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言(出版稿)————树梢
树梢  发于:2008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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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上太监服色的李显一路感慨着。明知此时决非伤怀感叹的好时机,再次重回童年的故里,历尽沧桑物事人非的情感却不由自主的一股脑涌了上来。
「做什么的?」在三圣殿的后入口处,几个持戢的兵士拦住他。
李显晃晃手中蒙着黄布的托盘,逼细了嗓子答道:「奉皇上圣喻,咱家是去取奏折的。一会殿上议事要用的。」兵士听了不敢再多耽搁,收起了手中的长戟慌忙放行。
李显学着太监的样子道了声多谢,便沿着记忆中的道路一路行去。走过后殿时除了几个小宫女外没遇到什么人,他心中暗暗一喜,再穿过前面的长走廊便是正殿的议事厅了。想到自己那张仅坐了三天的龙椅,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起来。
「齐大人,此议不可,『永不加赋』乃我朝开国圣祖皇帝的祖训,岂可随意更改?」
「可是朝廷支出日益增加,历位先皇在位时,田赋虽从未增加,其它名目的赋税却日益增多,且无统一制定的税率,混乱不堪。与其如此,不如免除各项杂税,将其统一摊入田赋。既便于管理,又可使有田有业者多摊些税收,减轻生活贫困的百姓的负担,岂不两全其美?」
李显甫进得大殿,便只见一长一少两位大臣正争得面红耳赤。
楚逸岚立于群臣之首,双目定定的望着地面,一副神游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把两位大臣的奏议听进去。这副样子莫不是因为昨晚彻夜未眠?果是如此,那真是--活该了。李显放轻了脚步,一步步的向着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走去。
低着头神游太虚的楚逸岚却是在担心阿离的病情,时而皱起眉头想着如何延请大夫,根治他这怪病,时而担心着那胡太医别是个庸医,这病若是有碍性命怎办?好容易弄回来的宝贝,自己可还连碰都没碰呢。
时而,又对耳边不断的争论声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龙椅上穿着龙袍的家伙眉眼清秀,白白净净,只是神色木然,没有半分的英气逼人。对于两位大臣的各持己见,不时向楚逸岚投去求救的眼神,在没有任何响应的情况下又很快恢复了近似木头摆设的状态。
「砰」的一声,李显已把手中的托盘重重的放在了龙案上,满殿的争吵霎时停了下来,无数双眼睛齐齐的望向他,连楚逸岚也从沈思中抬起头来,刚刚攒起的双眉在认出对方的一瞬间舒展开来,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欣喜的神情,几乎要张开呼唤他的名字的双唇在片刻的停顿后又闭了起来,疑惑和不解闪现在亮华双眸中。
阿离?他来这里作什么?
李显的目光缓缓扫视过群臣,最终与楚逸岚对视了,目光交汇的瞬间,似有火光迸射,李显笑了,笑的很冷,楚逸岚也笑了,却笑的温柔,温柔的让他反胃。
没有片刻犹豫,李显猛然掀开覆盖在托盘上的黄布,剎那间惹来殿内一阵惊呼。
布下覆盖的,是上古传承昭示无上皇权的玉玺!
在二皇子烽发动宫变的那天,显帝和这方玉玺一起失踪,音讯全无。烽帝登基之后只得重新雕刻了一方玉玺,使用至今。
「各位大人应该认得这是什么吧?」李显问。
没有回答,每个人的目光都定定的落在玉玺之上,只有楚逸岚仍然将目光锁落在李显身上,嘴角的笑容多了份了然的神态。
玉玺!姓李!难道阿离竟是那李显?可是那人又如何会收养一个被逼退位的皇帝?难道他和皇室也有什么关联不成?
长久的沉默之后,一个身着四蟒五爪亲王服色的老者步出了人群,操着激动到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这确实是中原相传数千年的玉玺,你从何得来?」
李显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寒暄道:「三皇叔,十一年不见,你依然矍铄如昔。我小的时候,你还总是抱着我出宫游猎,如今可还去吗?」老者身体一颤,瞇起双眼默默的注视着高台上负手而立的青年,似在努力回想着昔日怀中那个顽皮孩童的容貌。
李显继续说着:「当年二皇兄宫变,我被迫逃离皇宫,临行之前我便将玉玺藏于宫中一处隐秘之处,以期有朝一日它能为李显证明身份。十一年,我这一走,整整走了十一年。可笑这十一年间二皇兄为找出这方玉玺派人寻遍天下,却不知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要找的东西就一直静静的沈睡在他的眼皮底下。」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更有几个楚逸岚的心腹武将握了长剑,面目狰狞的便欲冲过来,一副杀之而后快的神情,却被楚逸岚一个手势阻止了下来。
李显心中暗暗发笑,好沈不住气的武人,这般举动无异于默认了他的身份。
好久,殿内终于略微安静了下来,三皇叔捋着一把白胡须,又问道:「不错,这玉玺当年确是和显帝一同失踪,不过请问阁下如何能证明你是玉玺的主人,而非从旁人处得来的。」
他虽未承认李显的身份,语气中却不由自主客气许多,李显知道,他已信了五分。而他,是现在的李氏族长。
「这个容易,那晚我骤遇大变,先母于我眼前被杀,当时身上的龙袍染了鲜血,后为顺利逃离宫中,我将龙袍脱下,也藏在了宫中某处。」
三皇叔叫了几个太监和侍卫,让他们按照李显所说的地点寻去,过了片刻功夫,几个人一路小跑,便捧着李显当年的龙袍回转来。三皇叔仔细审视着这衣衫,继而抬起头来,又吩咐道:「去传御造坊管事的太监来,有话问他。」
不一会,一个獐头鼠目的老太监行了进来。他品位低微,从未进过这三圣殿,此刻骤然被叫了来,一时不明就里,又见殿内气氛凝重,更加慌张起来。正要颤颤巍巍的跪下行礼,乍然间看到三皇叔手中所捧的龙袍,即刻僵在了原地。
此时无人有心挑剔他的君前失仪,更何况此时连哪个是君都未曾弄清,又该向谁行礼?三皇叔沈声问道:「你就是御造坊的管事太监?你即刻去查查纪录,看看十一年前显帝失踪时所穿的龙袍是何人所织?即刻来回。」
「不必查了。」老太监说道,「回王爷,当年的那件龙袍就是奴才所织。」
「你肯定?」
「是。那时奴才刚刚选进御造坊,显帝失踪的那天御造坊将奴才第一件织得的龙袍进上,显帝穿了之后,还夸奴才手艺好,重赏了奴才。」
三皇叔点点头,又问道:「那你过来看看,可是这件龙袍?」
老太监恭恭敬敬的接了来,仔细翻检了半天,回道:「回王爷,确是这件无疑。」

「滋事体大,容不得半天差错,你能确定?」
「奴才以性命担保。奴才自己的作品,怎能认不出来?何况又是奴才的第一件作品,分外的花费心血,天下独一无二,绝不可能认错。」
李显冷笑一声,如炬的目光如一柄冷剑射向占据了他的龙椅的冒牌假货。对方畏惧的缩起了肩膀,终于抵受不住这目光的逼视,连滚带爬的让出了龙椅,瘫软在地上。好一个胆小如鼠的家伙,的确是最适当的傀儡,但也是最容易坏事的傀儡。李显大大方方的坐回了他的龙椅。
迟疑了片刻,三皇叔还是恭身问道:「请问⋯⋯陛下,您的额头上可是有一块伤疤?」
抬手拨开鬓角的一缕青丝,露出额角的一处伤疤,昔日狰狞的伤痕在岁月的洗涤下已蜕变为浅到难以察觉的痕迹,李显从未像此时这般庆幸过它的存在,以及背后的这段故事。
「我小的时候调皮捣蛋,趁着支开身边太监的时候去学爬树,结果却被你碰见了。三皇叔你在树下一叫,我心里一慌,便从树上摔了下来,额角鲜血直流,我不敢让父皇知道,不肯宣太医,还是你悄悄的给我敷好了伤口。你一边包扎,我一边哭着求你千万别告诉旁人。三皇叔,这件事你从没和别人说起过吧?」
当年树下的那个中年,有着和蔼的容貌,魁梧的身材。阳光下,他伸开双臂,一脸焦急的抬头仰望着枝叶间淘气的孩子。岁月,夺走了李显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带走了那个叔叔的健硕。都说人生有情,岁月无情,只有历经了离别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滋味。
再也没有了最后的怀疑,三皇叔率先三呼着万岁跪了下去,以李姓皇族为首的殿中大臣陆陆续续的跪了下去,有的涕泪横流,有的神色自若,有的心有不甘,更有的幸灾乐祸的望着楚逸岚,最终偌大的殿中只余下了楚逸岚和十几个武将依然挺立在原地。武将们紧紧握着腰间佩剑,目不转睛的望着楚逸岚。
李显知道,即便夺回了正位,他还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皇帝。以楚逸岚此刻在宫中朝中的势力,倘若他骤起发难,加上潜伏京旁的枫叶山庄,即便有李姓皇族的支援,只怕也未必胜得了他,最可能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夺位,是着险棋,也是现在的他唯一可以走的棋。
李显与楚逸岚的目光再次相遇,穿过空间的距离,纠结在彼此之间。奇怪的是,从他的眼中李显找不到鱼死网破誓死一搏的决心,找不到棋差一着为他所骗的懊悔,那双微微瞇起单凤眼清亮的如一泓深泉,看不到深处的边岸。终于楚逸岚缓缓的抬起了手,一时间李显摒住了呼吸
然后楚逸岚--摘下了坠着闪亮的珍珠乌冠,放在了脚边的地上。
「你赢了。」他沉沉的笑着,带着一分宠腻般的笑容,却没有失败者应有的沮丧。
没错,我赢了,不,是朕赢了!抚摸着身下明黄的龙椅,剎那间,李显的心猛地一痛。
这痛,从何而来?
--还好你没事,阿离。
昨晚的轻言曼语还言犹在耳,那一刻心中荡开的柔情还不及彻底散开。
李显默默俯视着殿下黑压压的人群,透过殿门仰望一角狭窄的天空,忽而醒觉自己虽是逃脱了楚逸岚的魔掌,可归隐山林的梦想终于还是远去了。冰冷的龙椅后的重重责任,复又压在身上。自由,似乎再次可望不可及。
第六章
楚逸岚的主要势力在军队,接下来李显迅速囚禁了他和他的属下,出乎意料的是,在解除他的部下的武装时居然丝毫没有遇到抵抗。过于顺利的过程,让李显莫名的产生了种种不安和猜测,夺回皇位的喜悦丝毫不能冲淡心头密布的阴霾。
京城内外及邻近地方驻扎的军队是守卫京城的重要兵力,这部分军队早已落入楚逸岚的掌握。清除了护卫他的军官,军队的上层职位便空缺了出来。如果要坐稳皇位,李显理应派出自己的心腹填补空位,将京城的兵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可是此时除了白发苍苍只会开药方的胡太医,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信任的人了。
思虑之下,李显把这部分兵力暂时分散交给了三个王叔,令其互相牵制。但是如此一来,这三人便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贵,原本投靠楚逸岚的文官们纷纷见风使舵,投避于三位王爷门下。
结党营私本是朝廷大忌,偏偏此刻他又无可奈何,只能待到明春的文武科举结束之后,从中再选些青年俊才收入自己麾下,慢慢收回王权。
忙乱的一天终于在月亮升起的时刻接近尾声,又是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踏着一地的银白,李显向着楚逸岚的囚禁处行去。枫叶山庄那晚相遇,孟陵城附近重逢,都是在这样的一个月朗星疏之夜,命运逆转的今晚,居然又恰逢这样的月夜。不由得停下脚步,微笑着抬手仰望晴朗的月空,宛如交错般的纠缠,似有冥冥的巧合,这样的缘分,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孽缘呢?
孽缘?猛然间,李显从这不恰当的比喻中惊醒,收回了不合时宜的感伤。四月丹,这纠缠在他骨血间的剧毒还未除去!
接近囚禁楚逸岚的上泗院的时候,一阵悠扬的琴声远远的飘了过来。树影婆娑,夜色斑驳。空灵清幽的琴声飘扬在宁静的院落里,引来夜鸟啁啾合鸣。好一曲《九转绿意曲》,李显不由叹道,难中之人还能有弹奏此曲的雅致,此人的胸襟之广,心机之深,实非寻常江湖草莽,阴险小人所能有,端地出乎预料,小看不得。
推开屋门的瞬间,楚逸岚右手一划,一首《九转绿意曲》堪堪结束。抬眼望见李显进来,一丝浅笑划过唇角,精亮的光华闪过双瞳深处。继而熟悉的狡诈乍现笑中,带着三分轻佻的调笑,他问道:「阿离,你来看我了,我便知道,你舍不得我,定是会来的。」
「你知道朕来做什么,拿四月丹的解药来,朕饶你性命。」骤然换了自称,反而有些不习惯。
「解药?我--不给!」
「不给?」李显寻了张椅子坐下,悠然的道,「你以为你不交出解药,朕就无法可想了吗?告诉你,朕已经⋯⋯」
「我知道,你已经派人去孟陵唐门。没用的,你夺位的消息早就有我的人抢先传了过去,他们现在早已四散躲避,你的兵去了也只空跑一趟而已。」他右手一指轻轻划过琴弦,拨弄出几个清脆的音符,似是某种无言的嘲弄,「这样挺好,我们虽不能同年同日生,却能同年同日死,不就如同殉情一般吗?好生令人感动。千年之后,楚逸岚和他心爱的阿离的故事,又是一段不亚于梁祝奇缘的千古绝唱。」
他没一分正经的嘻嘻笑着,一双没有笑意的眼睛直直的望着李显。
而被注视的人只能暗自恨的咬牙,好厚的一张面皮!
打点起全部的耐心,李显尽量平静了语气道:「你虽然废了朕的武功,可也多亏你推翻了烽帝,朕才能从中取巧夺回了帝位,只要你解了朕身上的毒,前尘往事我们一笔勾销,你我并无什么深仇大恨,如今胜负已定,又何必一定要拚个同归于尽?」
他了然的一笑,道:「阿离,我虽然不是皇室中人,可我了解你们这些宫廷中长大的皇家人处事的方法。只要我解了你身上的毒,你决不会容我活命。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给你解毒?」有一句话,他却并没说出口,你又怎知胜负已定?
不错,斩尽杀绝是生活在阴谋与陷阱密布的宫廷的第一准则,所以李显决不会饶他活命。关于这一点,他倒觉得把失去武功的敌人当宠物养着玩,明明阴谋篡位却又留着前皇族不杀的楚逸岚与傻瓜无异。
被他说中了心思,李显也不觉尴尬,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朕只好另想他法了。」
「好啊,不过你要抓紧时间哪。离下次毒发也只剩下几天了吧。」
李显细细辨认着他的语气,除了那惯有的调笑和几分的漫不经心外,什么也找不出来。是什么造就了他的自信?是看破了生死的无畏?还是留有后手的万全?
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李显站起身想要离去时,却突然为楚逸岚的问话停下了脚步。
「烽帝⋯⋯你要杀了他吗?」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吧?」李显回身一笑,杀气顿现,「弑母之仇,不共戴天。」
「他的儿子,那个安王李忻恬,你不是收他为徒,还救过他一命吗?」
李显挑挑右眉,奇道:「你这不会是在为烽帝求情吧?」
楚逸岚难得的露出了丝苦笑,盈盈双瞳中透着苦涩的味道。几缕月光自半掩的窗叶间照落,微风吹入处,映着屋内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那双往日极尽讥诮嘲弄能事的饱满的唇此刻却散着淡淡的惆怅。看尽了他嬉笑怒骂的种种表情,此刻却犹如万年冰山骤然浮出水面,让李显看到了隐藏之后的另一种感情。
「也是,你们这些天家骨血原本就没有什么兄弟亲情。你要杀他就杀吧,我又为什么要为他求情?」
「既然如此,又何必开口?」
本已想要离去安息的李显又坐回刚刚的座位,兴趣盎然的打量着眼前的阶下囚。
「其实,朕有些问题想要问你,想必你也又想要向朕提出的问题吧?让我们开诚布公的谈谈,如何?」
虽然这么说着,可是对视的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知道这是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否则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尽管楚逸岚并没有很不给他面子的把实情挑破,还是挑起了意义分明的讥讽的一笑,问道:「你想问什么?」
忽略掉那笑容的含义,李显掰着指头说道:「首先,你推翻了烽帝的皇位,但是却没有杀他,他的子女中荣华公主是自杀,安王又得以逃走。这是第一件不合情理的事情。第二件,安王逃往江南的李忠,你得到消息对方要杀他,可是你非但没有借刀杀人,反而暗中派人保护他,更命令程令遐把朕引到江南,借朕之手一路护送他回来。这原本只是朕的猜测,不过现在已经从程令遐那里得到证实。第三,刚刚朕试探着说要杀掉二皇兄,你立刻露出不忍之情。朕很好奇,你和二皇兄究竟是何关系?为什么你既要篡夺他的皇位,又要保全他的性命和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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