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根究底,谋士要做的是把你引入他们的局中,而你只要比他们认为你会做的,多做那么一步,就能胜了。”
“那我此刻要做的,是要思索先生眼中的我,会走哪一步棋了。”景琰并不好弈棋,也不擅长此道,从前林殊是没有什么耐心陪他下棋的,后来把庭生接来府中之后,入了夜偶尔他会去庭生房里陪他下下棋,才又捡起了棋盘,渐渐得到了一些趣味。
每每对弈,明明棋艺不及梅长苏的万一,可对景琰,江左梅郎有十足的耐心,有时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景琰落下一子。
而身为武人的景琰,虽然落子前诸多考量,但落子时毫不犹疑。
只是落完子他抬眼再看,见梅长苏掩着嘴笑着咳嗽了两声,便知道这番辛苦谋算仍是落入了他的计算之中。
偏偏那人一边咳嗽一边欲盖弥彰地气人,我只是嗓子痒,不是殿下这招棋走错了……
一番思量之后,景琰所执的黑子仍然败得零落不堪。
“这是为何?”
“在不熟悉您的人眼中,您全然不懂权谋,这是您所持的最锋利的一把刀刃,记得藏好不要示于人前。”梅长苏唇角勾起了浅浅的笑来,“至于我为何能赢,只不过是因为我比殿下认为的,要更懂你一些罢了。”】————
黑白相争了一个时辰,林殊看着被破了半壁河山的白子,愣了半响才沉声道,“我输了。”
景琰垂下眼眸。
梅长苏说,自己的不懂权谋,是对付那些不熟悉他的人的一把利刃。
如今他却用来赢了林殊。
“教给聂铎那破铁索连舟计策的也是梅长苏吧。”
一个‘也’字,简单的道出了他看出景琰棋艺的师承也是梅长苏。
“其实我也想了一套办法去破铁索连舟战法……与梅长苏的不谋而合”骄傲的少帅咬紧了嘴唇,有些沮丧的承认,“但不得不说,他的战法在细处上要比我想出来的精妙得多,也很适合南境将士的战法,这个谋略,我不如他。”
又说,“棋艺上,我也不如他。”
“只是差些历练罢了。”上一世南楚这一战比今世晚了数年,这数年的时光足够眼前的人去成长磨练。
林殊却听出不对,“他不是和咱们同岁么,怎么差着历练?”
“他……比我们略年长些,也早出江湖,比你多些历练。”
林殊盯着景琰看,“你总说梅长苏,他眼下可在金陵?”
“不在。”
“我想也不在,不然怎能让你一个人忙累成这样。”林殊看看天色,自己也该回去了,正要回去的时候,看见床榻边上放着一本书。
三年前自己看到这本书时,它还是簇新的,这次却已经有些显旧了,书上还有几个明显的折痕,想必是书的主人拥卷而眠时不小心压到的。
这本书就这么好看吗。
腹诽了半天,绕着屋子左右走了两圈还是抓起了那本书哗啦哗啦的翻起来。
书上前半是自己的笔迹,后半景琰的笔迹,看地方,大多都是景琰没去过的人迹罕至之处,想必是景琰将那梅长苏所言都详尽地批注了下来。
如此一字字的耐心批注,可见用心。
只是他如果真的如此向往这些山水,为何当初不答应自己,两人一起愿走江湖呢。
他本来只是一目十行的看,忽然看到一处,咦了一声。
书中写到一处杞县的荒山,批注记山峰有奇险,登之远望,有蝃蝀在东贯入长河之景。
批注并无不妥。
只是,林殊也真切的见过这番景象。
此山名不见经传,只是一处自己当年出征时率部因为迷路误入的荒山。
林殊仔细思量,自己并未与景琰讲过此事,那么这个批注只能是梅长苏对他说的。
怎么这么巧这梅长苏也去了此处荒山,又和自己一样恰逢雨后,还见到了霓虹入长河的奇景?
正要开口问景琰的时候,只见房门忽然被推开,林殊骤然转身,和闯进来的战英对视了片刻。
“我……看到门口的脚印是从围墙那里来……”本以为有刺客的列战英看到林殊就松了口气,又看到景琰坐在那里,便低声解释道。
林殊这才想到雪天会留下脚印,“是我疏忽了。”
“少帅!”列战英见他一袭白色单衣就要走,忙叫住他,“披风!”,说着就进门去拿披风。
景琰也一愣,刚才揉了药酒,林殊随手扯了一件披风给他盖着腿,原来是他自己的披风,如今披风领子的部分沾了些药酒。
“我不冷,你盖着吧。”林殊笑道,然后就这样单衣出了门。
[琅琊榜]一世真【十七】(殊琰)
室内还飘着浓重的药酒的味道,景琰身上披了一件披风,腿上盖了一件,倒是拢得很严实,战英忍住笑意温言道,“是属下们疏忽了,御医之前也叮嘱过的,要殿下每日都揉药酒……还劳烦了刚回京的林少帅亲自来。”
这句与其说是请罪,不如说是打趣的意味多些,不过景琰还在盯着那一局已经下完的棋,神色里已经没有刚才的柔软。
列战英并非毫无察觉,自从除夕夜以来,殿下奉皇命清除滑族,但他做的远远不止是奉命如此简单。
若是从前的殿下,不会做到将全部滑族驱逐流放的地步——他至少会放过那些已经与梁人成婚生子的妇人和她们的孩子。
所有滑族被分成五批分别流放,但殿下还在派人在京中搜捕各处,似乎在找一个人。
有时那种敌意,或者说恨意,连站在殿下身边的自己都能清晰的感觉到。
而他,就像是被张满的一张弓,随时准备瞄准他的仇人。
他曾寄希望于林殊,林殊的归来或许可以让殿下可以稍稍松弛下来。
可终究是无用。
“殿下……”
景琰正捏着一颗棋子把玩,入神时听得战英的一声呼唤,手执的一子落下,砸乱了全盘的棋,再想找到那颗棋子却不能了。
见此场景,忽然他心中有些触动,如同置身于黑暗时抬头望到水中天,原来自己一直在局中。
如今滑族各个府内的探子都被捉拿,为了防止其中有人会松口吐露她的行踪,所以景琰料定璇玑公主一定不会留在夏江府内。
自己还派人在金陵城中寻找璇玑公主的藏身之所,哪知她却已经混在这乱局之中找到了生机。
此时才是她逃走的最好时机!
“战英,最近可有滑族的队伍出城?”
战英并不清楚具体时间,于是叫来了负责此事的部下,“回殿下,因为是正月,所有的滑族人都暂时拘留京中,只有一队往廊州去的,因为要赶在河水融冰之前过淇河,所以今日午后已经出发了。”
“其中可有什么可疑的人么。”
“可疑……也没有什么。”那部下思考了片刻“对了!是有这样一桩事,属下下午遇到林少帅来着,就打了个招呼,那队要出城的人马就过来了,少帅说其中有个女子有些奇怪。”
“是怎样的女子?”
“那妇人衣衫普通,手上也有做粗活的痕迹,乍看没有什么不妥。可林少帅就说,她拿包袱的情状,里面一定只有衣服一类的轻巧物件……再一个当时队伍行走虽然混乱,她身边前后左右的人却从未换过位置,好像事先编排过的一样。”
“……就是她了。”景琰拿起了放在身边的剑,“带人,跟我去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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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已经西斜,照得城楼上金陵二字与巍峨城墙皆是赤红,却没有任何温度。
今日格外冷,外面荒原上吹来的风像是刮人骨肉的刀子一样凛冽,守城门的士兵各个都缩着脖子冻得哆嗦。
时日已经近晚,正月街上原就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两个走在路上,都紧紧拢着棉衣低头拖着长长的影子。
正打算关上城门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而至。
领头的是一身白衣身披黑色披风的靖王,身后的一众兵士各个精悍骠勇,一共十几骑人马就这样疾驰着穿过了城门,向着官道绝尘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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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快上马车吧。”
“您趁着队伍休憩时逃出来,入夜之后队伍里就会混进一个妇人,他们转日核对人数定然不会察觉。”
平民打扮的妇人点点头。
她们这一批去廊州的都是三四十岁的妇人,一路的看管都算不上严苛,而且自己也易了容,就算是出了叛徒也一时指认不出自己。
如今只能先一路向南,找之前留好的藏身之处,待到风波平息再回去。
马车外北风猎猎,寒鸦凄鸣,让她忍不住掀开车帘向着金陵方向望去。
那是一座她恨的城。
自己用尽一生心血去毁了它,可它还稳稳的在那里。
忽然间,她在已经昏暗的荒原不远处看到了一骑正朝着自己这边奔来。
“快,快离开!”
因为天色已晚,视线已然不佳,可处在下风总该能听到马蹄声……
那人故意放弃了官道,而选择了铺满枯黄霜草的地方遮住了马蹄声,玄衣黑马,竟然到了眼前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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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再快,也不能比得过日行千里的战马。
璇玑公主命人停下了车,在人的搀扶下走了下去。
既然是单骑而来,就必然有不想让别人听到的话。
来人到了璇玑公主面前才猛地勒住马,战马长嘶一声,喷出的灼热鼻息几乎打在她的脸上。
璇玑公主抬头看去,直视着稳坐于马上那人如点墨一样的漆黑的眼睛,“我道是哪位故人来送我,原来是靖王殿下。”
萧景琰没有一定要杀自己的理由。
这世上只有梁帝一人忌惮滑族入骨,而他,是绝不会把他登基的秘密告诉给任何人知道的,包括他的儿子。
这世上,越是看起来坚强的人,他的弱点就越是致命。
过刚者易折,这样的人就算倾尽一切爬上了帝座,也不过能维系十数载的寿命罢了。
绝顶才智的她时至此时仍不觉得自己会丧命于此,只要萧景琰在这世上还有所求,那自己就还有筹码。
话音未落,一声宝剑出鞘的清鸣伴随寒风而至,璇玑公主动也不动。
她清楚的知道萧景琰不过是要胁迫自己,那剑尖会停在自己的身前。
天下就是一局棋,对于她来说,任何人都是摆在这个棋盘上的棋子。
包括夏江。
也包括身在此处的自己。
作为下棋的人,自己虽然被逼到绝境,但作为棋子,自己可以利用的地方还有太多。
既然他的目标是皇位,那他必然需要一个在暗处的助力。
即使是在滑族遭此大变的时候,她仍能冷静下来弃卒保车。
无论局势惨淡到了何种地步,也不会比当年滑族被灭国更惨。
对于自己的判断太过自负的她未曾抬头去看,对于这个皇子,她自以为了解他的算谋,他的野心。
她判断着筹码,直到那剑锋到了自己身前也凌厉未减半分时,她才意识到萧景琰从一开始想要的就只是她的性命。
她大惊,想躲开时已经太迟。
只听铁器入肉的声音,只瞬间,溅出的血便殷红了苍白的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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