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头道谢后接过,折叠几下缠上卓东来的手掌。卓东来也一动不动,任凭他包敷。
"二位公子可是要去洛阳?"
女子抱琴款款坐下,温柔的声音像春天里掠过湖面的水波。
"四月牡丹花会举行在即,在下也是去凑个热闹。"
李寻欢抬头微微一笑。
他本就是极好看的男子,一笑足以倾城,对着女人时,他总会笑的比平常更温柔。
这样的笑,天下没有一个女人能抗拒。
她亦是。
果然,那双剪水秋瞳里闪过一丝愕然,马上便又换回先前从容的模样。
"小女子有要事在身,先行赶路,但愿与公子后会有期。"
说罢,起身盈盈施礼离去。
莲步轻移,湘裙划过地面,落下满堂男子惊艳的目光。
卓东来也在看她。
凌厉的目光,嘴角似笑非笑,衬着紫衣更是邪魅。
美人嘛,谁不喜欢呢?
李寻欢会心一笑,从怀里掏出碇银子放到桌上。
"卓兄,我们也该上路了。"
马蹄轻嘶,炎阳高照。
出了小镇,便是一条大道,车辆行人或急或缓,顾自行走。
手上的丝巾反着阳光明晃晃的亮眼,卓东来随手一扯,往后扔去。
飘飘扬扬,落在李寻欢马前。
白的刺目,红的惊心。
摇头叹息,看着前面那抹紫影纵马飞驰,踏起一片尘土。
真是个怪人。
怪的邪乎。
不过,何尝不是个有趣的人呢?
春日微雨的天气,总叫人倦。
一种寂寞透入骨髓般的倦意。
温柔,却不惆怅。
若是在李园,这样的时节,李寻欢便喜欢一个人坐着窗前,喝着陈年的竹叶青,看细雨濡浸桃花。
现在却是身处一家小客栈里。
店堂的灯光温暖而昏黄,掌柜俯在柜台上噼哩叭啦拨着算盘珠,时不时翻动帐页。
雨点细索,沙沙有声,听在耳里别有一番意境。
"卓兄可去过洛阳?"
酒虽然仍是加了药的酒,总比没得喝好。满满喝了一口,笑着问道。
卓东来微微点头,并不作声。
眼底的恨意却没逃过李寻欢的眼睛。
这个人,为何每次听到"洛阳"都是这般痛苦的神情?
"卓兄与洛阳难道......"
话还未出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紧闭的大门像被数人推敲般,剧烈地晃动着,仿佛整间客栈都跟着震动起来。
掌柜一边大呼"来了来了",一边急忙跑去开门。
才刚一卸下门栓开了一条缝,几条人影便撞了进来。
斗笠蓑衣,被雨水浸了个透,好不狼狈。
"好好的大晴天突然就下起雨来,真见鬼了。"
为首的人一边取下雨具,一边叫嚷着:"叫外面的兄弟把货物盖好后进来吃点东西热热身子。掌柜,掌柜,掌......"目光转了一圈,才发现掌柜被自己撞倒在地上,连忙帮着扶起来,"掌柜的,麻烦你给准备点热饭热菜,一大伙人等着吃呢。"
动作虽然粗鲁了些,却不失直性豪爽,这种人,恰是李寻欢欣赏的。
见他眉目清朗,气宇不凡,应该是江湖后起之秀吧。
李寻欢不觉一笑,不知怎么的便有些想念阿飞。
初见阿飞,岂不也是这副血气方刚的模样?
似乎是感觉到这厢目光,那人转过身,朝李寻欢这处望来。
卓东来的酒杯却霎那从手中掉落,摔在地上。
梦呓般的二个字从嘴里吐出。
"司......马......"
4.
为何穿越百年,仍要在这个时空看到这张脸?
将记忆埋在心底最深处,深到连自己都无法碰触的地方,以为终一天会忘记,却又这么轻易的、血淋淋的被剖现在脑海。
卓东来只觉天旋地转,周遭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一般,压抑地让胸口剧烈绞痛着。
"司......"
不,不对,不可能是他......
身子踉跄几步,几欲摔倒。
"这位兄台认得我?"
年轻人面露讶色,上前一步问。
捏紧桌角的手缓缓松开,强颜一笑。
"不,是在下认错人了。"
年轻人爽朗笑道:"我叫杨开,是洛阳威远镖局的镖师,刚押完镖准备回去,没想就碰上这场雨了。二位也是要去洛阳?"
李寻欢看了卓东来一眼,眉头轻皱,点头道:"正是。"
"那真是巧了,相逢便是缘,这些都是我兄弟,要不然二位一块来喝一杯热闹热闹?"
天底下竟真有如此相似的人......
连说话的神态都是一模一样!
卓东来按住绞痛的胸口,脸色越发苍白。
"哎--,兄台没事吧?"
杨开作势想去拉他,却被卓东来不甚礼貌地推开。
几乎是将整个身体重力都靠在李寻欢身上,咬牙忍住胸口剧痛,在他耳边低语。
"李探花,带我回房......"
李寻欢轻轻点头,双手拥住他的身体,半抱着往楼上走去。
司马?
那日在李园时,他梦中所喊的便是这个名字吧。
不觉回首看了那年轻人一眼。
他口里的"司马"究竟是什么人?
雨声依旧,敲在窗台哗啦作响。
烛光昏黄摇曳,映着卓东来惨白惨白的脸。
"你没事吧?"
李寻欢皱眉看着他捂住胸口的手,"让我看看你的伤。"
"不要碰我!"
用力推开他伸来的手,整个身体因惯性从床上跌下,喉头冒起腥甜味儿,一口鲜血随之喷出,点点鲜红印透紫衣,渗染开来。
抬头看向李寻欢的眼神竟是恍惚的。
虽是一闪而逝,却没逃过李寻欢的眼睛。
他本是极其强势的人,若不是痛到极处,又怎会出现这般神情?
暗叹一声,俯身将他抱到床上,伸手去解他的衣服。
卓东来阻住他的手,怒目而视。
"我卓东来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扬眉一笑,正欲说话,冷风却灌进喉里,低头掩嘴轻咳起来。待再抬头时,泛着水汽的眸子便有了春日微凉的雨意。
轻轻推开他的手,柔声道:"这里只有我,在我面前,你不用勉强自己。"
说话间,外衣已被解开,露出白色的单衣,胸口赫然是一片血红。
伤口果然已经开裂,翻着暗红色的皮肉,汩汩往外渗血。
这么重的伤他居然能忍着一声不吭!
手指在他肩上一点,那身子便软软落进他怀里。
"可能会很痛,忍一下。"
手掌覆上伤口,闭目运气,将真气自掌心传入。
灼热的气息一经患处,便带来火烧般炙热生痛,卓东来闷哼一声,额头渗出大棵汗珠。
"李寻欢,你为何要......"
救我......
逐渐模糊的意识吞没了未及吐出的最后二个字,眼前一切都在消失,只剩黑暗逐渐蔓延开来。
许久。
待李寻欢收掌放开他时,才发现怀中人早已失去意识。
将他放下盖好被子,重重舒了口气。
好在伤口只是裂了表层,未触及心肺,要不然当真生死难测。
梅神医千叮万嘱他切不可动气,明明如此沉稳的人,怎么就忍不住了呢?
低头向他望去,毫无血色的唇边犹挂着一抹血迹。
拿衣袖为他拭去,轻声低语道:
"你心里究竟藏了多少不语人知的痛苦?"
雨,下了整整一夜。
卓东来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一屋子满是跳耀的阳光。
支手撑坐起来,牵动伤口痛处,不禁呻吟一声。
"你的伤口刚刚愈合,不要乱动。"
抬头望向门口,李寻欢正端着热气腾腾的食盘走进来。
"先来吃点东西吧。"
将盘中碗筷一一拿去,便要去搀他。
卓东来却不领情,毫不客气地推开他伸来的手,下床顾自缓步走到桌边坐下。
轻叹摇头,这个人,终究是这么倔强。
桌上只二碗白饭,几样清淡素菜,连酒也没有。
不禁诧异,这人不是无酒不欢的吗?
"你的伤不宜沾油腻和酒水,青菜豆腐虽简单了些,对你的身体总是有益无害的。"
李寻欢夹了一筷菜放在嘴里细细咀嚼,笑道。
卓东来看着他笑,眼里有几分嘲弄之意。
"李探花对男人都是这般细心的吗?"
咧嘴一笑,也不恼,淡淡应道:"只有对卓兄是如此。"
他回答的坦白,倒叫卓东来一愣,无言以对,埋头扒起饭来。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
"李兄,你在吗?"
听到这个声音,卓东来浑身一震,手中的筷子险些掉到桌上。
李寻欢看了他一眼,起身去开门。
杨开笑意盈盈的站在门外,见门开了便毫不客气的挤进来:"李兄,你朋友的伤怎么样?我这有瓶祖传的金创药,要不你给他试试......"
目光一转,才看到卓东来安然无恙的坐着,惊叫一声:"兄台原来醒了啊。"
李寻欢转头看向卓东来,看过昨日那撕心裂肺的模样,他实在不敢想像此刻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却怔住。
卓东来竟是笑着的。
一个人要想在江湖生存,就得学会"笑"。
笑是种很奇妙的表情,单单一个字,却是千变万化。
豪爽的汉子喜欢大笑,矜持的少女喜欢抿嘴浅笑。
李寻欢与卓东来都是爱笑之人。
他们都很明白,笑往往比其它任何表情都更能隐藏内心。
李寻欢微笑的时候,总是优雅从容的,像穿破云雾的晓阳,能让天地间所有都为之失色。
卓东来却不同。
他也笑,笑容一样优雅从容。
却,异常冷漠。
只是嘴角弯起,看人的眼神,永远有一种鸟瞰世人的高傲。
现在,他就用这种笑对着那酷似司马超群的年轻人。
5.
"多谢杨兄关心,在下好的很。"
卓东来半眯着眼睛,说的从容不迫。
他背对着窗户站着,晨阳自身后闪耀,如同周身都在发光般,凌厉夺目。
紫衣飘飞,如仙如魅。
杨开的眼神刹间亮了起来,眼睛直勾勾盯着卓东来,半晌没有言语。
"杨兄?"
卓东来低声一唤,杨开便如触电般惊醒,一张脸立刻涨的通红。
"啊?呃,抱歉抱歉。这药二位还是留着,日后会用得上的。"
慌乱地把药盒放到桌上,头也没抬一下,打开门见鬼似地冲了出去。
李寻欢抱手靠在门边,一副似笑非笑的悠闲表情。
卓东来被他看的恼火,微愠道:"李寻欢,你看够了没?"
却见李寻欢摇头长叹。
"唉~~"
心下更怒:"你......!"
李寻欢缓步走近他,脸上笑容未改:"天底下没有人比你更适合紫色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听得卓东来满头雾水。
拿起桌上的金创药,话锋一转又道:"要我帮你上药么?"
"不用!"
劈手夺过药盒,干脆转身不去看他。
身后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回首已不见李寻欢踪影。
目光复又落到手中药盒之上,想起昨夜他为自己疗伤时的焦急神色,心头不禁升起一股暖意。
也许,应该庆幸自己在这个世界遇到的人是他吧。
李寻欢下楼时,店堂里正一片愁云惨雾。
杨开和几个手下围着张方桌唉声叹息,见到李寻欢走来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诸位怎么了?"李寻欢走近他们问。
"唉~李兄有所不知,我们这次押镖回来,顺道应洛阳太守大人之托带回来一批花盆,应承在牡丹花会前一定送到。虽不算贵重物品,但我们威远镖局一向重承诺守信用,可刚才派去探路的兄弟回报说昨夜那场雨引起了山洪,塌了好多地方,去洛阳的路给阻的水泄不通,这次只怕不但要误了花会之期,也要毁了镖局的名声了。"
杨开又是摇头又中叹气,一张脸拉的老长。
人祸可挡,天灾难违,李寻欢只得安慰道:"离牡丹花会还有些时日,路一定会通的,杨兄就不要这么担心了。"
"希望如此吧,不过昨夜只是小雨,怎么会发生山洪呢?"
杨开喃喃自语一番,突得又提高声音喊道:"你们几个再跟我去探探路。"
起身复又对李寻欢抱拳:"李兄,我先去了,失陪。"
作了个"请"的手势,目送他离开后,李寻欢突然神色一敛。
杨开的话在耳边回响--
"昨夜只是小雨,怎么会发生山洪呢?"
的确,雨虽下了一夜,但只是淋沥绵延,那样的雨就是下个几天也没问题,怎么可能发生山洪?
而且,为何其它地方不阻,偏偏就阻了去洛阳的路?
思量间,猛见一条人影晃过门口。
"谁?"
身形一闪,转眼到了那人身后,提住他衣领喝道。
"李......李爷......"
那人哆嗦着转过身,一张满是摺子的老脸被吓的颤颤歪歪。
"掌柜?"
心中一愣,松开手来。
老掌柜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颤着声音问:"李爷,您......您有事儿?"
"得罪了,掌柜,你去忙吧。"
李寻欢歉意一笑,说道。
"是,是......"掌柜埋头称是,畏着身离开。
见他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李寻欢面色一沉,皱起眉来。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抬头看了眼当空烈日,又回头注视着依旧井然有紊的店堂。
明明是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可为何......
有如此强烈异样感?
"你在看什么?"
突然响起得声音着实吓了他一跳,卓东来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
慵懒的神情,得意的笑。
"名动天下的小李飞刀居然没察觉到有人站在他背后,若我是你的敌人,你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
李寻欢苦笑着摇头。
"还好卓兄不是我的敌人。"
"如果我是呢?"
"我希望永远都不是。"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寻欢眼里浮起动人的温柔,像一撷轻风,逐渐汇成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容。
卓东来冷哼一声,撇开目光环视四周。
"客栈似乎有些怪。"
李寻欢一愣,随即笑了。
这人的心思当真是出乎意料的缜密。不过他重伤未愈,现在即不能运气又不能动武,山洪之事还是瞒着他好些,以免又节外生枝。
当下笑道:"不过是威远镖局的人出去探路显的静了些罢了。"
卓东来却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是卓兄多虑了。"
撒谎的人眼神总是有些飘忽,李寻欢从来不是会撒谎的人,所以他的神情绝不会自然。
卓东来缓缓转过身,拿眼角余光看他。
"在下现在不过是个废人,若发生什么事,李探花大可不必顾虑我。"
微微一怔,心中蓦的升起一股无名火,沉声道:"李寻欢从不做背弃朋友之事。"
"朋友?"
卓东来脸上浮起轻蔑又不屑的冷笑,如针一般尖利刺骨。
"我卓东来,从来没有朋友。"
曾经倾尽毕生为那个人创造完美,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一切都堆砌在他面前,换来的又是什么?
只有无情的决裂和憎恨的眼神。
朋友?呵呵......
如果朋友是拿来背叛的话,那么我永远都不需要!
铺天盖地的痛苦溢满眼底,眼神冰冷渐甚,周身空气都仿佛置入冰窖般,跟着阴寒起来。
一只手突然伸到面前,轻轻放在他心口处。
"李寻欢发誓,对卓东来永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