虽然相貌算不得出众,但她周身的气质就已经让人觉得很美。难怪有人愿花千金求卦,只为见她一面。
九姑娘在桌前坐下,却不回他的话。
程问与她相对而坐,展开折扇摇了摇,自顾自地笑着问道:"莫不是照妖镜吧?"
岂料九姑娘当真微微颔首,吐出两个字:"算是。"
程问一时哑口无言,静默半晌,九姑娘开口问道:"阁下要卜什么卦?"
程问一手托着下巴,笑吟吟地望着她,不正经地问道:"寻常来这里的人,都问些什么?"
"前程,姻缘,运道。"九姑娘一一答道。
"若是不准该当如何?"
"不如何。"
程问失笑道:"那这个一卦千金可有些贵了,若是不准我岂不是亏了?"
九姑娘微抬眼眸,答道:"师傅说了,卜一卦,一千两。若是不愿,大可不算。凡人妄想窥探天机,本就该付出代价,我只收卜卦的钱,至于此后种种,皆是他个人造化,与我无关。"
"有意思,你师傅是什么人?"
九姑娘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道:"若是不算卦,阁下就请回吧。"
已经付了卦金,你怎么能赶我走呢?"程问颇有几分无赖地说道。
九姑娘大约还没遇上过他这样的顾客,闭了闭眼,道:"阁下根本无心问卦。"
程问笑笑:"我确实无心问卦,试问来这里的有几个是真心来问卦的?还不都是为了一睹九姑娘芳容。"
九姑娘不想他如此坦诚,一时语塞。程问忽然敲了敲手心道:"对了,听闻昨日有贼闯进了淡水阁,偷了九姑娘一本书?"
九姑娘抬眉看他,眼里含着狐疑,似在疑惑他从何得知的。
程问见状笑了笑,身子往前凑了些,问道:"是什么书?不如你告诉我名字,我帮你再买一本回来,嗯?"
他与姑娘们调笑惯了,但是九姑娘显然不吃他这一套,仍旧是面无表情,神色淡然地望着他,一板一眼地回道:"买不到。"
"哦。"程问不过是随口一说,闻言点了点头,又道,"昨晚那个贼,我碰见过了,他让我跟你带句话,说是那本书他用完了自会完璧归赵。"
九姑娘闻言蹙起了眉头,但却是什么都没说。
"既然你算卦那么厉害,怎么不直接算算他现在何处?"
九姑娘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那这样吧,不如你就当是替我算的,正好我也要找他。"程问轻轻笑道。
九姑娘思索了一下,才缓缓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两片龟甲,往桌上一掷,仔细地看了看。说道:"你要找的人在闽州,不用你去寻,半个月之内你们自会再见。不过,这个人命主凶煞,与他亲近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程问略一回想,觉得应虞并不像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于是挑了挑眉道:"什么意思?难不成他是什么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
九姑娘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道:"卦已算完,阁下请回。"
程问做出恋恋不舍地样子,道:"我再付一千两,你再与我算一卦如何?"
九姑娘伸出三根手指,对他说道:"一天只算三卦,一人一月只能算一次。今日三卦已满,请回吧。"
程问皱眉:"怎么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规矩?"
"泄露太多天机,必遭天谴。轻则短寿,重则五雷轰顶,堕入畜生道。"九姑娘声音依旧平淡,没有半点起伏,越是这样,反而越叫人容易相信。
"如此就不打扰九姑娘了。"程问起身,合起扇子作了个揖。
出到门口,忽又转身扒着门扇腆着脸问道:"楼里的人都管你叫九姑娘,你真名究竟叫什么?"
九姑娘大概是头一次被人问到这个问题,愣了一愣,很是大方地答道:"温九。"
程问得了答案,满意地离开了。
温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里有了一丝迷茫。她刚才没有告诉程问,她还算到了别的。
那人的命确实与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差不多,但他命中有一情劫,过了则命盘大改,福泽绵延。若是不过,便是一世孤苦。
不过,这既然不在程问要算的之内,她便没有说。何况这两人命运相连,说了只怕徒生变故。她已经提醒过他,之后的事便都与她无关了。
程问出了淡水阁,正巧苏小眉送走了她的恩客,听说程问去了淡水阁,环着双臂望着程问凉凉地道:"哟,世子爷见过九姑娘了,是不是今后就该嫌我们这些庸脂俗粉无趣了?"
程问笑了笑,凑上前去,故作不知地在空中嗅了嗅,道:"哪儿翻了醋坛,这么酸!"
苏小眉斜了他一眼,道:"世子爷是不知道,但凡来金月楼见过九姑娘的人,眼里就再容不下别人了。也不知她是个什么妖孽,竟然这么有本事!我这不是来看看世子爷的魂有没有被她勾走么?"
程问哈哈笑了两声,捏了捏她的脸蛋,道:"哪能啊,我们苏大花魁都勾不走的魂,旁人就更不行了。"
苏小眉很受用地展眉一笑,忽又道:"那我可真好奇,能把世子爷的魂勾走的会是何许人物。"
☆、但为君故
天越与蛮族一战耗时两年,大获全胜,蛮族自此成为天越领地,蛮王以天越外姓藩王自居。皇上率众将士班师回朝,百官朝贺,各地藩王齐聚京城。
齐王带着程问一道入京,一路上千叮万嘱让他注意言行举止,如何与其他官员打交道,不要在京城胡闹之类的。程问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了,敷衍地点头,嘴里嗯嗯啊啊地应着。
齐王见状不抱希望地摇了摇头,转而又道:"你不妨趁着这次看看京城里有哪家姑娘合你心意,正好还可以求个旨,让皇上亲自赐婚。"
程问翻了个白眼。
齐王刚到京城,便入宫去见皇上,程问跟着一顿客套之后,留下他们兄弟二人寒暄,自己在宫里头闲逛。
御花园里夏季艳阳高照,妃嫔们甚少出来赏花散步,此刻园内反倒冷清。花朵都被日光照得有些蔫了,聋拉着花瓣,确实也没什么看头。程问走到水池边,见凉亭里一道浅绿色的身影,斜倚着栏杆坐着,乌黑的发,清秀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