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言(出版稿)————树梢
树梢  发于:2008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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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走,但不是逃走,我要楚逸岚亲自送我离开这里!」
程令遐疑惑的望着李显,神色半信半疑。李显莞尔一笑,程令遐毕竟与楚逸岚不同,看来这次他是真心想帮自己。他的目光越过对面之人的身影落在了花园深处。不知自己一生是否真的与皇位有缘呢?
程令遐离去后,傍晚时分,庄中四下忙碌起来,原来是楚逸岚回来了。黄昏时候,晚饭摆了上来,比往日还要丰盛些,碗筷也多了一付。李显正想着楚逸岚要来,便只见他一身纯白烫金边的束腰长袍,跨着轻快的步伐由门外走了进来。才要开口说些什么,被李显一摆手拦住了话题:「阿离,真是好久不见,你有没有想我啊?如果是这一类无聊的调笑,楚丞相还是免开尊口,留着力气吃饭吧。」他讥讽道。
楚逸岚哈哈一笑,拉过把椅子,紧挨着他在饭桌旁坐了下来:「阿离你越发懂我的心了。人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我还没点,你便通了,你说我们这该叫什么呢?」
「我叫通达,你叫无聊。」李显拿起碗筷,开始闷头吃饭。
今晚的菜色不错,再和他说下去,白白糟踏了自己的胃口。
可惜楚逸岚的想法明显和李显相左,一边用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魔音入耳,没练过「闭耳功」的李显想不听也难。听了一会,倒觉得此人也有些真才实学,本以为他一介江湖武人出身,最多识的几个字,读过几本书罢了,没想到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侃起来倒也头头是道,肚子中颇有几滴墨水。
当年养李显长大的那个人学问虽好,可一月间不过匆匆聚上几天,哪有时间闲聊这些?与程令遐同行时,一路上大多是李显说他听,诗文歌赋对方都没有兴趣,只能随便聊些家常。好久没和人海阔天空的随意畅谈,李显没想到自己竟被楚逸岚勾起了聊天的兴趣。也罢,趁此机会展展毒舌也好。
「古来诗词虽多,大约也就分为两种,或婉约,或豪放。这说来也自然,美的范畴可以分为阴柔与阳刚两种,天孕众生也是分为阴阳男女,就连武功内力也是分为纯阳和纯阴两种。诗词婉约者,偏重阴柔之美,大多一昧的催人泪下。以我看,还是豪放者意境更高。譬如这首《黑漆弩》:『金鳌头满咽三杯,吸尽江山浓绿。蛟龙虑恐下燃犀,风气浪翻如屋。』何等的气势磅礴,壮怀激荡。」
「这话可就不通了。」李显哼了一声,驳道,「男女是分阴阳,诗词美学单走纯阳或是纯阴却落了下流。真正高明的武功在于阴阳相济,诗词意境也是如此。《黑漆弩》虽有快意之美,却无婉约相称,算不上是一等一的词句。有一首《调笑令》不知你没读过吗?『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苍凉冷峻,兼以淡淡凄迷,豪中带婉,婉中透豪,这才是上佳的好词。不过像你这般武林出身的武人,原也不能强求你懂这些。」
「你是笑我不懂文人雅致了?好,一会我们斗茶如何?且看看谁输谁赢,你再笑不迟。」
「哼。」李显冷笑一声,「何必要斗,单凭你这一句话就知你落了下品。斗茶实为品茶,意在品评茶质优劣,修身凝神养性。像你这样比武似的拿来决胜负,不是凡夫俗子附庸风雅又是什么?」
楚逸岚嘴角牵动几下,勉强笑道:「阿离,你今晚好像是剑拔弩张,专以嘲弄我为乐啊。」
「这话又错了。世间万事自有黑白公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平日里你耀武扬威,以权势压人,无人敢对你有半句反对之言。难得有我这一正直人士点醒于你,纵没有古人『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也该欢欣鼓舞,喜极而泣亦不为过,反倒说什么嘲弄,这不是黑白不分吗?」
「巧舌如簧,你这是在借机发泄怒气吧?」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来我这里自讨没趣?」虽然大事尚未得解,能逞一时口舌之快,武功被废后的不甘倒也驱散了几分。
窗外,天色渐暗,一轮明月跃出云端,洒落一片银白光芒。侍女们点起了蜡烛,烛光落满一室。
透过半开的窗子,李显把目光移向窗外的小花园,静静的看着那一片繁花锦簇。
循着他的目光,楚逸岚看看窗外美景,继而笑道:「在屋子里待了这许多天,你也闷坏了吧?可想出去走走?」
正中我意!李显虽然心底暗暗高兴,面上却仍淡淡的一幅不甚感兴趣的样子,说道:「随便吧。」旁边一个伶俐的侍女早递上两件披风,楚逸岚接过,亲手为他披上一件,便拉着他出屋而去。
金秋季节,正是菊花盛开的时候。进了花园,周身立刻已满菊花的芬香,一丛丛一簇簇的各色菊花好似女娲练石的五彩岩浆,又如蓬莱仙阁的七彩霞光,于月色下流光溢彩,剎是美丽。
楚逸岚眼角含笑,微有得意之色,借机握了李显的手,引他踏着花间小径一路行去。
李显几次想甩掉那只紧握着自己的手,都未能如愿。又不想于此时惹恼他,只得任由对方牵着自己的手,平白又被这只狐狸占去了许多便宜。
微凉夜色如水,由掌心传来的人体温度,竟是意外的温暖。
只一会,花径到了尽头,出现一个小小的木制红色凉亭,凉亭四周栽满了簇簇淡白的花朵。李显不动声色的问道:「这是什么花?」
楚逸岚答道:「是园丁从大内引进的品种,听说是显帝年幼时最喜欢的花。名字我倒不记得了,不过此花娇不若海棠,艳不及牡丹,香不比菊花,看上去毫不出众,真不知名贵在何处?」
「是吗?」李显装作无意的走到一簇花旁,俯身仔细看看,然后看似随手的折下了一枝。楚逸岚在一旁晃着脑袋,啧啧有声的说道:「草木本有性,何求美人折?」
「阁下这句诗不对景,我可不是什么美人。何况有花堪折直序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你既喜欢,我这便叫人多采些,索性连根拔了,种在盆里,送去你屋里,可好?」
「人生在世,不可过贪。不当取者不可取,这道理君不知么?此花生自天然,离了这生养大地之土,滋润万物之风,必不可活。我岂能为了娱己私念,坏它根本呢?」
楚逸岚嘴角抽搐一下:「话语双关,你是在说这花呢?还是说你自己呢?」
「万物之理本相通,随你怎么想吧。」拎着这枝花,李显转身回屋而去。今晚,不知能否顺利出得此庄?
身后,楚逸岚却兀自立于花丛边,默默的仰望冷寂星空,不知是否真的在沈思李显之语。
夜深人静之时,李显从床上悄悄爬起来。屋内一角的案桌上,摆放着今晚他所折的那枝花。轻抚着那洁白剔透的花瓣,他自言自语的说着:「莫笑言,莫笑言,此花的名字,还是我当年所取的。一晃十余载了,没想到今天又要靠你了。」摘下一朵白花,他把它放入杯中,一饮而下。
「不好了,离公子得了急症,快去请大夫来,快去。」
「丞相,丞相知道了吗?谁去知会一声啊?」
「水,水,拿水来!」
「混账,打洗脸水来做什么,拿喝的水来!」
李显半闭着眼睛,卖力的做出痛苦万分的表情。眼前灯火通明中,无数丫鬟仆从的人影晃来晃去,慌乱一片。仆人们对于李显和楚逸岚之间的恩怨一无所知,只道新来的离公子是少庄主的新欢,亲眼目睹了两人今晚的『恩爱一餐』之后,如何能不为李显此时的『急病』而惊慌。
只一会功夫,楚逸岚便带着庄里的大夫赶了过来,程令遐也跟在后面。一向注重外形的楚逸岚此时蓬乱披散的头发尚且未曾来得及梳理,半披的衣衫说明了他来的何其匆忙,焦急的神色流露在那张通常不会有正经表情的脸上,莫名的,竟让李显有了一丝的感动。
虽说楚逸岚废他武功,可是相识以来,他却也放过了若干次杀自己的机会,几次相处,也是对他百般体贴,终究也不算慢怠于己。纵是作戏,可是自母后去世后,自己一生之中,又有几人这般对他柔情细语的关心过?
大夫把过脉后,皱起眉头思索片刻,楚逸岚慌忙问道:「大夫,究竟是什么病?可有大碍?」
大夫恭身答道:「离公子的脉相时强时弱,时有时无,看病人的样子又很是痛苦,此病甚是罕见,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从未诊治过,实不知该如何用药。」
「听说过?在哪里听说过?都听说过些什么?可有性命之忧。」楚逸岚连珠箭似的问道。
既然担心我有性命之忧,就该给我解毒。李显暗暗想着,又故意大声哼了两声。
大夫答道:「回丞相,我听说显帝年幼作太子之时曾经患有此病,至于其它的,小人就不知了。当时为显帝诊治的太医姓胡,是宫中首席的太医正,如今还在宫里,恐怕只有他能医治此病。」
「既如此,赶快去太医院传胡太医过来!」楚逸岚喊道。李显赶忙又连哼了三声,一直默默站在人群中的程令遐突然开口道:「丞相,一往一返的叫太医过来只怕耽误了病情,何不直接送离公子去宫里就诊?」说完这两句话,他调皮的眨眨眼。楚逸岚背对着他,一双眼睛一直关注的看着李显,不曾看见他这个小动作。他一脸的得意之色却完全落入了李显的眼底。哎,只不过是按照我给的暗号,说了两句我教他的话,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这点事情若再办不好,岂不也太笨了吗?
楚逸岚听了此言,二话不说,拿起件厚斗风把李显裹起来,双手抱起他就往门外走去。上了马,楚逸岚一夹马鞍,跨下的骏马一声长嘶,直冲而去。一路上风声呼啸过耳边,隐约中似乎还有他的喃喃自语:「阿离,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进了皇宫,胡太医很快受召而来。十余年未见,一直居于宫中的他除了略见苍老外,并无大的改变,倒是他却未能认出李显来。把过脉之时,趁着他挡在身前遮住了楚逸岚的视线之时,李显把早已备好的一张纸条塞进了他的手中。常处于宫中之人皆知当说者说,不当说者不说和谨言慎行的道理,胡太医微微一惊,又仔细端详了李显一眼,立刻恢复了平静,收起纸条,回身对楚逸岚说道:「这位公子的病情确实与显帝当年的病一般无二。」
「那你还不赶快开方用药!」
「是,是。」他开了张药方,拿给了楚逸岚。楚逸岚看过之后,不放心的问道:「就这些?都是些安神补养的药物,这有用吗?」突然他想到一事,神色大变,连声音都微微颤抖了起来:「难道⋯⋯他已病入膏肓,根本无药可治了吗?」
「不,不。」胡太医看了卧床的李显一眼,忖度着答道,「此病⋯⋯一两个时辰发病期过,自然就好了⋯⋯原本无需用药⋯⋯这药,不服也可。」
「可是他现在这么痛苦就没有办法了吗?」楚逸岚坐在床边,轻抚着李显散落在枕间的长发。胡太医偷瞄了李显一眼,摇了摇头。
屏退了胡太医,楚逸岚却还没有离去的意思,依然静默的坐在床边注视着李显。
算算胡太医的那一两个时辰的发病期也快到了,李显渐渐降低假哼的音量和频率,最后终于假寐起来。
楚逸岚抬起李显的手腕,像是怕吵醒病人似的轻轻把把脉,脉象已经恢复正常,他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着:「还好,还好⋯⋯」
还好?只怕明天你就不会再说这句『还好』了。莫笑言,此番真是多亏了你的帮忙。李显带着几分诡计得逞的得意回忆起往事。
莫笑言,原名笑颜,是西方一附属小国欣国进贡的花卉。据说关于此花在当地有一段缠绵悱恻的传说,因而被奉为欣国国花。
不过此花看似无奇,貌不惊人,香不宜人,李显的父皇命人将它栽种在御花园后,便无人再关注于它了,不想此花的生命力却极为顽强,始终不败,渐渐成为野花一样的存在。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李显把它放在茶水中饮下,才发现此花的特异之处。它可令饮用者的脉搏在短时间内时强时弱,时有时无,却对人体无害。
发现这个秘密后,李显不禁对这小花另眼相看,给它起名莫笑言。宫中人只道李显不过是一时兴起,并无深意。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胡太医!
身为太子时,每天五更起身,又是晨读又是功课,整整一天不得清闲。更倒霉的是,一年四季每天如此忙碌不堪。有时厌倦了读书,李显便饮下此花,串通了胡太医装病歇上两天。因而普天之下,也只有真正的李显和胡太医知道此奇症的病因。而刚刚李显塞给他的纸条上所写的就是三个字『莫笑言』。
确定李显无事,楚逸岚却还迟迟不走,借着灯光怔忡的望着他,复杂的眼神中似是纠结了某种混乱的情感,无从发泄,却又难以言喻。渐渐的,那神情转为一片温柔之色,于摇曳灯影中越发柔和起来。他呆呆的望着李显,双唇三番几次嗫嚅,最终却只淡淡的说道:「还好你没事,阿离。」
这声音全不同于他昔日的轻浮狡诈,竟是不尽的温柔。
李显心中有事,也是难以入眠。听了楚逸岚这句话,心中居然猛然一震。他本对楚逸岚既憎且恨,此刻却不由得生了几分惆怅之情。
『喜欢』这两个字他也不知听楚逸岚对他说了几百遍,从没放在过心上。今晚见他为自己焦急担心的样子,反倒隐隐有些高兴。思及自己这些年的孤苦伶仃,万千思绪再难平静。
猛然心头又是大震:不可,这当口我怎可为他一句心血来潮的话就心软下来。似他这般心思玲珑狡诈的公子哥随口一言,也信得吗?此时若是放弃计划,难道真要沦为他人男宠不成?
两人各怀心思,再也无人开口。天色就在这样的沉重中逐渐明亮,过了好一会,门外一个侍从清亮的声音说道:「丞相,是上朝的时辰了。」
「噢。」楚逸岚似是突然回过了神,答应了一声,终于恋恋不舍的站了起来。临行前,又屏退了屋内的所有人,叮嘱要李显好好休息,不得打搅。
又过了一会,门被推开了,晨晖中,一个人走了进来。李显张开眼睛,对着他微微一笑:「胡太医,我们有十一年不见了。你那迎风流泪的老毛病可曾治好?」
胡太医全身颤抖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压抑着激动的声音,低声哭着:「皇上,皇上您终于回来了,呜⋯⋯」
李显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别哭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可是老臣思念皇上啊,十一年啊,老臣足足有十一年未睹圣颜了。」从小看着他胡闹长大的老太医泣不成声。
李显笑道:「是我刚刚说错了,哪里有十一年啊,昨晚我们不是才见过的吗?」
胡太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才抹干了眼泪,问道:「皇上,您怎么会和楚丞相在一起?他怎么又叫您离公子?」
「说来话长了,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李显此时无心细说,又问道,「胡太医,如今朝中情势如何?」
「这个⋯⋯」胡太医沈吟了一下,说道,「对于现在的显帝的真实身份,朝中李姓亲贵颇多怀疑,连老臣也觉得他行为之间破绽很多。不过朝中的其它大臣大多站在楚丞相这边,京中兵力大都掌握在他手中,大家敢怒不敢言。还好他掌政之后力求稳定大局,不曾有所杀戮,朝中形势虽然不稳,倒还无大碍。」
「原来如此。」李显点点头,吩咐道,「胡太医,你想办法支开外面的人,我要出去。」
胡太医依言出去,只听他急声道:「离公子又病发了,你,快去拿着方子抓药。你,去太医院取我的医箱。还有你,愣在那里作什么,去敬事房多打些热水来,还有干净的毛巾,要备上二三十条。」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后,胡太医转还回来,说道:「外面已经没有人了,皇上要去哪里啊?」
「去上朝。」
「上朝?」他吃了一惊,「您要去三圣殿?去做什么?」
「当然是--」李显冲他顽皮的眨眨眼,拉长声音说道,「当然是--去取回我的皇位了。」

依然是那座宏伟壮丽的宫殿,依然是那些低声敛眉的臣子,依然是那张几易其主的龙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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