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比赛开始起,双方就保持着比分的交替上升。
彦一等板凳队员心悬一线,更不用说球场上的人了。
流川在仙道的绝妙配合下,得分之势锐不可挡。
优势似乎倾向了湘南这边。
但不可意料的事发生了。
海南的王牌后卫在防守流川的时侯,很难说是无意还是故意,右肘重重地撞向流川的前额。
随着鲜血从流川的额头触目惊心地流下来,球场的白热化程度骤然降为停顿静止。
赤木最早清醒过来,他快步走向流川:"流川,怎么样啊?"
流川捂着创口摇了摇头,但鲜血还是像泉水一样地涌出来。
侧头之间,他看到仙道站在10米以内的对面,像定形了似的看着自己。
仙道这时的表情以其说是吃惊,不如说是不知所措。
这也成了流川后来记忆中,关于仙道的印象最深刻的表情。
很快,彩子冲了进来,她拿着一块白棉巾按住流川的伤口,于是,鲜血就从纯白的丝织物中渗透出来。
接着,流川和彩子去了医务室。
比赛中可能的受伤,是每个篮球手都早有觉悟的。但流川脸上以及白棉巾上的鲜血还是给了仙道强烈的刺激。
他在看着那奔涌而出的鲜血时,脑中瞬间空白,不知身在何处。
甚至于没法像赤木和越野他们那样走过去问候一声。
突然之间,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如果更严重的创伤发生时,他是不是有能力去扶流川一把?
他是不是对自己的期望值过高了?
在流川下场止血治伤的那不到六分钟的时间里,仙道充分展现了他"得分机器"的本色,一人独得二十分。奠定了湘南赢得这场比赛的基础。
等流川回到球场时,仙道看着他头缠纱巾的样子,不知怎么的,觉得有种特别的可爱,他不由对流川笑了笑。
流川也出乎意料地向他微微颔首。
这似乎成为了他们联手推翻海南王朝的暗号。
五分钟后,湘南以106:99胜出。
这可能是8年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场胜利。
湘南高校的队员和观众都高兴地欢呼起来。
声音响彻球馆。
散场的时侯,仙道和越野等人说笑着走出休息室。
在转过一条走廊后,他们看到流川正和一个女生在说话。
那个女生背向着仙道他们,有着非常高挑美好的背影。
流川的神情也不像平日那样的生硬。
仙道知道自己终于见到可以称得上是流川身边的人了。
(五)
仙道站在县立体育馆对面的站台上。
过了一会儿,流川和那个女孩走到了体育馆的门口。女孩向流川微微躬身,俩人就此分了手。
仙道立刻顺着女孩所走的方向,沿着人行道向前跑去。
他在最近的斑马线过了街,对女孩叫道:"等等,请问......"
女孩终于发觉有人在追她,转过身来,看到仙道向自己挥着手跑过来,不由一怔。
仙道到了她跟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女孩微微一笑:"你是哥哥的队友仙道君吧。"
仙道心想自己还真不是一般的有名啊。
他在女孩清丽的脸上看到了她和流川的亲缘关系。只不过,女孩眉目柔和得多,让人觉得十分温婉可亲。
"哥哥?请问你是流川的......"
女孩点了点头:"我叫水泽茜,流川是我的表哥。"
水泽茜和时下略显嚣张的普通同龄少女很不同,她总是淡淡地笑着,礼貌多于常人。
这和仙道自己倒有几分相似。他们一照面就觉得有难以形容的亲切感。
仙道感觉自己心中松了口气,他曾经想过的流川悲惨的寄人篱下的生活,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我们的父辈是故交,所以小时候是认识的。"
水泽茜对这句话很是在意:"难道说,仙道君就是......"
她没有说完,但仙道点了点头:"我们可以谈谈吗?"
"当然。"
他们来到了附近的一家快餐店,仙道叫了两份饮料。
他感觉到水泽茜一直在观察自己,但他装作没有看见。
"虽然小时侯和哥哥很少见面,但真是很难想像,仙道君可以和哥哥成为朋友。"
仙道笑着说:"我也不是从小就这么开朗的。"
水泽茜点了点头:"也对。今天你们的配合就很出色,把海南也打败了。"
"流川的伤怎么样了?"
从流川受伤到现在,仙道也没有机会问流川的伤势。但应该没有大碍,他不是还能生龙活虎地打到最后吗?
"你们那位经理彩子小姐告诉我,哥哥只是流了不少的血,没有别的伤。我就放心了。"
"是吗?水泽小姐,据我所知,你们家就在横滨吧?为什么流川会去镰仓读书呢?"
"去镰仓读书是哥哥自己的意思。今天爸爸妈妈也想来看哥哥的比赛,因为要工作,才没有来。"
"也就是说,流川一个人住吗?"
"是啊。我们都很担心哥哥不会照顾自己。我已经是国三生了,学习很忙,没什么时间去看他。"
她脸上显出十分担忧的神色。仙道这时可以肯定,流川不是没有人关心,只是他和所有的关心保持着距离罢了。
"明天上午没有事,我想去看看流川,可以给我他的地址吗?"
水泽茜这时已经对仙道毫无怀疑,点了点头:"好啊。仙道君能去看哥哥,真是太好了。"
仙道一怔:"这话怎么说?"
"哥哥一个朋友也没有。但我觉得,仙道君会成为哥哥的朋友的。"
仙道微微一笑:"我本来就是他的朋友。"
他从包里取出一本记事本,撕下一页,写上自己的号码,递给水泽茜:"我父亲很在意流川的事。以后有事联络我吧。"
"我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仙道按水泽给的地址,找到了流川的公寓。
那公寓离湘南的海边很近。
仙道在门口遇到了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子,她上下地打量着仙道。仙道猜她是这里的房东,于是说:"请问,这里是不是住着个叫流川的男孩?"
中年女子点了点头:"有啊。二楼楼梯对面的左手第三间。"
仙道道了谢走进去。
他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走着时,突然想到了十一岁的初春二月,在中之森远藤博士的家里,他也是这样一个人上楼去看流川的。
一晃就是六年了。
仙道上到二楼,他敲了敲流川的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流川睡眼朦胧地出现在门口。
仙道听说过他的外号"三年寝太郎",上午十点了还在睡,果然名不虚传。
但他头上缠着的纱布提醒仙道,流川昨天是受过伤,流了很多血的。
流川看清他,不由一呆,神情清醒许多:"你?"
"是我。我可以进去吗?"
流川沉默了一会儿,把身子一侧,让仙道走了进来。
流川的公寓只有一大间,但进门玄关的左右手各有一小间浴室和厨房。房间的前面是客厅兼书房,流川的书桌摆在右边,左边有个单人沙发。然后,由一个衣橱和书橱把最里面的床和外面隔开。
总之是一目了然的布局。比仙道想象的简单和干净。
仙道四下打量了一遍之后,感觉流川站在自己不远处,神情比他这个客人还要拘束。
他一定是很少招待客人的。
仙道笑了笑:"流川,能不能倒杯水给我?"
流川点了点头,走向厨房。
仙道走到书橱边,看见一个用网袋兜着的篮球挂在床头的上方,是流川卧室里唯一的装饰品。
仙道走上前去,他正要去拿那个球,听到流川在身后一声断喝:"别动!"
仙道吓了一跳,手一缩,转过身去。
流川手中握着一杯水,脸色严峻地看着他。
仙道走出来:"对不起。因为看到是个很旧很破的球,忍不住想看个究竟,我以为是流川什么重要比赛的纪念品呢。"
流川把水杯递给他:"那是我父亲生前给我的。"
他们走到前面,仙道坐到唯一的沙发上,喝了一口水。
流川坐在对面的转椅上:"为什么知道这里?"
仙道眨了眨眼:"秘密。"
流川"哼"了一声。
他没想到仙道已经和水泽茜结成了同盟。
仙道看着他的头:"流川,昨天的伤现在怎么样了?"
仙道觉得流川缠着纱布的样子,显得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有一点常人可以看得见的软弱。
流川淡淡地说:"没再出血了。"
"不用换药吗?"
"下午会去的。"
流川好像对仙道这个不速之客不知如何是好,终于说:"你有什么事吗?"
仙道笑了起来,笑得流川莫明其妙。他脸色不愉地说:"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事就不能来找你吗?我们是同乡嘛。"
"无聊。"
"昨天的比赛很精彩吧?"
"算吧。"
流川也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可以像是多年拍档那样默契地配合?尤其是仙道,他简直是猜得到他的心思似的。
他想到这,因为是在自己的家里,忍不住问:"关于我的过去,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仙道把水杯放在流川身后的桌面上,靠着书橱,作沉默状。
"流川,你觉得自己的过去很复杂吗?"
"当然不。但我有权知道吧?"
"比如你小时侯在中之森待过,比如你有过一个叫泽北的朋友,比如你喜欢一个人在公园篮球场练习投篮。当然,还有你母亲在你七岁的时候过世,你父亲在你十岁时死于一场交通事故。后来,你由唯一的亲戚姑姑收养至今。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
流川好一会儿才说:"只是打过一场球,就知道这么多了吗?"
仙道摇了摇头:"流川,你对我没有印象,并不等于我对你也是一样。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换一句话说,我小时侯有偷窥的爱好,喜欢躲在远处看人。"
"那个约定是怎么回事?"
"那只是我个人的心血来潮而已。9年之后,大家会怎么样呢?我很想知道。可能是因为见到现在的流川和6年前不同,所以很期待9年以后能见到又不一样了的流川。就这么简单。"
流川直觉不是那么回事。但仙道自己不想说的话,没可能会听得到的。他也不想让自己显得过分介意这件事:"你不用故弄玄虚。对我来说,过去怎么样,并不是重点。你不说就算了。"
仙道饶有兴趣地问:"流川,那什么是你认为的重点呢?"
"当然是现在和将来。"
仙道点了点头:"流川,如果你觉得过去有什么谜题的话,由时间去解答吧。我没有你想象的神广大,知情甚多。"
流川站起身来:"我没有高估过你。没别的事了吧?"
仙道知道他下逐客令了:"我也该走了。流川,谢谢你的招待。"
他走下玄关,穿鞋的时候,流川突然说:"喂,偷窥狂。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总是笑的?"
仙道站直身来:"流川,有没听过这样一句话:快乐是一种美德?"
流川脸上显出红色,是他生气的前兆:"你想教训我吗?"
"别生气。小心伤口又会流血的。我只是就事论事。我的人生观是:对我爱的人经常保持微笑;对爱我不多的人,我就送给他微笑。可以吗?"
流川良久才回答说:"白痴。"
"明天见。"
仙道走出流川的公寓,听到身后流川重重的关门声。
仙道在昏暗的走廊里边走边想,他今天突如其来的造访一定让流川乱了阵脚。
他为什么从十一岁起就觉得流川是个需要拯救的人?甚至昨天看着流川受伤的时候产生了自我怀疑。
流川用他自己的言行证明了,他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更坚强有力。
流川甚至比他更彻底地舍弃了过去。
他为什么随时随地准备着去搀扶流川呢?
有时候,不扶,反而是最大的搀扶。
就像《圣经》里说的:不要叫醒,不要惊动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愿意。
他走到了公寓的外面,五月底的阳光有着他此时心间弥漫的温度:温热、灼人,释放着万物蓬勃生长所需要的全部热量。
(六)
六月上旬的一天正午,仙道出了校门,来到附近的一家冷饮厅。
他走进去,看见靠窗的一张桌子,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子站起身来,向他挥了挥手。
仙道快步走到她跟前:"对不起,因为有点事,所以迟到了。"
中年女子看着他,微微一笑:"没关系,我也才刚到。请坐。"
仙道叫了杯冰水。
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仙道觉得血缘这东西真是奇妙。她的眉目和流川有三分相似,在气质上比水泽茜还更接近于流川。
他们都是那种把自我刻在脸上的人。
仙道在小时候见过她,最近的一次是六年前的仲春四月之初。
她几乎没什么变,仍然穿着得体,神情自信,说不出的利落美丽。
她是流川在这世上血缘最近的亲人-水泽夏树。
水泽夏树从他进来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在打量着他。那种目光比单纯地观察一个长大了的晚辈多了些别的东西。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仙道觉得那是感伤。
水泽夏树笑着说:"真是光阴似箭啊。已经长成大人了。刚才看到你从对面跑过来,我还以为是时光倒流,回到了我的少年时代呢。你和你父亲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
据说父亲和流川的父亲是高中的同学。那时想必就和水泽夏树认识了。
"阿姨倒是一点也没变啊。"
水泽夏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可以叫你小彰吗?"
"当然。"
"记得六年前在中之森,小彰躲在一棵树后面,怎么也不肯出来和我们道别。所以,那天听小茜说到现在的小彰,真是不敢相信。"
仙道笑着说:"我也忘记从前的自己了。但有一天我突然想,人的一生这么短,为什么不让自己快乐一点呢?对不起,我在阿姨面前班门弄斧了。"
他听说过,水泽夏树是横滨第一电视台的一个王牌节目制作人,是事业成功的时代女性。所以自己这个少年人和她谈论人生就显得有点做作了。
然而,从一个心情灰暗的小孩到一个开朗的小孩的转变过程,中间究竟克服了多少困难和障碍。仙道是有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感触的。
如果他自己也不快乐的话,怎么让自己爱的人看到这个世界的美丽呢?这个世上固然有别离,有贫穷,有衰老,有死亡......但透过指缝也仍然可以看到阳光。
人不是为了痛苦才来到这个世上的。
水泽夏树看着仙道,她自己是个出类拔萃的女性,但不得不承认,仙道比她想象的成熟和聪明许多,和他说话完全不存在交流方面的困难。
不愧是仙道广之的儿子。
她笑了笑:"怎么会?我觉得小彰的思想比我还成熟啊。年轻的时候,我只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什么都做得到。但到了这个年龄,就会相信命运的无常。我觉得无常是这样的一种东西:你常常可以很轻松地把它说出口,但在某个时刻,它却会报复性地用万分凄惶的感觉扼住你,莫可奈何。在我的一生中,曾经有两次被扼得喘不过气来,几乎以为自己会就此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