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功成万骨枯。
北方的罡风如刀如铁,吹过来砸得脸颊隐隐生疼。身边的人抱怨着痛惜着他柔滑如丝的肌肤为他拉紧狐裘,他淡然一笑,眼色中三分感激七分寂寥。
寂寥?
只在越传越广的口耳相闻间勾勒出他模糊轮廓的街坊邻居做状不屑。
一代枭雄,有什么好装的?
寂寥!
但凡亲眼见过他的人都要痴痴叹息一声,为着心中莫可名状的悒郁。
从未见过将微笑演绎得如此寂静之人,一瞥之间渗出丝丝凄清,空灵如上升的月色,缓缓泛滥开。
寂寥......
"十指不沾阳春水,平生未触染血刃。"
许久以前某人不经意的玩笑之作,竟已被当作他的传神写照广为流传开。他的敌人与朋友都这么说着,语音中带着截然相反的仇恨或爱怜--朋友也好敌人也罢,最终,却也都在他的似水眸光中慢慢销蚀,而后一去不返。
寂寥。
立刻就有血气方刚之人嘲骂着"兔死狐悲"冲上前来。他身边人影微晃,眼前只是一闪,那厢已经手起刀落,将来者斩为黄泉之鬼。
白日当头,尽管没有温度,却也在地上拉出颀长的影。他自觉连影子都没被碰到,却早已围上一干人等,个个神色紧张询东问西。
他只有无奈回以微笑。
微笑、再微笑。然而再漂亮的笑却也掖不住藏不了,那份仿佛业已铭入五内的哀凉。
寂寥,他的寂寥人人看在眼里,可又有几人认真想过,他因何而寂寥。
一位他召见过的文人在自己的文集中写到。
但凡得天下者,必然高处不胜寒。这是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想来周助大人亦是如此、亦应如此。
或许。
他只微笑着回答,或许。
在众人的围簇中,他笑着抬起眼来,立刻就有那么强烈的视线投注过来接上,宛如难训的野兽般悍然的狂野的肆无忌惮的逼视,震得人立足不稳。分明只是冷冷的注目,却仿佛有熊熊火焰随着目光蜿蜒蔓行,包围着舔舐着煎烤着目标直至焚烧殆尽。
猛然撞见这样的视线,他的身体一冷,随即缓缓升温。
扬起手轻徕几下,他的笑容越发柔和。
"龙马,你来。"
对方一言不发扭转了头,手中白刃晃动,微起破空之声,已收刀入鞘。
"来啊。"
听见他再次的呼唤,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穿过了众人、旁若无人的向着他走来的,不过是个未及束冠之龄的黑衣少年。纵然如此,环绕他身周的近侍们却也是谁也不敢露出轻视之意。值此乱世诸国分立,雄踞大陆之东的"青苑"之周助大人麾下四位得力助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春赤将军菊丸英二、橙夏将军桃城武、白秋将军河村隆、冬玄将军越前龙马,其中又以徽志全墨的冬玄将军行事最为酷烈无情,亦以最得周助欢心。而这名于瞬息间诛杀刺客的少年,正是越前龙马。
那越前龙马走了过来,却刻意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与他擦肩而过。他微怔,正想回头追问,冷冷的话已传到耳边。
"干什么做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向自己曾经的饲主反咬一口,感觉就那么的难受吗?不·二·周·助。"
明地里暗地里均已约定俗成的禁忌被这样轻易说出了口,近侍们面色大变叱责出声。
"越前大人!你怎么能对周助大人说这种话!"
他亦一时愣住,面上不禁现出薄怒。转念之中,却又不由得失笑。
拂开众人的手,他缓缓走近背众而立的少年,微俯身体环抱住那仍然十分单薄的肩膀。
"龙马,现在的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勉强的样子吗?"
"--还好。"
"那你是为了什么而生气?"
"......"
"告诉我。"
他在少年耳边微笑。柔和的没有丝毫魄力的声音淡然开口,却蕴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你又是一付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的表情。"
"所以你担心我会不忍心?龙马,你认为我会是那么天真的人吗?"
"不是......"
仍然想强辩什么的少年猛地抬起头,冷锐如刀的视线却在触及他的笑容后,慢慢软化下来。
"好漂亮呢,周助。"
"哦?谢谢。"
"我果然还是最喜欢像现在这样,明明已经满心仇视无法压抑住杀气,却还能够冷静计算、悉心策划的你。"
"被你看出来啦?我还真是未够水准啊。"
口中说笑着他解下身上的狐裘裹住衣衫单薄的少年,自己当风而立。做工华贵的白衣被劲风一扯,翩翩舞动柔若浮云。
若是只看着他,只看着他的人定然会忘记,在他周遭绵延了数百里的尸骸,在他脚下为人血所浸濡的土地。忘记了,这里原本是有如修罗界一般的战场。
静立远眺,他秀丽无伦的面庞上,又浮现出了难以言语的寂寥。
寂寥--他的一个敌人曾说,那正是不二周助可怕的地方。
因为那就是他唯一所有的感情。
没有恐惧、没有害怕、没有痛苦、没有负罪、没有怜悯、没有仁慈。
只有寂寞。
轻飘飘不着边际无关紧要的寂寞。无法动摇他的心智无法影响他的决策无法产生任何弱点。
所以可怕。
或许。
他仍是微笑着回答,或许。
或许没有了这份寂寥,他就跟本不会是今日的青苑之周助。
或许没有了这份寂寥,青帝的最后一支血脉就不会被灭绝。
或许没有了这份寂寥,这片土地也绝不会为六国联军侵袭,混乱荒芜至此。
只不过是一份如影随形的寂寥,聪慧绝顶如他,又怎会不懂如何舍弃。
只是,这寂寥是他还是"不二周助"的时候,唯一的幸福和痛苦。
是那个无论身、心、情,全都不属于他的人,唯一留给他的,只属于他的东西。
因此,他不能舍弃。
可算是童年玩伴的佐伯在某次把酒言欢后郁郁的叹息。
究竟要多大质量的爱和热情,才能填满你心中的空洞呢?周助,周助,我一直--
他笑着掩住佐伯的口,笑着说你醉了。强行将佐伯的头按在在自己腿上,温柔抚慰。烛光朦胧中,他对着已经沉沉睡去的佐伯说出谁也不曾听过的话。
我也喜欢你,虎次郎。不过那是因为你先喜欢上我。我也喜欢英二、隆、龙马,山吹的千石、冰帝的慈郎,但那都是因为大家喜欢我,我才会喜欢大家。
真正不求回报、不考虑得失、不在乎对方感觉的"喜欢",我这一生也只有那一次。只对那一个人。
可是他给我的回答是,我爱的人,不是你。
有了这一句话,我就知道自己今生今世再也无法盛载起任何人的任何感情了。那种感觉,既痛苦,同时又幸福。因此我不恨他。只是他在我心里留下了那么深的印记,我也想让自己在他的心里占有同样的分量。所以我只好一点一点侵蚀他的国土,掠夺他的百姓,杀掉他的亲友,断绝他的血脉,把他逼进绝境。那样他就会在意我,记得我。
虎次郎,你可曾爱谁,爱到了想要令他恨自己的地步?
夜色愈深,无人的后殿之中,他仰面而笑,笑声凄绝而疯狂,有若堕天。
他以青帝之一国土地财宝为饵,集结本大陆立海、冰帝、山吹、不动峰、六角诸国以及岛国圣鲁道夫,约定一齐进攻青帝推翻现存王室。战事延续到现在,联军终于兵至王都城下。
六军阵中,他遥望着自己曾经出生成长的地方,身后是表情各异的诸国国君们。
一身玄色的少年与一身赤色的青年走近他身后,肃然默立。
他回首,寂然微笑。
"开始吧。"
[完]
临兵斗者皆阵 之
哀兵
又是一个没有光亮的晚上。
根据传说,在黯无月色的寒冬之夜里,白眼的夜妖会唱着如同女人哭泣似的旋律,悄然出现于独行者的身边。听见了它的歌声的人,会失去面对接下来的路途的勇气;触碰到了它的身形的人,会忘记一切快乐的事情;而看见了它的眼睛的人,会被带走自己的魂魄。
骤然想起这不祥的传说,海堂寒战了一下。
朦朦胧胧的火把只能照亮身边数尺的范围,除此以外就是纯粹的黑暗。黑得如此无边无际森严而阴寒,仿佛就有狰狞的魔兽隐匿其中,等着机会瞅住空子随时扑噬上来。
此时此刻,凭是怎样的豪气盖天,也不禁软弱。
海堂强抑住心中的不安,伸出自己因寒气而僵住的双手,靠近火把取暖。以松木的枝条为燃料的火中,松脂被烧得劈啪作响,融化的油滴落下来溅在手上,虽然热辣辣的微痛,却烫得很舒服。
感觉到双手终于稍微恢复了一点知觉,海堂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口中的热量混着水汽凝聚成的白雾,薄薄的袅袅的升散。
一转身,铁铸的甲胄发出乒碰的撞击声,细碎而余音回长,缭绕在空旷的空间中久久不散。
不该......是这样的啊......
俯瞰着一片死气沉沉的都市,海堂长而细的眉在冰冷的铁甲下痛楚的纠结。
曾几何时,号称不夜之都的帝都夜夜笙歌光彩斐然,聚集人杰地灵为各国所艳慕倾迷,现今却落魄至此。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男人。
生于此长于此,从此地获得了莫大权势与地位,却最终背叛了这里的那个男人。
不·二·周·助。
那个已成为所有青之国人民的禁忌的名字,只要一呼喊起来,再纯洁的孩子再无知的妇人眼中也会燃烧起恨意,仿佛字眼本身便带着刻骨蚀心的毒,随着不可计数的诅咒怨憎,点点滴滴深侵浸淫,直腐蚀到每一个灵魂深里。
憎恨着,憎恨着。恨不得那个人即刻即时就坠下阿鼻地狱,生生世世饱受煎熬,不得超生。
"你在祈祷吗,海堂?"
紧闭的眼蓦然睁开,海堂一面懊恼着执勤中的自己竟然忘记职责,一面转向来者,以军人应有的礼仪半跪于地。
"元帅。"
"站起来。还有,叫我乾就好。"
"乾......大人,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海堂,你就一定要跟我讲究这些繁文缛节吗?"
似乎多少感到无奈的说着,青之国现存的唯一一位元帅将手放上身侧的石栏,想要从中汲取力量似的握紧了再握紧。
"国之将亡,人与人之间,就彼此靠近一点吧。"
"乾大人!身为元帅的您,怎么可以说这种丧气话!我们还有希望的!只要今次王都一役获得胜利,我们......"
"胜利啊。那种事情,你真的认为现在的我们能够做到?"
乾不动声色的回过头来淡然反询,海堂被他如此望着竟一时语塞,激昂的握起的拳头也缓缓放下。沉默之中,两人彼此犹疑着而无法相触的视线,同时落在了城外漫天满野似的营火上。
"有时候......"
乾望着远方,温澄的声线低低的慢慢的滑行着一般自海堂耳中掠过。虽然并非特别磁性的亮丽美声,却自有可以令人融化其中的包容力,柔和得令海棠只想闭上眼就在这样的声音环绕下睡去[自由自在]。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真是由天来决定人的命运,那么所谓的神,一定是残酷的以见到人的不幸为乐的生灵。"
"神......"
海堂重复着乾的话,双眼在夜色中阴暗下去。
"世上如果真的有神的话......有那种所谓的可以控制一切的至尊的话,他又为什么不降罪于那个男人?"
"你恨不二周助吗?那个身为一国的皇子、却背叛了国家与民众的人,你恨他吗?"
望着因愤怒而轻微颤抖的海堂,乾轻声的问。而对于这个答案几乎是理所当然的问题,海堂没有给出回答,只是以咬牙切齿的表情,死死瞪着面前广袤到悲哀的黑暗。
萧瑟的寒风送来血腥和腐臭的味道。暗黯无光的城市某处,又响起了哀不自禁的凄厉哭喊。
国之将亡。死亡的气息,是那么浓郁的笼罩在所有人头顶心上,阴沉沉的挥之不去。即使在这深宫内院之中,也躲不开避不了[自由自在]。
而一切一切的痛苦,都是那个恶魔般的男人带来的。
自己珍惜的事物,不起眼的小小幸福,连拥有这些的权利也被夺走,又有谁可以不憎恨?
"乾大人,你有什么相反的答案吗?"
"......作为陛下的国民、国家的军人、统领众人的元帅,我憎恨敌人。但是作为一个人,我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不二周助的心情......"
"那种男人......!!"
"海堂,他只是太过笨拙又太过聪颖。不懂得怎样爱与被爱,不知道该如何治愈自身所承受的苦痛,所以只好破坏一切来发泄。他只是以为,当所有人都变得不幸,自己或许就会平复......"
"乾大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如果真的是照你所说,那么我们的家破人亡只是他自怨自艾的牺牲品?谁给的他这样的权利?谁允许的一个人不幸就一定要牵连到所有人??谁也......"
"海堂,海堂。够了。"
将激动起来的海堂抱进自己怀中,乾在瞬间僵硬的海堂耳边低声喃喃着。
"我不希望你也学会憎恨......"
"乾......大人?"
"海堂,我是想给你幸福的。从七年前我将你从战场上救出来的时候起,我就想给你一个能令你幸福的国家。可是我没有这种能力......有这个能力的人,偏偏又选择了与之背道而驰。天不遂人愿啊......"
仿佛是在印证着乾的话一般,帝都东北角的城墙处火光一闪,震天的喊杀声、"敌袭"的警报声在城中混乱的响起。
"终于来进攻了吗!混蛋!!--全员武装!准备迎战!"
扑向栏杆远眺着敌人来袭方向的海堂恨恨的喊着,随即对着身后听到响动赶来的士兵们发出命令。
"海堂。"
"乾大人,请快回到陛下身边,这里由我们近卫军来保护......"
"海堂,所有近卫军到城里疏散平民,保护他们逃离帝都--这是陛下的命令。"
"这?!......那么,我们带领他们到达安全之地后立刻就赶回来!"
"不,你们不用回来了。到时候就地解散,各自逃命去吧。"
"开什么玩笑!!"
对着怒吼着扑上来揪住自己衣襟的海堂,乾无害的笑笑,趁势低头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近,极快的吻了一下海堂的眼睛。
"......!!"
"海堂,不要抱存着拯救他人的心。一个人负担不起两人份的生命。我们谁也救不了的。国家,民族,未来,这都不是渺小的我们可以承担得起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中,人能够救到的只有自己。能救到自己已经很了不起,再试图要求过多,就会连自己的幸福也失去。"
瞬间已改换成肃然的表情对着满脸通红的海堂说完,乾一挥手,待命在一旁的近卫军们立即上前架住海堂就往外走。
"等一下,我还有话......放手!!乾大人!乾大人!乾大人!!......乾!!!!!"
竭力挣扎着的海堂勉强望向乾所站立着的方位,却只听见乾淡淡的声音下达着令人愤怒的命令。
"打晕他。"
钝物重重的击上后颈,海堂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最后的最后出现于脑中的场景,却是十岁时因战争而失去家人的自己。那时候他被噩梦层层魇住,眼见着父母和弟弟一次又一次在自己面前死去,自己却挣不脱逃不开醒不过来,只能无力无助的哭泣,直至被乾唤醒。
那个只能痛苦的呻吟,眼中泪水不断不断的滑落的自己,他记得清清楚楚,从来不曾忘记。
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想要战胜心中的恐惧是如何艰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