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言(出版稿)————树梢
树梢  发于:2008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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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忻恬咬紧下唇,看得出,在师傅的遗命和报仇的怒火中,他已经徘徊好久。为什么不让我为你报仇?为什么不让我杀掉这个胆敢伤害你的卑劣小人?
只有壮起所有胆子站在那里的程令遐知道,即便早就预料到自己无法安然离开华梁城,李显也不想让人伤害楚逸岚。寻觅了一生,渴求了一生,这是直到最后,李显才看到的幸福和爱情。那个惊世绝才的人,有时却也善良痴心的可笑。圆了你的心愿,活在黄泉彼岸的你,这样便满足了吗?
手握着半截残剑,李忻恬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抽了两下鼻子,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重重哼了一声,甩手扔到了楚逸岚怀里。
「他留给你的。」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
楚逸岚快速拆开,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
「字付楚兄:
君见此信之时,显当已不在尘世。相识一场,望君念在往日情分,代为照料忻恬。嘱其从此勿以显为念,读书立志,早成大才。李显绝笔。」
楚逸岚低垂着头,一双墨瞳掩映于长长的幽睫下,烛灯投下阴影的地方,看不到神情。
沉默了许久,他终于抬起头来,问道:「这信,你看过了吗?」
李忻恬轻轻点头,脸色有些苍白。

在少年澄清的眼眸中,楚逸岚看到火热至诚的深刻情感。他不由想起李显最后的悠然一笑,乌黑的眼眸清冽如雪,波光不兴。
放开了尘世间的种种,在他的眼中,自然自己的影子也消失了。若是还有这般刻骨蚀心的爱恋,也许他就不会这样决然的抛下自己远走。
明明知道李显已亡却还是执意把他放在心中的少年,亲手斩断情缘然后又苦苦思念对方的自己,李忻恬也好,自己也好,都没有李显绝尘而去的超脱和挥慧剑断情丝的狠绝。
血缘真是种可怕的东西,他与李忻恬竟何其相似。即使时间悄悄流去,他与李忻恬却都还是无法抛开想的,盼的,念的,望的那个人,而李显,已在策马离开华梁城的那一天决然将所爱赶出了心扉,敲碎了关于他的记忆。

「也许,只是也许,阿显还没有死。」
「什么?」剎那间,李忻恬的身体剧烈的颤动起来,「那他的坟⋯⋯」
「下葬的前一天,灵慧大师曾向朕辞行,少林僧人走后,阿显的遗体便不翼而飞。那坟中,葬的只是他的衣冠。可是他明明是死在朕怀中,人死又怎能复生?也许他只是不想葬在朕为他准备的地方,才在生前托灵慧大师,若他有什么万一,便带走他的尸身。可是不知为什么,朕总是觉得,他还活在世间。纵然是最不可能的事情,朕相信他却能实现。」
李忻恬扔下半截残剑,转身便走。离他站的最近程令遐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等等,你要去哪里?」
「还用问,我要去找师傅。」
楚逸岚苦笑:「朕早已派各地官兵暗中查访多时,音讯全无,你单枪匹马一个人,天下如此之大能去哪里找?」
「走遍天涯海角,我总会找到他的。」李忻恬的声音带着无悔的坚定,在少年青涩渐退的脸庞上,闪烁的黑眸中无畏的直视着远方。
一向有着最敏感直觉的程令遐忽然想到,李忻恬对师傅的倾慕之情或许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蜕变为依恋般的爱慕。这样的转变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程令遐当然无从得知,可是在李忻恬的眼中,他看到了真诚和不悔。
「我陪你去。」
「你去干什么?路痴加白痴。」
「除非知道李兄究竟是生是死,否则我永远无法安心。」程令遐转过头望着楚逸岚,「你呢?留在这里接着做你的皇帝吗?」
楚逸岚的脸色阴沈下来,继而痛楚浮了上来。
「舍不下吗?还是不能舍下?」
「两者兼而有之吧。」楚逸岚拿出一个紫丝缎包裹的小木匣,交到程令遐手中,「如果你们真的能找到他,如果他真的还活着,把这个交给他。」
「这是⋯⋯」
「四月丹的解药。阿显虽然服了压制毒性的药物,不过那也是有时限的。可是朕始终没有把这个给他,原本,朕曾是打算有朝一日他作了皇帝,还可以此节制他,哪知他⋯⋯」楚逸岚语声减低,终于没了声息。
荣华富贵,权势风光,那些被世人追求一生的东西,在阿显的眼中,原来从来不值一钱。你的一生,是否只曾为我虚假的柔情所困过?当你的心湖重回平静无波的时候,却让这世上最狡猾的我为你越陷越深。
当李忻恬和程令遐的身影渐渐融入茫茫夜色中,只有漫天的星斗冷冷注视着他的孤独。空阔的大殿中,沉重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无声的压了过来。

流云似缕,岁月如水。
清晨,李显坐在沙滩上,静静聆听大海的低吟。海天相连的天际,一轮火红的太阳喷薄而出,阳光染红云霞,映红了大海。风轻轻抚过绸缎般的海面,雪白的浪花亲吻着金色的沙滩,拍打着礁石,飞溅起无数水珠,在阳光的辉映下,犹如颗颗金珠闪着璀璨的光芒。
三年中,他走过许多陌生的地方。淌过奔腾不息的大江,看过美丽迷人的清湖,涉过活泼欢快的小溪,最后浩瀚无边的大海攫住了他的视线,留住漫无目的四处漂泊的他。
他在海边的一个小镇上住了下来,开了一间小小的酒店,然后在每天日出和日落的时候一个人漫步在海边,听着海浪拍打海岸的欢歌,看着白浪彼此的追逐嬉戏。
远处传来的一声呼唤引得李显回过头,在沙滩的彼端,他看到向他疾步飞奔而来的李忻恬,远远拖在他身后的,是气喘吁吁的程令遐。
他意外的张大眼睛,还来不及说什么,李忻恬已经像一只与主人久别重逢的大狗般扑了上来,被他高大了许多的身躯加上起跳的冲力一压,李显身体一晃,便被压倒在海岸上。不断冲击着海岸的浪花浸湿了他的长发,温热的眼泪从上方滴落下来。
「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
李显伸出右手擦去他的泪水,接着更多的眼泪涌出那盈湿的眼眶。即便经过这么久的岁月,眼前的李忻恬依然是那个依恋着他的孩子。
「好了,快让我起来,一大早的,我还不想泡在海水里洗澡。」
李忻恬撅起嘴巴:「分别了这么三年,一见面,你就只想起来说这个吗?」
就在这个时候,程令遐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的追上来,一边弯下腰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的说道:「是啊,李兄,你这样也太无情了吧,这几年为了找你,我们可是吃尽苦头。」
「吃尽苦头的人是我,你只是碍事的累赘罢了。丝毫贡献没有,还死皮赖脸的硬要跟来。」李忻恬迅速纠正,却丝毫没有放开李显的打算。
李显无奈的一笑:「何苦寻我。」

离开皇宫后,李忻恬和程令遐星夜赶往少林寺,在寺门外苦坐三天三夜,才终于见到灵慧大师。人是见到了,可是老和尚只是双掌合十,僧眉低垂:「显帝早已得脱尘世苦海,二位施主何必再找?」
气愤的李忻恬还来不及拔剑威吓,便被少林武僧客客气气扔出寺门。
无计可施的时候,程令遐却突然一拍手:「对了,那个叫若离君的应该可以帮忙吧?」
漫漫江湖,凭他二人之力要找到隐居的若离君谈何容易?
李忻恬剑眉一挑,雷霆剑连挑江湖四大门派,都是假冒若离君之名。魔教左护法复出,一时轰动江湖。大败华山派之后不久,真正的若离君便自己找上他。
「我说过,我不想再见李家的人。」
李忻恬撇撇嘴:「我又没有李家的血液,不算是李家的人。喂,帮我个忙吧。」
「凭什么?」
「不凭什么。」李忻恬一脸的理所应当。
魔教教主和左护法亲临少林寺,加上先前被赶走的两个少年,四块牛皮糖黏在大雄宝殿中不走。哭笑不得的灵慧大师最后终于说出实情,原来李显在离开华梁城前曾经找过他,说是自己若是身亡,请灵慧大师将他尸身悄悄带回少林,找间厢房,安置七日。
「七日之后呢?」李忻恬问。
灵慧大师摇着头:「显帝的尸身再次失踪了,究竟是他死而复生,还是他早已另外托人带走安葬,老衲也无从得知。」
忙了许久,结果还是不知道李显是否尚在人间。

接下来的三年,是失望和希望不断交替的三年。怀着紧存的一线信念,李忻恬走遍大江南北,继续着他的寻找。遍布天下的魔教教众也不断传来各种消息,每一天他都在企盼和害怕中度过,企盼找到活着的李显,害怕寻到李显的坟墓。
花开花谢,三个寒暑转眼逝去。在李显坐在海边听潮起潮落的时候,李忻恬的足迹踏过了中原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在若离君传来的信柬的指引下,来到这个海边的小镇。
待李忻恬带着哭腔诉说完三载的故事,程令遐问道:「李兄,你究竟是如何逃过这许多的人的眼睛,乍死脱身的?」
「莫笑言。」
「那是什么?」
「一种花。」好容易李忻恬良心发现,从快被压的喘不上气的李显身上移开,李显一翻身,立刻站了起来。领着二人一路向家中走去,一边走一边解释道,「若是将其花朵沏水服下,可令人脉搏在几个时辰内时强时弱。但若是将其叶吞咽下去,七天之内都会呈现假死状态。离开华梁城前我已料到难以平安离开。楚逸岚或者会杀了我自己登基为帝,或者会囚禁我,让我当个傀儡皇帝,而这两者,我都不想选择。所以出城逃亡前我随身带了莫笑言的花叶,在楚逸岚带追兵赶了上来的时候,我便暗中服了下去。也多亏如此,中了楚逸岚那一剑的我才没有因流血过多而死。七天之后,我在少林寺醒过来,便悄悄离开了。」
「可是你居然连我都骗,太过分了。」李忻恬紧紧拉着他的手,似乎只要稍稍放开,眼前的人便又将消失不见。
「楚逸岚毕竟是你的叔父,看在我的份上,他会好好照顾你的。如今他又做了皇帝,从此你便可成就功名,前途大好,又何必来找我一个落魄江湖之人?」
「那些东西,你不在乎,我也一样不在乎。在我心里,无论什么富贵功名,都比不上你来的重要。」 李忻恬认真的说道。
李显吃惊的望着他的脸,待了一刻,接着突然放声笑了出来:「哈哈,忻恬,你今年满二十了吧?怎么还分不清什么话该用来哄师傅,什么话该留着哄喜欢的女人?小鬼,大江南北你都快走遍了,还没有找到喜欢的人啊?」
「谁说没有,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不然我为什么要跑遍中原?」
「是吗?原来你漂泊了三年不是为了师傅,何不早说?害我刚刚还内疚了一下。」李显耸耸肩。
李忻恬露出了苦恼的表情,跟在后面的程令遐传来吃吃的偷笑声。被李忻恬回头怨恨的一瞪,他这才压抑着不断抽搐的嘴角,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烦恼,反正你以后还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李忻恬歪着头想想,突然放开愁眉,得意的展颜一笑,一脸的势在必得。
这样的小鬼,应该能带给你想要的幸福和快乐吧?而我,也能安心的回家了。仰望着湛蓝的天空,程令遐高兴的想着。
刚刚走进李显的住处,一个小小的黑影便扑进他的怀里。李忻恬和程令遐吓了一跳,却见李显开心的抱起那个小东西。
「别怕,是我养的宠物,瞧,可爱吧?」
剎那间,两人同时目瞪口呆。依赖在李显怀中的,是一只瞇着眼睛,狡猾笑着的小狐狸。
程令遐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行囊,包裹中放着一封家书,厚厚的信纸写满了母亲对自己的思念,末了母亲却一再叮嘱,如果找到了李显的下落,一定要速速告知后爹。他知道,那当然不是母亲或是后爹的意思,真正想知道李显去向的人自然是如今身穿黄袍的楚逸岚。信,他没有回。即便是亲人的嘱托,他也不想再次背叛朋友。
可是当他看到一脸幸福的笑容抱起那只小狐狸的李显时,他第一次犹豫了。
红尘万千,前缘种种,你又真的放下了吗?

第十一章
小住了几天,程令遐便要起身回家了。临行前的晚上,李显亲自做了桌丰盛的饭菜为他送行。李忻恬兴高采烈的大快朵颐,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好吃,好吃,即便每天吃还是觉得好吃。」
「那就赶快娶个会做饭的老婆。」李显笑道,「这样你就可以享一辈子的口福了。」
「不要,我只要吃师傅你做的饭,而且要吃一辈子。什么女人也比不上你的。」
李显愣了一愣,继而莞尔一笑:「这倒也是,寻常女子哪里会作这种宫廷风味的饭菜。没关系,等你娶了老婆,我一样样都教给她。」
自己明明已经经常表白爱意了,为什么师傅还是听不懂呢?李忻恬烦恼的皱起了眉,连夹菜的手也停了下来。
正在这个时候,那只小狐狸一跃爬上李显的双膝,趴在他的腿上。李显伸出手,缓缓抚摸着它的皮毛,狐狸立刻现出了一脸的惬意。
这种情景让李忻恬莫名的恼怒起来,只有一次,他跪在椅旁,学着狐狸的样子把头枕在李显腿上,却被李显毫不犹豫的推开来:「好重,你都多大了,别学着小孩子撒娇了。」
连狐狸都可以作的事情,为什么自己却不行!
那之后,每次看到蜷缩在李显腿上的狐狸,李忻恬都觉得心底在暗暗冒火。姓程的笨蛋认识师傅在先,师傅对他好一点也就算了。可是为什么连一只宠物狐狸的地位都比他高?
李忻恬突然抓住狐狸的尾巴,把他倒提着从李显腿上拽了起来,一甩手扔到一边:「吃饭的时候不要抱着狐狸,赶快吃你的饭。」
「好好的,发什么脾气啊?」
「我就是讨厌这只臭狐狸!」
李显无奈的耸耸肩,夹了些菜放到李忻恬碗中:「好,好,先吃饭。」
被扔到一边的狐狸无辜的哀号着,想要蹭回主人腿上,被李忻恬用「你想被做成红烧狐狸啊」的凶狠眼神一瞪,又畏缩的退回墙角。
程令遐的视线一一划过李显和李忻恬,最后落在了那只小狐狸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饭后依照惯例由李忻恬收视碗筷,李显则和程令遐坐在庭院中的葡滕架下闲聊着。身下的石凳刚刚坐上去时有些冰冷,抬起头来,透过头顶葡滕的缝隙,一轮清冷的月亮挂在暗色的天边。
「令遐,我想劝忻恬和你一起回京城。」
寂静被打破了,程令遐望着李显,缓缓摇摇头:「你明知道他是不会离开你的。聪明如你,真的一点也不明白他的心思吗?」
「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才希望他离开。」李显顿了顿,「早在华梁城时,我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了。我之所以诈死,既是为了避开楚逸岚,也是想避开他。我真希望你们从来不曾找过我,更不希望你们找到我。」
「如果真的是那样,你会怎么样?就像天边的月亮一般,度过潇洒却寂寞的一生吗?」
月光的笼罩下,李显的眼神有些朦胧,「我在京城做厨师时,曾经想要随便娶个普通的女子,和她度过平凡人的一生。遇到楚逸岚后,我人生的安排被他完全打乱了,经历了很多,感受了很多,可是最终还是找回了自己。这样不是很好吗?」
「也许吧。可是你真能忘掉他吗?」
小狐狸迈着优雅的步伐从屋中踱了出来,再次跳上李显的双腿。抚着牠的皮毛,温暖的触感从掌心传过来,柔软的毛皮在他的指间一根根划过。
「我现在生活的很逍遥自在。」
「逍遥自在?大概吧,可是那不是幸福。」程令遐的神情有着往日没有的坚定,「我不会让你的小徒弟和我回京的,你啊,总是以为自己很坚强,其实你明明想要人陪在身边的。」
程令遐的声音通常带着稚嫩的声腺,从没有这样的沉重过。
「李兄,我知道有些话大概你不会想听,可是就算是会被你讨厌,我还是要说。那只狐狸,牠不是楚逸岚!你明明就是还忘不了他,为什么要用一只狐狸来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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