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给他多话的机会,裴典手起掌落,那壮汉的身躯立即瘫倒。倒地前,他及时瞧见先他一步倒下并且口吐白沫的同伴,疑惑浮上心头。
他们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哪......
然而,尚未等到答案,四周挤压过来的黑暗便就此将他裹的死紧。
唉!怪只怪他们今日倒霉踢到铁板,不该有眼无珠惹上这不好惹的角色。
一旁闲来无事瞧热闹的百姓见状立即散去,惟恐给自家招来横祸。
"我们借一步说话。"顾及到周遭的骚乱,纪言亭旋身,打算先觅个清静去处。
转过身却没瞧见要找的人,他的脚步略一迟疑,忙转眸逡巡四周。
韩玉呢?方才明明还在这里......
"好。"裴典应声,迈步紧跟在纪言亭后头,怦然的心绪使他察觉不到即将来袭的危险。尚兀自漫步云端般飘飘然。
才几年的工夫,言亭变得更好看了哪......
"锵锒!"
乍然一声脆响自他们后头传来,走在前面的两人闻声转眸。
"韩玉?"纪言亭难以置信地瞠眸瞪着眼前一幕,吃惊不小。
韩玉手执两片青瓷残瓦,怔愣地看着身躯慢慢软倒在地的恶徒,表情如同纪言亭一般讶然。
他并非故意......方才见这恶人执刀刺向纪言亭时,他顾不得多想便摸过身旁的东西砸上那人的脑袋......
只是他不晓得会弄成这样......他、他当真不是故意的......
纪言亭最先回神,拉起仍在恍惚中的韩玉,和裴典迅速逃离是非之地。
他可不想因此事而被人拿进官府去,再胡乱冠上个罪名,而致日后徒增某人笑柄。
三道人影旋即循形于街市尽头。片刻功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三人,殊不知他们的举动早教人尽数收入眸底。
见他们去的远了,在牌楼下伫立许久的黑衣人牵出藏匿一间屋舍后头的黑色骏马,飞身跃上,抖缰拨转马身,朝着他们逃去的方向绕路而行......
9
悠悠琴音缓缓流泻,呜咽着将抚琴之人心下的哀切告知旁人,亦勾起闻者掩在云淡风轻外表下的浓浓愁绪。
李琰那日自这里离开,迄今已有半月余,尽管他们尚在同一屋檐下,而李琰竟像消失踪影般音信皆无。李琰的举动告知他在躲他,而且再明显不过。
就算赶去纪言亭所言方才他所在之处,也见不着他的人。
他无法释怀,亦为此日益憔悴。
半月来,他心心念念皆是那晚李琰盛怒之下的受伤神情,每每回想都令他心痛如绞。
唯恐伤害他的心情到头来还是伤了他。他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谁人听?......"
"唉!" 一声长叹,出自纪言亭的口。
陈征那傻子去平凉调集粮草而已,少则三天五日,多说十天八天便回,那莽夫却去了足足半月未归!
害他无聊时没了消遣,真是天杀的混蛋!
"言亭?"顿下抚弦的十指,韩玉抬起一对漂亮凤眸担忧地朝他直望。
"没什么。"微微摇首,纪言亭自小榻上站起身,迈步朝门外走。
"我先去瞧瞧裴典,你等我。"
"好。"韩玉颔首,目送他穿过花园月门后才将视线移回原处。
独自一人时,纷乱如麻的心思愈加难忍,搅扰得他再无心弹琴。
视线飘向窗外,他望着天际浮云渐渐出神。
* * *
书房里,李琰独坐案前,批阅军册的朱笔许久未动。
他好久未见韩玉,连日来的思念已深重的啮心。而他,却只能在得知韩玉来找他的时候,抑忍着想见他的渴望痛苦地逃开。
"给我一个理由,否则决不准再提此事。"
那日的话犹在耳畔旋绕不去,他怕韩玉是来向他辞行,来给他一个连他也无法驳回的答案。他怕韩玉终会离开。因而,即便是以这种自私的方式,他仍想留他在身边。
然而,每夜必去探视一番的他深知韩玉的憔悴。半月以来,他眼见那本就单薄的人儿一圈圈地消瘦,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尽管不愿承认,自己的心却比谁都清楚。
是他困住了韩玉,锁住了他的笑靥,也占夺了他的一切,他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
玉笔在两指间"啪"地断为两截,李琰合眸,心下已有决断。
"咚!"虚掩的房门教人从外头硬生生地撞了开。
"王爷!陈将军他......"带着哭腔开口,一名遍体鳞伤的兵卒扑进门来,像被撞倒似的跪下,"他、他......"
"说下去。"李琰镇定了下心神缓缓道。
听闻押运粮草途中遇袭被困,陈征战死之事,李琰眉心愈蹙愈紧,最后霍然起身,垂在身侧的拳握得发白。
"你下去吧。"李琰语调平稳,听不出他内心的波澜。
"是。"
李琰敛眸略一沉吟,迈步朝门外疾走。
此去,若死便不必承受这般心痛的折磨;若死,万事皆休。
"李琰。"
一声呼唤,虽轻却足以撼动李琰的魂魄。他驻足,侧首望向不远处的瘦削人影:"韩玉?"
"为什么躲我?"韩玉缓缓走近,抬眸看着眼前人较记忆中憔悴的容颜,心下微微泛疼。
李琰抿唇,别开脸不看他日夜思念而现下就近在咫尺的轮廓。
为什么躲他?能说吗?告诉韩玉他之所以避而不见是因为怕他来辞行?
这样自私的话他岂能说得出口?
"那么你来是想告诉我你愿意留下?"李琰不答反问。赌上了最后的冀望,企盼他能为他留下。
"我......"韩玉的声音打了磕绊。
这是他最怕提及的话题,而李琰就这么问出口,教他该如何回答?
迟疑!这就是他给他的答案?
还是不行吗?
李琰苦笑在心里,屈指抚上韩玉白净的颊,一寸不漏地将他的影像刻上自己心版,深深铭记于心。
"李琰?"瞧见他的模样,韩玉心慌地抓住游走于自己脸颊的手,反被他握进掌心。
"韩玉。"这是他的名字,也是他最后一次唤他。今日,他以此为契机,他怕错过了此刻,他会改变主意而将他牢牢地绑在身边,哪怕是把他锁住也再所不惜。
李琰合眸,咬牙忍下自胸口蔓延开来的痛,缓缓开口:"若留在我身边只会让你痛苦,那么我无意将你困在此地......"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握住掌中的手,紧紧地握着。放开的话,恐怕今生就再也没有牵起这手的机会了。
闻言,韩玉怔愣地望着眼前人,呆茫地看着他转身,然后迈步离去。
钳在手上的温暖桎梏突然消失,随之袭来的浓浓寒意冰冻他的心。李琰放他离开,这该是遂了他的心愿哪。然而他的心......怎么会这样的痛......
* * *
"韩玉。"纪言亭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后头还跟着一脸迷糊相的裴典。
"韩玉,回神啦!"唤不回神游物外的人,纪言亭干脆伸手在他眼前摇晃。
好半天,韩玉的视线才移到纪言亭脸上,他挤出一丝笑容开口道:"我走了,你要保重。"
走?纪言亭挑眉:"去哪里?"
韩玉摇首。他不晓得该去哪里,但只要离开这就好。
他转身背对纪言亭。
这一次,不管他说什么他也不会留下了。
"扪心自问,你真的愿意离开他?"
纪言亭的话犹似一记重锤狠敲上韩玉心版,让他决然的背影瞬间变得狼狈。
"韩玉!你要如何才肯面对自己的心?"
他肯面对又如何?若他的心意终会伤人,他宁可不要。
"难道是在真正失去他的时候吗?韩玉!"
真正失去?
韩玉旋身,因纪言亭突发的言语而介怀。
"言亭?"他何出此言?
纪言亭神情是一如往常般平静,眸中却掩不住心底的哀恸,他平复了下自己的心绪启唇缓缓道:"陈征死了。"
死?陈征吗?韩玉一震:"怎么会......"
陈征死了?那个说话不经大脑,整天生龙活虎大着嗓门嚷嚷的陈征会死?他不信。
"运粮途中遭人伏击,万箭穿心而死。"纪言亭话调平稳,仿佛正谈论着不相干的人。
然而韩玉心里明白,现下纪言亭的内心决非是他语气的平静,他与陈征也并非不相干。
"言亭......"该死!读了那么多书又有何用?在这时候竟挑不出半句适当的语言来安慰他。
"韩玉。"瞧出他欲开口却不擅言辞的模样,纪言亭凄婉地笑了,扬手轻拍韩玉的肩,一如才相见时,"若他死,我决不独活,你不必替我担心。
韩玉无言以对,只能怔怔地望着纪言亭,满心的苦楚、辛酸梗于胸臆间,连出声都不易,更遑论是回答。
他懂得纪言亭的决然深情,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他要如何才肯面对自己的心?难道当真要在失去的时候吗?
韩玉怔忡了。
纪言亭背后人影一晃,是跟在他后头始终一言未发的裴典。
他从头至尾听进两人的谈话后施轻功纵身一跃,迅速消失了踪影。
只因他介怀着纪言亭那句话。
"若他死,我决不独活。"
陈征吗?若他敢死他决不轻饶!哪怕是追下十八层地狱,他也决不放过伤害纪言亭的人。
侧首仰望裴典离开的方向,纪言亭深深一叹。
裴典的情他欠了太多,只是情爱不由人,他不晓得该如何偿还。
* * *
在得知陈征被人送回府里时天色已近黄昏,纪言亭立即离开。偌大的庭院中倾刻间只剩下韩玉一人。
韩玉推门入房,环顾周遭,愕然发现这里的置设与他当年家中的住处竟是一模一样!
然而置身于此,他却察觉不到物事人非的伤感,反而莫名心安。只因这里多了许李琰的气息,虽淡亦足以抚平他不安的心绪。
韩玉坐上琴台,以指轻拨筝弦,琴音铿锵似投石在他心湖,泛起层层涟漪。
此生有他,夫复何求?
他在心底轻问,亦有了决断......
* * *
"轻些!大伙儿手轻些......"
"王爷!王爷您醒醒......"
时至三更,院内人声骤然嘈杂,韩玉连忙起身迎向门外,还未出门,他便险些撞上一堵高大肉墙。
"裴典?"
裴典二话不说,将扛在肩上的人放在床榻转头朝身边人大声道:"点灯!"
"李琰!"惊见趴伏在榻上的人,韩玉大惊失色。才欲上前,却被聚拢来的人群七手八脚地撞到一旁去。
瞧不见人墙里头人的伤势,韩玉心急如焚,拉住身旁的裴典急切地询问:"他怎么样?伤在哪里?"
端看裴典方才扛人的右肩已教大片血渍浸透,便可得知李琰必定伤得不轻。
"后心中箭。"
言罢,裴典一把抢过欲上前替他察看伤势的婢女手捧的白绢,兀自裹扎左臂的刀伤。
韩玉上前,解下他因单手不便而缠得乱七八糟的绢巾,替他重新包扎妥当。
他看不见李琰的人,耳中却听得到他在昏迷中哼痛的呻吟,声声入耳,阵阵揪心。
他要如何才肯面对自己的心?难道当真只有在失去他的时候吗?须臾间,他耳畔回响的尽是纪言亭提点他的话。犹似滚滚怒涛澎湃了他沉静已久的心湖。
他不愿离开李琰。
这才是他的真心!
"王爷!王爷清醒了!"
"王爷!王爷!"
人群突然一阵骚动,韩玉迈步上前,又犹豫了下,一只大掌从后头按上他脊背。
瞧出他心下的顾虑,裴典右臂一伸,轻松分开人墙,左手就势一推将韩玉送到李琰床榻前。
若言亭在场,大概也会这么做吧?
"王爷,您要什么?小的去替您张罗......"
李琰整个人趴伏在榻上,强撑着涣散的乌眸不肯合眼,干裂的唇一张一翕,口中似反复地叨念着什么,却虚弱地发不出声音。
透过人群间的罅隙,李琰失焦的眸忽然抓住一抹人影。他朝他伸长手臂,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却仍触摸不到他的存在。
难过,这是此时韩玉心中最清晰的感受。
他上前,无视众人眼中的诧异紧握住李琰朝自己伸出的手,以双掌柔柔地裹覆。
我没事......"唔咳......"
不忍瞧韩玉担忧的模样,李琰想告诉韩玉他没事,才启唇竟喷出一口暗黑浓血。
"别说话。"韩玉以手背拂去他唇角的血丝,心痛如绞。
别走......"咳咳......"
腥涩的血液再次涌出喉咙,淹没他极欲说出口的言语。
不要走!
说不出话,李琰只能伸掌扣住韩玉左腕,使尽了全力,仿佛害怕他会突然消失一般紧钳不放。
"王、王爷!"众人齐声惊呼。
"李琰!快放手。"
使力的左臂牵动了后心的伤处,大片血渍透过裹伤的白绢迅速蔓延。骇了韩玉的心神,胸口的剧痛似万箭攒心。
不肯放手,李琰辛苦抓回四散的意识,瞪着因失血过多而渐渐模糊的眼盯住他的人儿,使尽浑身力气握紧掌中的纤腕。
不放!他说什么都不放。放手的话,韩玉就会丢下他逃到天边去,他不放!
"李琰。"韩玉败在忧心忡忡之下,平素的沉静内敛也因心急如焚而乱了方寸。他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伸手抚上李琰的颊,轻声劝慰:"我哪都不去,就在你身边,求你先放手。"他的伤在流血啊!
似乎没听进韩玉的话,李琰紧扣的手掌未动分毫。
不信!他不相信!若骗得他放手,他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你们先退下吧。"纪言亭不晓得何时进房。
"可是......纪大人......"
"我留在这儿,有事自会传你们进来。"
"是。"
谴退下人,纪言亭坐上就近的椅子,替自己倒了杯清茗仰首灌进口中。
"那莽夫如何?"瞥见纪言亭仿佛自鬼门关走过一遭的颓然神情,立在一旁的裴典淡淡开口。
"他脑子太苯,连地府都不肯收他。"
"哼!"冷哼一声,裴典别过脸去。唇角微牵,漾出一抹释然笑意。
身边没了旁人,韩玉坐上李琰床侧,俯身轻吻他因血气散失而苍白的唇,将脸颊轻贴上他的,微笑感受自己手腕上微微放缓的桎梏。
"答应我,李琰。"抬起空出的右手梳拢他凌乱的发,韩玉再次俯首吻上他的唇,贴近他耳畔喃喃道:"别离开我。"
他会留在他身边。这一次,他是心甘情愿。
迷蒙的眼惊跳了下,李琰唇角轻扬。韩玉的话像是保证般地让他放松了手上的力道,环着手中的腕,他放心地合眸睡去。
乌丝垂落,遮住了一双带着促狭神情而另一双则装作漫不经心地朝这厢窥探的二人四目。
"啧!"纪言亭咂舌。瞧瞧而已嘛!何必那么小器?又不会少块肉。韩玉你也真是的!啧!
* * *
"那日的话可还算数?"李琰俯身察探面前人儿的脸色,语气微微不安,心下的惶然则尽数写在脸上。
由于身边人的悉心照料,他很快便可下地走动,又因韩玉怕伤势生变的担忧使得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昨日好不容易盼到他的纪参军玉口轻开,他才大获特赦,恰逢今日风和日丽,他迫不及待地抓上韩玉策马城郊游玩去也。
"我哪都不去,就在你身边......"
那日他虽因受伤而昏昏沉沉,惟独这句话他却记得清清楚楚。然而,他心中始终有个结在,他担心韩玉这句话是因他伤重而言,怕韩玉尚未断绝离去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