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老夫子,"我在厉无伤的提点下,举杯向对面的白虬老者道,"学生以茶代酒,敬夫子一杯。"
甄老夫子原名甄庆闲,字广林,是玉麒书院执教三十寒暑的老臣子,也是我和厉无伤的启蒙恩师。哈哈,甄老夫子洪亮的笑声响起,"同书,这许多年,你仍是不胜酒力吗?如何能仕途平顺!"
为官就难免应酬,夫子久居书院,多半单纯了。不想我四大门阀支手遮天,呼风唤雨,只有我灌人酒,哪有人可近我身!厉无伤有用武之地,他殷勤的给夫子劝酒,很快称兄道弟起来。把我当透明人。我看夫子醉得七荤八素,撇下两人,独自一人走出回廊。门外日头正好,楼下众生来来往往。科考无论顺利与否,都已成定局。大多数人皆松口气,是以人人看来都是春风满面。我和他们,就像身处两个世界。耳边,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气息极轻,是练家子。我骤然转身,逼视人来的方向,先声夺人"出来!"
随着话音落下,楼道我视线范围外的死角闪出一条淡青色影子,箭般向我袭来。影子前方闪烁金属寒光,我心一惊,后翻腾空而起躲过,双手在触地时轻轻旋动,借力反身插到来人身后,一脚踹向他背脊。他回身也快,剑锋削向我踢出的右脚,我索性踢到一半,急刹住。对手似乎没想到我会止在那里,急忙收回剑势,身行剧烈震动,看来受伤不轻。来人好容易停住,深吸一口气,一剑插入旁边的柱子,转头狠狠盯着我。他年几不大,一身淡青纱衣,腰间饰以白玉缎带,其上花纹精细、雅致。长得剑眉入鬓,唇红齿白,除开不大友好的眼神还勉强过得去。
"为何突然停下?!"他怒问,仿佛我停下来让他杀到是错了。我不理他。因为他对我来说太熟悉了。虽然身为当朝炎王爷世子的他未正式与我见过面。
"因为你没有杀气啊,宣世子。"厉无伤没有阵亡在酒缸里,边说边走出来。末江示宣,先王烨唯一的表兄炎王爷的长子,年方十九。风评是众多纨绔子弟中比较好的。传说好武成痴,自视才高。又有传言说他生得一副好皮相,深为京中闺阁千金所爱。示宣无愧于他即‘示'且‘宣'的好名字,废话奇多。"你们就是秋同书和厉无伤?"他有可能想从我脸上看出根草什么的来,"身手不错。"
"判断力更好!但世子你就不可恭维了。"
世子对我印象不好,眼神更冷。厉无伤作壁上观,脸上挂奸笑。示宣技不如人,不能发作,寒声道:"二位大人若是为斐竟演而来,便请好自为之。"
料下话儿,他转身便走,如来时匆忙。厉无伤看他背影消失在楼道口,马上转向我道:"事情果然不亚于五年前。" 第三章 旧戏重演 查案,程序不过如此。
未等我组织一次刑部半日游,刑部司的捕快就抢先来了书院。那捕头名车骑,六扇门的第一好手,生得高大威猛,不苟言笑,极具威严,我不禁怀疑我那年迈的叔父是否驾驭得了这样一个人。
不过人既然来了,书院上上下下还是得配合。车骑及同来的捕快半天时间就传讯了书院近六十人,连我和厉无伤也不例外。现在,车骑就坐在我对面。除开下巴点点胡渣,他也称得上俊朗。宽大的骨架把一身捕头寒酸的行头穿得像是某位将军的战袍,周身散发我或厉无伤都没有的强烈男性阳刚之气。我无法遏制的羡慕他的外型。自然,羡慕不能冲昏我的大脑,我没忘记,半个时辰前,先我进来的厉无伤还没出去。想是车骑着他在这房中某个角落,暗中观察我两个的反应。
"秋公子,车骑若有冒犯,请见谅。"阳刚的男人目光直视我眼底,"请问公子与官涅予是何关系?" 我迎上他‘热烈'的光线,"知交好友。"
"公子可知他平日与什么人来往?" "王公大臣,"我说,"还有我。"--一句话断了他再追问的后路。
......车骑不语,沉默许久,才再开口,"公子请回,某打扰了。"然后,他起身为我开路。
呵,这么快就放弃咧--有点无聊。我不知他从藏在风屏后的厉无伤口中得到什么,只是单凭他不放厉无伤,暗中对口供这点看来,该是无所获。然而他很聪明,没问几句便已猜出我若非是在刻意敷衍,便是真的一无所知。
车骑恭敬地为我开门。在门被打开的瞬间,一个人影飞窜而出,宝剑闪动寒光直逼车骑命门。 剑上,注满杀气!
"你我要比五年前的车骑幸运呢--"感叹,"示宣不想杀我,只是警告。五年前那无名杀手是真的要杀车骑。" 两出舞弊的好戏就如拿了同一个剧本。
"还好车骑身手不凡,一举擒获杀手。只可惜那人服毒自尽。我们未及阻止。"厉无伤道。
话虽这样说,我们两人却隐隐知道,当时的杀手不过是隐身暗处的主谋扩大事态的工具。否则谁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下杀手?能侥幸杀个车骑固然不错,杀人不成,亦无妨。反观今天宣世子的行径,也颇让人有此怀疑。
外乡举子舞弊,怎能让官涅予兴师动众请我二人出马,又怎能劳动炎王爷世子大架?
五年前的官涅予身份特殊。首先,他是烨王宠妃吉妃的义弟,自小在宫中寄居。而吉妃的全家均在数年前因政见之争纷纷获罪而亡,适逢她诞下当朝小皇子凌夜殿下才幸得脱罪。但宫中妃娉争风吃醋,不少人对她的受宠怀恨在心,暗地里也做不少文章,苦于拿不到吉妃把柄,官涅予日见年长,才情颇得认同,渐渐成为吉妃对手的心病,同时,也成了吉妃极有可能的弱点。他若有万一,吉妃必遭牵连。其次,人言官涅予他日必将继承吉妃父兄遗愿,力保所谓新政。吉妃一日得宠,朝中那些个能征善战,主张扩充疆土的旧臣们便难以说服主上出兵。是以,官涅予一案可谓牵动整个末江朝廷。
比之五年后的斐竟演,一介草民,毫无背景,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几乎一致的事情发展。热门举子舞弊,书院探访遭遇,总觉得一切是在引起五年前知情人的关注。
事到如今,是该见见这场纷争的主角了。 天牢一探成行。
身处牢狱的官涅予神态自若,见到我们两也没任何惊讶,像是早已料到。他不说话,没有解释也没有求助。并且无论厉无伤说什么,他都不答话,一味看着我们笑。
"涅予,发生了什么?" "何以你会有夹带?" "在这里可好?"
......汗颜,厉无伤罗嗦得像个老头子,连远远看着我们三人的狱卒亦不禁摇头,奇怪居然有人问天牢的囚徒"可好"?
探监的时间买得不多,全沉在厉无伤口若悬河里。一个瘦小的狱卒在同伴的推桑下不得已走过来提醒我们三人时间已到。
"二位公子,探监时间已到,请二位速速离开,别让小的为难。"
厉无伤最终放弃自己的独角戏。在我们离开的当口,一直沉默的人却一把拽住厉无伤的袖子,迅速把一件事物塞到他袖中,厉无伤面不改色,收起那团东西。
--我眼尖看到,相信狱卒的眼也不拙。
时隔数年,天牢陈设丝毫未变。暗淡的光线勾勒出各式刑具简单,冷酷的轮廓,阴森森的,空气里多半游荡着无数囚徒的怨念。
"无伤,你身为刑部司几年呢!"我向身边人投诉,"再怎么说,这些个刑具也该换换新的了。" 他失笑,"可以啊。同书你可以出资,待明日我再向我君申报。"
我瞪了他一眼以振声威,"你整日在这里出入,就不嫌杀气太重?"
"杀气重方可震摄众多鬼神。"厉无伤笑得坦然,"只是可怜了我们今科第一才子,怕被这阵势吓到了。"
--能尚任刑部司的果然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不知厉无伤自己发觉没有?
"即使没有见过,定也想过。"他继续说"我们的第一才子想要的东西说不定还挺出人意料的--既然他已经付出了这么大代价。"
以官涅予之事为鉴,他倒是变聪明了。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一直不笨的。"
说话间,狱卒把我们领到牢房外。透过森冷生硬的铁条,可以看到被分割成无数块的劳内情景。
格局简单,一张木床而已。我们今科的第一才子垂首摊倒在床边,额前乱发垂下,依稀可见憔悴的容颜,身上衣着褴褛,凌乱不堪。我指着他问厉无伤有否屈打成招,被他狠狠克了一下脑袋,喷我一脸口水:"我比较愿意虐待你!"
不以为然,我缓缓提出第二个疑问:"为何囚犯死状这般凄惨?想他生前亦是读书人......"
没等我说完,‘尸体'猛然抬头,鼓着双眼仿佛见到怪物一样看着我,"这位大人,何必把学生说成死人?!" "没死--?"我边说边示意狱卒把牢门打开。
近了才看清,斐竟演虽形容狼狈,衣饰不整,但身上无外伤,不像受过刑--我寻思,莫非是刑部的刑具大都年久失修,腐朽了?
"斐公子,终于开口了?"厉无伤跟进。
被捕入狱半月余,最棘手的便是嫌犯拒不合作。斐竟演虽背景简单,为人却着实有一股读书人的倔强性子,刑部三番五次的提审中,三缄其口。
"斐公子,"厉无伤在他面前蹲下,"你稳居榜首,临场舞弊,必有隐情。且被擒后拒不认罪,亦无辩解,直至今日。--"观察了斐竟演的神色,他才继续,"你蓄意扩大事态,是何居心?!"
语落,斐竟演目露寒光。 毫不夸张,官涅予个祸水。厉无伤反对,在后面追我,而我疾走,不理他。 "同书,同书!......你先听我说--"
"我收下纸条是有原因的。" "够了啊!同书,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人。" 我想他追得辛苦,停下。"不要说得像个弃妇一样好不好?"
京城第一花花公子得喘息机会,整了整气息,"同书,彼此间,所谓抛弃,实是双方共同之事。"无愧于他的称号,什么事说起来都能用上在花街柳巷学来的诡辩。
"不要油嘴滑舌的,"我单刀结束他的废话,"官涅予当众把纸条塞给你,你就收下啊?!如果没有猜错,纸条上定是一片空白。而现在全世界都以为我们从他那里拿到了什么有价值的证据,从今往后,阻止这些证据见光的人把锚头转向我们--不,确切的说是你。"
等着什么人把你五马分尸吧! "同书,"厉无伤扳过我双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官涅予以这等复杂,微妙的背景,做下这等有欠周全之事,目的尚隐藏在重重迷雾中。任何人要触及事实真相,只有完全卷入一途。厉无伤所作所为,没有半点错......是满盘皆错!--为何,我们偏要插手这种事。
"由始至终,你、我和官涅予都没有任何关系,何以要为他奔忙?!"我一把推开厉无伤。 "怎么了?"厉无伤有点不解地看着我,"同书,你似乎对涅予有成见。"
见鬼!我若非技不如人,就先杀了他。 "我以答应宰辅大人,给他一个真相。何况,同书--"他沉声道:"你不也对真相很感兴趣吗?"
呼--无奈,厉无伤在这种方面总是很聪明。我的事,除了一件,他都清楚亦未可知。 对于斐竟演,我越来越感兴趣。
"过去半月,斐公子一言不发,今日要作到这点也不难。公子却开了金口,是否我二人有兴与公子详谈?"厉无伤追问。
囚犯满脸惊讶地怔怔看定说出这样一番话的人,开口:"学生只是不愿与死人为舞,以免对往生者不敬罢了。" 原来,说了半天,他不过是记恨我把他误认为尸体。
"公子如此小肚鸡肠?"厉无伤眯着眼,"倒是在下误会了。" 笑话吗?一个死囚重犯居然堂而皇之与两个官员在细枝末节上争执不下。
"公子认识炎王的世子吗?"我脱口而出,等着看好戏。 第一次见面在这种暧昧情况下结束。斐竟演比之官涅予的行径更难以置信。
我们是否不该来呢?若是此案与五年前之案出自同一剧本,那接下来的可就是血光之灾了。 我和厉无伤的争执结束在刀光剑影中。
数个杀手把我们阻在平日回书院必经的小树林里。他们全身上下唯一可见的眼睛狞笑着,之后,挥剑。 "喂!等等--"
厉无伤边躲闪边抗议,"杀手大哥,你们......不想知道......我们从官涅予那里,......知道什么......吗?"
杀手充耳不闻,手底下越见狠辣。 "厉无伤!"我苦于他的无知,"人家杀了我们不就一了百了了?"
"你--"他借力打力卸去一个杀手的攻势,"快放信号!着人来救。" "信号?"我被杀手逼到厉无伤身边,与他背靠而立,"没必要。"
杀手因我的话而一怔,攻势缓了那么一瞬。 "各位大侠跟了我们一路,很辛苦。呐--秋家有种药,叫‘三日',在江湖上小有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