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水汽徐徐绕在眼前，让他因咳嗽而染上湿意的眸子添了几分朦胧情致。
"谢谢你，东来。"
这名字一出口，不但是卓东来，连李寻欢自己都愣了愣。
突然就笑了，仰头喝下杯中药水，又道："有时候我在想，你究竟是什么人，又从哪里来的。"
"但你从来没有问过。"
卓东来斜了眼睛看他。
"因为我并不在意。"
"噢？"
"过去始终是过去，既然是无可改变的事，又何必再去追究？我只需知道现在的你就够了。"
李寻欢轻轻一笑，带着看透人心的明亮。
"因为你根本不敢面对过去。"
生冷的声音徒然响起，只听环佩叮咚，一条人影从门外施施然走进。
见她身着淡绿衣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冰肌雪肤，体态婀娜，端个是明艳照人，娇美不可方物。
她并不年轻，眉目间蕴着少妇特有的贵气。
看向他的目光，竟满是厌恶与不屑。
"你只有向前看，才不会让自己痛苦，因为你的过去，是你永远都不愿意面对的伤口，对吗，探花郎。"
李寻欢意外的看着她："秦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晚月冷冷一笑："你当然不希望我在这里，你巴不得一辈子都不要见到我。"
李寻欢苦笑道："姑娘何出此言？"
秦晚月走近他，目光咄咄逼人："因为，只要看到我，你就会想起她，想起那个被你亲手让给别人而痛苦了一辈子的可怜女人......"
她看着他，缓缓吐出那三个字："林、诗、音。"
看到李寻欢瞬间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身体，她的嘴角挑起惨忍的笑。
"李寻欢，李大侠，名满天下的第一刀，把自己的至爱送给他人的感觉，好受吗？"
"秦姑娘......"
李寻欢的手紧紧撑着桌角，深不可测的痛苦在眸子里弥漫。
如同一个漩涡，在渐渐吞噬他。
"用一个女人来成全你的兄弟情义，是不是很伟大？"
秦晚月还在说，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狠狠剐进他心里。李寻欢只觉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夺口而去，染透胸前衣襟。
鲜红的扎目。
秦晚月不为所动的瞪他："风流探花，六如公子，这些年流连花丛、酒色生香，你应该很快活吧？对你来说，没了诗音是不是反而更加逍遥自在了？"
看着李寻欢因痛苦而涌上眼眶的泪水，她笑的像针一般尖利："李寻欢，你是天底下最卑鄙的男人......"
"够了！"
一直未言语的卓东来突然捉住她的手臂，神情阴冷的骇人。
"不要......"
李寻欢阻住他的动作，喘息道："她是......她是......诗音的朋友......"
9.
林诗音。
卓东来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后世记载中，那是个风华绝代的奇女子，与这个男人有一段悲天动地恋情，最终远走关外。
却没想到，她竟是他心头如此深沉的痛。
痛到......连他周遭的空气都是绝望......
卓东来松开秦晚月，去扶李寻欢摇摇欲坠的身体。
"请你们离开飞虹庄，这里不欢迎你们。"
秦晚月仰着头，冷冷地看着他们。
李寻欢虚弱一笑，正欲说话，门外传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
"晚月，你在说什么！"
萧锐急冲冲的跑进来，一把拽住秦晚月，吼道："你怎么能这么寻欢跟说话。"
秦晚月挑眉，轻蔑道："萧大庄主要我怎么跟他说话才满意？"
"晚月！"
萧锐似乎真的怒了，脸色铁青，额头暴起二条青筋。
"大哥，不关秦姑娘的事。"
李寻欢急道。
萧锐满脸歉意的去搀他："内人平日里都让我惯坏了。寻欢，你别生气，她是无心的......"
"我是故意的！"
秦晚月扯着嗓子大叫，话音刚落，便听得"啪"的一声，脸上多了五个手指印。
萧锐瞪着硕大的眼睛，手扬在半空，表情狰狞恐怖。
"大哥！"
李寻欢大惊。
秦晚月捂着生痛的脸，冷笑道："萧锐，要么他走，要么我走。"
萧锐回头看看李寻欢，突然一把拉住秦晚月就往外拖。
"大哥，不要......"
李寻欢踉跄的追出去叫。
"寻欢，这事你别管，我还不信连自家老婆都管不住了！"
扔下这句话，萧锐头也不回的离开。
阳光晃眼，晃的整棵心都在抽痛。
李寻欢靠着门柱，剧烈的咳嗽着，鲜血顺着唇畔缓缓滑落。
一滴、一滴渗在白衣上，艳的像开在冬天的红梅。
惨烈，凄美。
缓缓把目光移向屋里，嘴角上弯，淡淡地笑了。
如此的......心碎。
卓东来心中一紧。
他从来不会关心与自己无关的任何事，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牺牲所有他认为应该牺牲的一切。
旁人的痛苦也好、生命也好，在他眼里不过是指尖的灰尘，轻轻一弹便可消失无踪。
冷血这个词，不正是对他最好的形容吗？
可现在，心竟抽痛了。
方才的歇斯底里明明与他无关，李寻欢的生死明明与他无关，为何看到那沾泪的眸子和支离破碎的笑，竟是如此的不忍？
思绪间，人已经走近他身侧。
弯腰扶起他，为他擦去嘴角的血迹。
这么温柔的动作，这辈子也不会有第二次了吧......
卓东来低着头，不去看李寻欢的脸。
那脸上的痛苦，就是看一眼，都能压抑的让人窒息。
一棵温热的水珠突然落在他手背上。
身子顿住。
他......哭了吗？
手滑过他的衣襟，缓缓垂落，突然就被握住。
"东来......"
梦呓似的呢喃在耳边响起："现在......就现在......留下陪我一会，好吗？"
卓东来没有回答，也没有抽回被握住的手。
这个时候......他不管有任何要求，都没有办法拒绝吧......
突然就想起在客栈那一夜，他为自己疗伤时说的话。
--这里只有我，在我面前，你不用勉强自己。
是的，李寻欢，你的面前现在只有我。
所以，你不用再勉强自己了......
第二天见到萧锐时，卓东来没有给他好脸色。
天色很阴，他的表情更阴。
萧锐正从李寻欢房里出来，一见到卓东来便急吼起来："寻欢怎么不在房里？他去哪了？"
卓东来拿眼角斜视他，淡淡道："他一向起的很早。"
萧锐一愣，没反应过来。
"他也喜欢在早上散步。"卓东来继续道。
"散步？我去找他！"
萧锐快速掠过卓东来，大步流星。
"萧庄主。"
卓东来突然叫他。萧锐顿住，转过身看他。
"李寻欢把你当成他的好兄弟。"
萧锐应道：""我和寻欢一直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
卓东来缓缓转身，紧盯他："所以，请你不要做对不起他的事。"
萧锐一怔："卓先生是说晚月的事吗？晚月也是一时气急才会说出那些话，我正要向寻欢道歉......"
"萧庄主！"
卓东来突然就打断他，目光冷漠锐利："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看到萧锐脸色微微一变，他扯嘴冷笑，转身走进房里。
阴沉的天，艳丽的花。
李寻欢缓步走在园中，习惯性的把手伸到嘴边。
手中无酒。
一愣，苦笑。
多年的习惯了，这会儿不拿酒，倒显的不自在起来了。
手只得又垂下，远远听得一声高叫传来。
"寻欢～"
抬眼望去，萧锐正从花丛间穿过，往这边走来。
"萧大哥。"
脸露笑容，人也迎了上去。
"唉呀，你身子还没好，一大早的就在这里吹风，要是又发病了怎么吧。"
见他脸色仍是苍白，萧锐皱眉责怪道。
李寻欢笑着摇头："让大哥挂心了。"顿了顿，迟疑的问："大哥，秦姑娘......不，嫂子她怎么样了？"
萧锐脸色一沉，道："晚月实在太任性了，怎么能说那些话呢。"
李寻欢忙解释道："这不关嫂子的事，是我惹恼她的。"
萧锐摇头道："也怪晚月与林姑娘的感情太深，突然见了你一时接受不了，才会如此失常。寻欢，看在我的面子上，别怪她，行吗？"
李寻欢一笑，答道："我怎么会怪她呢。"
萧锐笑逐颜开："当真？"
见李寻欢点头，更是笑的眼睛眉毛挤在一块："那好那好，你刚来洛阳，我带你去逛逛，洛阳的美酒佳肴你都还没尝过呢。"
"可是我......"
脑中想起与卓东来的约定，不禁面露难色。
萧锐哪给他反对的机会，拉了他就走："我知道你身子不好，不能多喝，大哥还会害你不成？走走走，咱们兄弟难得相聚，就是喝一杯尽尽兴也好。"
说着迳直往外拉出大门。
天色越发阴沉，乌云翻涌。
暴风雨，就要来了。
10.
卓东来在喝茶。
微卷的茶叶一经热水泡浸，便缓缓舒展开来。
茶是好东西。
它不但有益健康，还能让人保持清醒。
卓东来向杯口吹了吹，往嘴里送。
突然就停下动作。
微微侧头，眼角瞄向门口。
手拿了杯盖，倏的往门外掷去。
去如疾风，割破门纸的的同时，便听得一声惨叫传来。
哗啦啦--
门被狠狠的撞门，十来人冲了进来。
其中一人一手捂额头，一手拿着茶杯盖，鲜血满面，却是好不狼狈。
卓东来悠闲地啜了口茶，好像这些凶神恶刹根本不存在一般。
那十数人互望一眼，团团将他围住。
不知是谁吼了一声"拿命来"，寒光闪闪的刀剑已齐齐辟向他。
卓东来手一拍桌子，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在半空漂亮的转个圈，转眼就将几个人踢的人仰马翻，稳稳的落在地上。
脚刚一沾地，胸口便是一阵抽痛。
脸色一骇。
糟了！
这胸口的伤还未痊愈，一个月期限也还没到，还未可动真气啊。
他深深吸了口气，尝试提气在丹田，才刚一用力，胸口抽痛更甚。
这些个人被他刚才的招式惊了半晌，一时半会没敢再继续攻上来。若是换了平时，这些小杂碎他只需动动手指便能摆平，可现在偏偏是......
目光冷冷的扫过他们，道："萧锐派你们来的？"
"怪就怪你撞在了刀口上。"
有人挥舞长刀，恶狠狠的吼叫。
见他神色怪异，又迟迟不出招，这些人互相看看，便有数人窜了出来，直扑上去。
卓东来一脚挑起凳子踢出去，把他们撞的口吐鲜血，倒地哀号不已。
胸口又是一阵剧痛。
可恶！
他连连倒退几步，撑着墙站着。
那几人面面相觑，低估道："萧爷不是说这人在江湖上寂寂无名，怎么会有此身手？"
心有忌惮，不敢再乱动。
卓东来强镇神色，冷声问："萧锐人在哪？"
见他们不作声，卓东来闪电似的窜到其中一人身后，倏的就夺下他手中之剑，抵住他的咽喉。
"说，他在哪！"
那人被他的声音愕住，吱吱唔唔答："和......李寻欢出......出去了......"
什么！
卓东来心下大惊，急问："他们去了哪？！"
"只知道是酒......酒楼......"
一把将手中制住之人甩到另几人身上，乘乱之际一跃出了窗子。
早就料到萧锐这人有图谋，却不想他这么快就动手了。
难道是自己早上说的那番话，逼他狗急跳墙了？
李寻欢，你现在在哪？可还安好？
李寻欢回头张望。
"寻欢，怎么了？"见他停下脚步，萧锐问道。
李寻欢摆手道："不，没什么。"
奇怪，怎么好像......
听见卓东来叫自己的声音......
萧锐拉过他的胳膊，道："到了到了，就在前面了。"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间豪华酒楼赫然而立。
金漆的大招牌闪闪夺目。
--醉乐居。
"人生一醉且欢乐，好名字。"李寻欢笑道。
萧锐大笑几声，揽了他的肩膀走进大门。
闪电狰狞，撕裂昏沉的天幕。
酒有很多种
绍兴有女儿红，泸州有老窖；贩夫走卒爱喝烧刀子，名人雅士喜欢葡萄酒。
而李寻欢，最爱竹叶青。
那是一种配了白菊花、广木香等12味药材的酒，颜色金黄透亮，香味幽远绵长。
所以，一进包房时，他就笑了。
因为他闻到了这种最熟悉的酒香。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大哥还记着我喜欢喝竹叶青。"
萧锐爽朗一笑，拉他在桌边坐下，给他满满斟了一杯。
"兄弟怎么会忘记呢。"
李寻欢伸手接过，看着杯子出神。
杯是好杯，上好的羊脂白玉，盛着清澄的液体，自中心缓缓荡开一圈涟漪。
"大哥还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萧锐笑着应道："自然记得。"
李寻欢目光迷离怀念起来。
"七年前，我受困于断天岭，是大哥你救了我，将我背回李园找梅神医救治。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只怕早已死在恶僧灵智的手上。"
萧锐面露不平之色，道："是那灵智设计陷害于你，要不然你也不会被他困住。"
李寻欢朝他一笑，继续道："后来我伤愈后，你我同上断天岭，恶斗灵智，为江湖除了这一大祸害。"
萧锐叹气道："不过你却为情所苦，自此消沉。"
见李寻欢目光一暗，他忙改口道："瞧我们，怎么尽说些往事，来来，寻欢，我敬你一杯。"
说着便举起杯子。
李寻欢又低头去看杯中酒，清透的液体映出他哀伤的眼眸。
"我这辈子欠了很多人的债，大哥就是其中一个。不管大哥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去做，但是只有这件事我办不到。"
萧锐一愣："寻欢，你在说什么？我想要什么？"
"命。"
李寻欢抬头看他。
"寻欢，你怎么没喝就醉了，我没想......"
"大哥！"
李寻欢打断他，满目凄然："你千方百计引我来，不正是要取我性命吗？"
雷声轰隆，闪电肆虐，翻滚的乌云直压压铺在空际。
原本繁华的大街极尽萧瑟，偶尔有人顶着斗笠匆忙跑过。
卓东来没有一点头绪。
洛阳有多大？又有多少酒楼？
怎么可能在短时间里找到？
他看着空旷的街道，没来由慌乱起来。
不行，冷静，冷静，天下没有卓东来找不到的人！
以萧锐的身份地拉，他不可能会找小酒馆，那里人多嘴杂。
也不可能是名不经传的小酒楼，他知道李寻欢对酒极是挑剔。
所以，他会选的，应该是一个又大又安静酒又最好的地方。
但，那是哪？
若是在百年后的洛阳，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找到，但现在偏偏是在他完全不熟悉的百年前。
几滴豆大的雨点落下，打在卓东来脸上。
猛的，耳边传来马蹄声和说话声。
"要下雨了，大家快点，镖局快到了。"
这个声音是......
卓东来转身，浩浩荡荡的车队正从身后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