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戚少商的那一晚，他亦这样弹了一整夜。没有人知道，顾惜朝的心里，存着一个希冀。
不，算不上希冀，他想，只不过是一个试验。
可是戚少商没有拔剑。
没有拔剑，所以便不会有如那晚一般精彩绝伦的剑法。
那一刻顾惜朝心里的情绪，确实是失望。
忽然，又咳了起来，顾惜朝只觉得浑身冰冷，气息不稳。
这几日，为了不在戚少商面前表现的虚弱，他用内力压制住体内的不适。这些天来，已耗费了大量的体力。
此时再也忍不下去，他紧紧的握住琴弦，"啪"的一声，弦断，血腥的味道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忽然，一个人影从窗子里飞进来，接着，一股温暖的内力缓缓注入他的体内。
顿时，不适之感消失，他的脸色终于泛上一层红润。
"戚大当家，有门，为什么从窗子进？"
没有回头，顾惜朝仍然一派云淡风轻的问到，似乎对于戚少商去而复返并不觉得惊讶。
"你身体一直就这样？"戚少商收回内力，一屁股坐在床上。
一挑眉，顾惜朝微笑，"对。"
"那你还笑的出来？"戚少商不知怎的，提高了声音。
缓缓的退去笑容，顾惜朝拿起一块白绢，安静的擦着刚才受伤的手指，"不笑，难道要我哭么？"
戚少商望着他，"你的内力还剩几成？"
他冷冷的说，"一半吧。"
收拾起古琴，顾惜朝的眉头一直皱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鸾胶，你可有？"
望着他手中断掉的琴弦，戚少商摇摇头，"没有。"
顾惜朝点点头，"是啊，大当家的又怎么可能会有。"
戚少商忽然站起来，大步跨到琴前，用万分认真的目光注视着这把琴，"这是......"
微微扬扬唇角，"不错，这把琴是大当家的。"
当年旗亭酒肆的那把琴，戚少商的那把琴--"顾惜朝，你为什么......"
将琴放好，顾惜朝并不回答，却好整以暇的问，"大当家，我看你走的挺快，可怎么回来的也挺快呢......"
戚少商窘了一下，"我听到你的琴声，就没走。"
"哦？我弹琴，又碍着大当家的路了么？"顾惜朝似笑非笑的问。
"顾惜朝，我只想再问你一次，你，真的就不曾对以前的事后悔过？"
这是戚少商一直想问的。
事别已久，--顾惜朝究竟会怎样回答他？
冷漠一笑，"大当家，许久之前我就对你说过，真情可感，往事难追，你又何必问这样一个问题？"
轻轻把窗子关上，把门打开，"大当家的，出去的时候，从门里走吧。"
顾惜朝的背影似乎比那时更瘦，戚少商就这样注视着他的背影，注视了很长一会儿。
然后，他慢慢的从门里走了出去，白衣微微扬起，遗落在风里的，是大片大片的寂寞。
顾惜朝知道，这一次，戚少商不会再返回来了。
所以，他终于可以毫不顾忌的，垂下睫毛，泛起忧伤。
因为，不会有人看到。
..................
这一年冬天，京师武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格局变动，整个江湖都在谈论这件事。
顾惜朝听到这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的时候，罐中的草药仍在热着，雁伤从城中买药回来的时候，忽然对他说，"师傅，那个戚少商好像真的很厉害的样子。"
他便用一种并不在意的神情听着雁伤对他讲在城中听到的武林纷争。
汴梁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终于一战，雷损战死，六分半堂元气大伤，而金风细雨楼也未赢，白愁飞叛，王小石逃，苏梦枕死。
经由诸葛先生举荐，戚少商卸去御前神捕一职，成为金风细雨楼代楼主，统领京师武林，正式成为京师的群龙之首。
雁伤捧起熬好的草药，递给顾惜朝，"师傅，原来他还真是个大侠。"
顾惜朝唇角扬起，"不错，他在哪里都爱当大侠。"
"师傅，你很在意那个人么？"雁伤忽然问了这个问题。
顾惜朝愣住，"为什么这么问？"
"师傅从来懒得听别人的闲事，可是这次我说了快要半个时辰，师傅都没有让我停下。"
顾惜朝慢慢的将草药一饮而尽，"你停下吧，我不想听了。"
雁伤小心翼翼的说，"师傅......我已经讲完了......"

九 一个厉害的帮派

这已经是第一百个人向戚少商报告同样的事情了。
金风细雨楼的许多弟子都已经知道，最近江湖中出现了一个帮派，发生了一件事。
这件事与金风细雨楼很有关系。
就在金风细雨楼逐渐占据江湖第一的位置时，忽然出现了一股势力。
勿回岛。
新一年的春天，原本在浩瀚南海中极其微小的勿回岛，在新岛主的带领下，开始大举向中原进发，来势汹汹，大有吞并中原武林之势。
金风细雨楼以及其他江湖门派，都受了重创。
而勿回岛的新岛主凌海飞，据见过他的人形容，着淡杏色长袍，佩绯红色弯刀，与金风细雨楼前楼主苏梦枕十分相像。
正因如此，每当金风细雨楼与勿回岛起冲突的时候，都会输--因为没有任何一个风雨楼的弟子会在一个酷似自己忠心敬爱的楼主的人面前，还能稳的住心神。
江湖中迅速流传起一个歌谣。
"浩浩勿回岛，凌海与天高。飞身渡九重，万里惊怒涛。"
慢慢的，就连黄口小儿也会唱了，勿回岛以燎原之势实行它吞并中原武林的野心。
戚少商在象鼻塔中与杨无邪深谈。
"杨总管，你可曾听说过这个门派？"
"楼主，白楼的资料里确实有关于它们的记载，勿回岛曾经不过是南海中的一个荒僻小岛，与世隔绝，从未与中原产生过来往。而自从新岛主凌海飞夺权登位之后，勿回岛便慢慢强大起来。"
"他们强大在什么地方？"一个小小的孤岛，竟然有如此这般的能力？戚少商不禁有些意外。
"他们在海上生活，终日与狂风骤浪搏击，身体非常强壮，作战英勇，原本来到中原应当不适合平原生活，可是凌海飞似早有野心，暗中收买、招纳中原贤士、好手，并训练了一大批能在平地作战的勿回岛人马......"
顿了顿，杨无邪欲言又止，戚少商望着他，"杨总管，有什么话请尽管说。"
"楼主，金风细雨楼在与勿回岛的几次战役中都输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毕竟......毕竟你当代楼主的时间并不长，兄弟们对苏楼主还是有很深的感情。而那个凌海飞，我想，与苏楼主长的十分相像，所以他就利用了这一点，每当出战时必然亲征，而当我们的人一旦见到他时，都仿若丢了三魂七魄，眼里只看见那是苏楼主了。"
戚少商点点头，"我明白，只是杨总管，他们难道就没有什么弱点么？"
杨无邪的眉间是一个深深的"川"字，"他们的人马非常强大，不但善于平原作战，且骑术甚好，武功了得。中原武林的许多门派，群战时都输在了他们的骑兵上。楼主自然知道，我大宋连年与辽征战，输多赢少，就是输在一个妄想‘以步克骑'上，骑兵与步兵相比，自然威猛的多得多。"
"那么说，与勿回岛的对抗，是凶多吉少了？"戚少商面色忧虑。
"楼主，若是中原武林人心齐，也许勿回岛便不算什么，但是，现在的局势就是，各派心怀鬼胎，并无联合之心......"
"杨总管，你说，蛮荒孤僻之地，会不会将中原文化学的透彻？"戚少商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
"......这个，我实有不知。"杨无邪很是迷茫的看着自己的楼主。
"杨总管，我想到一个办法。"
"楼主可有什么妙计？"杨无邪眼睛一亮。
戚少商却陷入了沉沉的思索之中。
"杨总管，我要暂时离开汴梁，楼子里的事务，牢烦你多担待--我会尽快回来。"
杨无邪不知道楼主在这危急关头要去做什么，可是他没有问。
因为他知道，戚楼主做事自有他的原因。
他点点头，"楼主请放心，在下自当万死不辞。"
..................
"以步克骑，败矣。然步之必败于骑也？余以为，以阵法降之。"
"古阵为十，方、圆、疏、数，锥形、雁形、钩形、玄襄、水、火。虽为十，然以一观之，一复十，十复百，变化无穷。"
"薄中厚方，阵中容阵谓之方，平衡守防；疏散错落，以草人树，以少胜多，疏也......"
"难测难防首推七星飞锤之阵，以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天枢之位围攻，困也。"
"凶猛威烈则为六合之阵，乾、坤、生、死、水、火六门，攻也。"
............
一句又一句，那些牢牢记在心中的句子，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这样的人，不去领兵打仗，是整个大宋的损失。
戚少商其实并没有意识到，当年他认真的读《七略》时，仅仅只是因为那是本排兵布阵的好兵法么？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并不很懂领兵打仗，不懂奇门遁甲，不懂乾坤八卦，他不懂，却将整本书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背了下来。
背了下来还不算，这么多年，竟一直都没有再从脑海中移去。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那是因为，从那时起，他就从心底里在意顾惜朝了。
是啊，他怎么会不在意顾惜朝呢。
他急急的，拿起剑来就走。
他一路往南行去。
第一次重逢的时候他走的很慢，一年之后，他启程第二次去见他，走的很快。
他甚至想一下子就飞到江南，飞到扬州，飞到那间茅屋前。
快马加鞭，一直疼马惜马的戚少商，第一次没有让马休息，就这么日行千里的，赶到了扬州。
这一次，他连门都没有叩，径直撞了进去。
顾惜朝仍然如那时一样清冷，安静的捧着一本兵书，细细阅读。
听到动静的时候，他慢慢抬眼，望见那个急的在春日里流了满脸汗的男人。
他的眼睛里又如那时一样，猛烈的射出一道光来。
他一直有预感，他们还会相见。
一年之后的今天，与上一个春天一样。
只是上一次，他们打了一个回合，这一次，戚少商根本没有任何想要对打的气势。
他有些诧异的看着他，接下来却听见戚少商一字一句的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平原作战，大宋尤擅，然骑兵威猛，固甚重阵法。然将从中御，将出征，天子必图阵形、规庙胜，尽授纪律，遥制便宜，主帅遵行，贵臣督视，天子之言，未必明智也。"
"将领精少而杂多，阵法不知变通，知窍门者不知使用，固余著书，妄以一书之力，察拣古阵，详布今图，以江山社稷为一，百姓乐业为二，天子为三，虽笔书战法，却非纸上谈兵......"
"叠阵为先，若可入敌阵，则神臂弓手俱发，当敌至拒马，则枪兵与之肉搏......"
........................
顾惜朝几乎说不出话来。
世上，究竟还能有几人，像戚少商这般，在这么多年之后，将自己呕心沥血写成的《七略》一字不差的背出来？
天下只有一个戚少商。
他们就这样子，以一个奇怪的气氛，一个背，一个听，过了很长时间。
直到戚少商背完，停下来。
然后，他走到顾惜朝面前，事隔多年，再一次，也是此生的第二次，握住了他的手。
"帮我吧。"
很久之后的顾惜朝都在回想那时的自己，那时的自己心里，似如那一年一样，壮怀激烈。
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其实自己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凉薄，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一直以来，他都不曾在戚少商心中，失却了分量。
"我就不信你顾惜朝甘愿在山野乡间读一辈子兵书。所以......"戚少商用力的握住他的手，如那年在边关一般，他对他说"我拿你当知音"那样，再一次对他说，"我仍拿你当知音，所以，帮我吧。"
那一刻的顾惜朝再也无法与平时一样冷漠，握住自己手的那双手，温暖的几乎要将春天变成夏天。
他像是不由自主一样，微微点了点头。
可是他心里明白，最懂他顾惜朝的，一直愿意给他机会的，从来从来，都只有戚少商一个。
..................
去汴梁的路上，三驾并驱。
戚少商望着雁伤看着自己并不友好的眼神，朝顾惜朝叹了口气。
顾惜朝微微一笑，忽然问，"大当家的，你把《七略》背的比我还熟，可是都已读懂？"
"......其实，很多词句，我并不知晓是什么含义......"戚少商非常诚实的回答。
"......"

十 一个快活的时刻

"既然勿回岛的人马善于骑术，那么，群战的时候可用阵法，若江湖争斗，却是可以用其他办法。"
"其他办法？"戚少商不解。
座下的人也都没有声音。
顾惜朝看了一眼在座的人，眼角微微有不屑的光。
戚少商也发现了。
金风细雨楼的人都在望着他们两个人。
没有人没听说过逆水寒一案。
也没有人不知道顾惜朝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意义。
背叛者，逼宫人，还有，戚少商的死敌。
如今，坐在堂上，坐在一起的两个人，一个是戚少商，另一个是顾惜朝。
虽然金风细雨楼与顾惜朝并无仇恨，但作为武林正道，自是对他无好看法的。
所以，望着以这样一种平和气氛坐在一起的两个本该是仇敌的人，所有的人心中都有一个大大的问号。
顾惜朝扬着唇角，停住了要说的话。
戚少商却正听的认真，便接着问，"其他办法是什么？"
顾惜朝还是不说话，眼睛里有一丝阴冷--忽然，袖中一扬，只见一簇银光闪过，竟直直朝着座中风雨楼的人飞去。
"不好！是暗器！"
座中乱成一团，所有的人都在忙着躲避突然而至的暗器，戚少商心里一惊，望向顾惜朝，却只见他仍然一幅冷淡的事不关己的样子，仿佛那簇暗器不是他放的，这些人的忙乱也和他没有关系。
"顾惜朝......你......"戚少商气炸了肺，看到狼狈的风雨楼弟子好不容易躲避过一难，桌翻椅倒的爬起来，眼神里都是愤怒之意。
"大当家，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其他办法。"
幽幽一叹，顾惜朝起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当家，你的人并不信服于我，又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
这时，座中的人已经明白了，顾惜朝所说的其他办法就是--暗器。
"是个好办法......"杨无邪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打圆场。
戚少商也马上站起来，一把扶住顾惜朝的肩膀，"算我错，只是你这一招委实太过突然，我也没有反应过来。"
顾惜朝冷冷一笑，这才坐回了座位。
戚少商也跟着坐下，然后他转过身去，对着金风细雨楼的弟子，认认真真的说，"各位兄弟，如今金风细雨楼正经受着一场考验，我希望大家能相信我，因为顾公子有非常才能，也愿意帮我们。"
杨无邪也抱拳说，"江湖传说终归只是从前，我们希望顾公子能帮金风细雨楼度过此劫。"
顾惜朝深吸一口气，"大当家，刚刚我突然释放暗器，结果你也看到了，除了阵法，暗器是最让人无法防备的方法，对于很少接触到中原的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况且--在用暗器方面，大当家有个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