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身[寄生]————无射
无射  发于:2008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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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片流动的画面飘落在我眼前。
何远飞看着我的黑眼睛里第一次泛出了亮光,像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黑耀石。他朝我伸出了一只手,明朗,坚定,仿佛要穿越一千万光年的宇宙空间,朝我伸过来--
"做我的翅膀吧,明昊,我们一起飞,飞到天上去。"
我狠狠扯过它,毫不犹豫地撕成两半--
犹如一瞬间的心电念转,一个想法凭空降临在我的大脑,来无影踪。我及时抓住了它,一个来自四维空间的预兆!
我惊醒过来,在沙发上腾地坐起身。
我知道何远飞在那里了!
就像无限循环的梅比斯之环,无始无终,因为它的开端既是结尾!这个怪圈多么像某种无法抗拒的宇宙规律,超新星膨胀成红巨星,一场震天动地的大爆炸,而后在废墟上又重新诞生一颗新星;人从某个地点出发,绕了一大圈,最终又要回到这个地点来!
我急急奔向机场,何远飞的私人飞机正停驻在那里。
还有十七个半小时。
我还来得及,在光帆航天器升空之前赶回休斯顿航天中心,找到何远飞!


休斯顿的夜阴霾密布,黑沉沉的云层遮蔽了整片星空,高空气流像粘稠的胶水,艰难地流动着,气压低得令人喘不过起来。
我向休斯顿发送了紧急迫降信号,获准之后降落在跑道上。向联络员丢下一句机械故障,躲到机场角落去,拨打何远飞的手机。
几声等待音后,手机接通了,我深吸口气按捺住满胸怒火,"你在哪里?"
对方愉快地轻笑了一声,"亲爱的,想我了吗?我也想你。"
"别说废话,我的东西在哪里?"
"你第一次主动找我,就为了那个东西?除此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
"有。"我冷冷地说,"马上还给我,否则我会杀了你。"
对方沉默了片刻,似乎发出一声幽然的叹息,"来主楼顶层平台吧,这件事必须做个了结,我等你......"
我"啪"地合上手机,朝灯火通明的大楼走去。
头顶的夜空乌云低垂,阴沉沉的没有半点亮光,大气中充满潮湿的水汽,密云不雨。
20
利用从Z的实验室弄到的ID卡,我通行无阻地来到顶层天台。
一推开门,就看见背倚在栏杆上的何远飞。藏青色的西装,两手抄在裤兜里,长腿略微交叉地放在一起,烟头红色的一点光忽明忽黯地亮着。我记得他平时很少抽烟。他神情专注地看我,四面投射过来的灯火余光中,漆黑的瞳孔越发显得深不可测,他的目光骄傲而沉静,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似的悲壮意味。
"把东西还给我。"我抢先开口,打破笼罩在我们之间的怪异气氛,它比现在低气压的沉闷天气更令人感觉不快。
他松开口中的半支烟,用鞋底碾得粉碎,"你还是那样,说话像刀切似的生冷,没有多余字眼。以前我以为你不擅言辞,后来才知道,你根本就是对交谈的对象不屑一顾--对我,以及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甚至对语言这种交流方式。"
他停顿了一下,我没有接他的话茬。我的时间所剩不多了,不能再浪费在没有意义的言谈上,我希望他快点把想说的说完,然后提条件,做交易。
他似乎也不指望我做出什么回应,自顾自地接着说,"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我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吗?其实我很早就产生怀疑了,直到Z来访时吐露了那个关键的字眼,就像揭去遮蔽其上的最后一张幕布,把完整的真相呈现在我面前。--你收集金钱,但看它的眼神就像看一堆废纸,因为10亿美金在你眼里只不过是一艘航天器的交换品,连工具都谈不上。这块金属才是你真正在乎的东西,听到‘空间跳跃'这个词的瞬间,我明白了你为什么称它‘弹簧',确实很形象,这不正是科幻小说中所谓的‘虫洞'吗,在宇宙空间的结构中用强大的动力撕开一个裂缝,将相隔遥远却相互关联的两个点连接起来,让飞船以光速从中通过到达目的地!"
"那么你是谁?你想要做什么?--关于你的真实身份,到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不是我不知道,而是我不想去知道。因为我无法确定是否能面对这样的打击,于是我下意识地采取了自私的自保办法。是的,完全可以说是自私,一相情愿地将人类的情感倾注在你身上,利用你所寄生的人类身体产生的微薄影响强迫你接受和回应,甚至潜意识中希望你就是‘裴明昊'!你说的对,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爱的是谁!我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我爱的不是这副身体,甚至不是‘裴明昊'这个人,我爱的是你',但我却没有勇气接受真实的你。那一天你说要让我看你的本体,我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仓皇和恐惧。我对你的爱首先是建立在被我否认了的、‘裴明昊'的身体的基础之上,因为眼睛看到的是人类,所以我根本就没有把你当成不同的物种!"
他一口气说完,仿佛耗尽全身力气似的,发出一声疲倦虚弱的叹息。他的黑眼睛像是混合着逼迫与哀求紧盯着我,"......明昊,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就不能对我说说话吗?哪怕短短的几句也好!哪怕是指责、咒骂,冲过来揍我也好!"
"你是不是需要听点什么,才能安慰此时失望的心情?如果是的话,抱歉我没有时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人类的声音可以冰冷到这个地步。我实在厌倦极了这些反复无常的人类情绪,就像这个男人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以前是企图捆住我手脚的障碍,如今那条绳索反过来束缚了他自己。
我冷眼看他,忽然露出一丝轻柔的微笑,"请你把东西还给我--然后,所有的矛盾都会彻底消失,你将永远不必忍受这种痛苦挣扎。来,把它给我......"
如同被什么蛊惑了似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段金属筒,缓缓地递出,神情痛楚而茫然。我凝视着追逐了多年、如今近在眼前的渴望,平静地接了过来。--我以为这会让我产生喜悦感,或者是一些欣慰,哪怕只是松口气--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大脑里一片宁寂,死水不波般,平静得令人发怵!这表示什么?我已经彻底摆脱那些复杂至极、烦不胜烦的人类情感了吗,就像被硬生生扯断的电线一样,可是连一簇微弱的火花都没有爆出来?这种反应并不糟糕,但却让我感觉说不出的诡异!
我的指头抽搐似的动弹了几下,握住手掌中冰冷而无机质的触感--下一秒种,手腕被紧紧箍住,在一股大力的拉扯下,我往前扑去,栽进对面男人的怀抱里。
他发了疯一般,胳膊死死勒着我,我听见身体内的骨骼被外力挤压而咯咯作响,胸口被压迫得难以呼吸,与对方身体接触的皮肤下,毛细血管一片片断裂。不过我想他也舒服不到哪儿去,简直就像两颗重重压轧在一起的核桃,他似乎打定主意死不放手,除非听到彼此坚硬的躯壳碎裂的声音。
"......不!不能放手!因为我还是觉得痛苦......"他的声音震颤着从喉咙深处挤出,在空气里摔得四分五裂,"只有一个办法能免除痛苦......让我的思维消失,不看、不听、不说、不想......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任何回忆,失去意识,不再生存......死亡!只有死亡才能将它彻底消除!对,只有这样!杀了我吧!杀了我!!"
我困难地吸着气,感觉两副胸膛在急促的起伏下彼此撞击。他这是什么意思?不论他所谓的、愚蠢至极的"爱"是否真实存在,他都觉得痛苦,甚至痛苦到宁可自愿结束思想和生命的地步?我生生打了个寒战!这种毫无任何外在形式、仅仅依靠神经脉冲传递、除了让人类有限的智商变得更加有限之外一无是处的东西究竟具有什么样的能量?扰乱磁场?摧毁意识?让人类无法控制大脑神经而做出不被任何有形或无形的物质压抑的、像原子核爆发一样疯狂的举动?我想我应该对此表示点惊讶之情,但我连一点情绪的波动都没有感觉。
"我不提供额外服务。"我的声音同样没有波动,"放手。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他的身体保持着紧抱的姿势僵硬在那里,像拧得过紧而骤然绷断的发条。我开始考虑是不是弄晕他,或者用神经电流刺激使他肌肉与关节放松。
这时我听见了身后一声嘲讽的口哨,然后是Z那满含怒意的、带点神经质的声音:"你总是能带给我意外的惊奇,亲爱的同类,虽然现在这副情景实在令我很火光。你拒绝在堕落深渊时我伸出的援手,并且甘心越陷越深!"
何远飞绷紧的全身在霎时动了起来,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大型猫科动物嗅到空气中危险将至的气息而做出气势骇人的应对举动。他一手将我揽开,借助这眨眼间的掩护拔出手枪,将冷森森的视线和枪口一齐对准了出现在门口的身影。
Z对他手上的武器视而不见,只把怒气腾腾的脸对着我:"到现在你还跟人类纠缠不清?!该死的家伙,要不是碍着母星的规定,我一定会消除掉你!"
"你可以当那条规定没有任何约束力,这里不是母星,不会有审判。"我冷漠地回视他。
"哈,哈哈......"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忽然不明其意地笑起来,脸部迅速切换成愉快的神情,"好极了,你现在这种眼神!我非常喜欢!我终于感觉到一种同类的气息了,不仅仅是物种上的相同--你应该明白--是精神上的共通,现在的你完全有资格成为我的同伴了!"
"是吗,可惜,你没有资格。"我说,"--不要挡在我面前。" z
他冷笑一声,"你是不是忘记计算我们之间的实力差距,才产生了如此可笑的判断?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你竟然愚蠢地错失了得到一副更强壮的身体的绝佳机会!你现在根本就没有半点胜算--从来就没有!你和我不是一个档次上的!"
他往前跨了一步。同时何远飞手里子弹出膛。它滚烫的弹道贯穿了Z的头颅,从他的左眼射进,估计是从顶骨与枕骨交界处的人字缝冲出来。他的眼球整个爆裂了,像颜色混杂的涂料泼洒在脸上,暗红的血不断从那个冒着热气的黑洞中涌出。
这一枪虽然对他的本体没有构成任何威胁,但却对宿主的身体造成了一些无法修复的损伤,而且还是他目前为止最满意的身体。他脸上的肌肉像被不可见的力量拉扯而彻底扭曲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咆哮。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愤怒!被他向来蔑视的低等生物挫伤了自尊与傲慢的极度愤怒!
他继续往前跨步,这一次的目标是何远飞。 y
何远飞将弹匣里的所有子弹填入对方身体,却依旧无法阻止那个恐怖生物的来势汹汹,他举枪的手愣住了,错愕不已。--虽然心理上很清楚地知道对方的非人类身份,但眼前血淋淋的冲击力却不是大脑想忽视就可以无动于衷的。人类的感性成分会毫无道理地压制住理性,特别是当他们面临无法理解、不可思议的事情之时。
我一把推开他,拔枪,顶开保险。 z
Z看我的眼神像看疯子,鲜血覆盖下的脸露出大约是耻笑的表情,"你想用这种东西对付我?不可救药......"
我不为所动地扣下扳机。 z
三秒钟后,他的笑僵死在脸上。
"确实不在一个档次。"我看着他挣扎摇晃、双膝发软的庞大身体,"我还以为你至少会想到这是麻醉枪。虽然子弹里填充的不是麻药。"
他的双目开始失神,但被理智死死拖拽住的意识还能发出声音:"你--是用乙醇!"
"那是你送我的,我当然要加倍回礼。报复是一件愉悦的事情,只可惜我现在没有快感。"我朝他又射了两枪。
他抽搐着,瘫软在地上。
有一滴液体忽然落在我的脸颊上,冰凉冰凉的。
我抬头望去,泼了墨汁一样的阴霾夜空没有风,厚重的乌云已经无法负荷沉甸甸的水汽,它们互相撞击融合,颗粒越变越大,随时将以倾盆之势倒下来。我能感应到积雨云中的正负电荷正在不断加强,逐渐孕育中的电流正准备击穿空气,撕裂开一条狭窄的通道,以六千到两万度的高温发出耀眼的强光。
雷雨云正在快速形成、扩大,紧接着,将是被我们的生物电场像磁石一样强烈吸引下来的,一亿到十亿伏特的致命雷电!高楼的顶层天台上,毫无遮蔽物地击中,像利箭射穿靶心!
我脸色刷的白了,本能的恐惧顺着神经曼延全身,双脚却像捆在原地一样无法动弹。
何远飞像是被我的脸色吓了一跳,旋及抓着我的手腕往楼道门口拽。
"等一下--"我试图挣脱,"不能把Z放在这里,很危险--"
"管他去死!"何远飞拖着我,头也不回,恶狠狠地说。
脑后陡然袭来一阵凉风,一瞬间我的神经发出了尖锐的警告。可是被何远飞抓住的手腕延误了我的反应,我的后颈被人狠狠掐出,像掼玩具一般用力摔了出去!那是足以制人死命的力道!我被剧烈的震荡弄得天旋地转,身体像被摔得七零八碎似的发出一连串闷响。
Z的手掐在我的脖子上,血肉模糊的脸近在鼻端。
"你......"
整整三十毫升的乙醇,他居然还能保持自我意识,甚至附诸行动?!
"很吃惊吧!对于乙醇没有任何抵抗力的你,当然无法理解我对它强大的免疫力。你知道吗,最早的时候,只要一毫升就可以让你尝到飘飘然的快感,等到服食的药量逐渐加大,几十毫升也不过只带来短时间的幻觉而已。"他咬牙切齿地说,温热粘稠的血液滴落在我的脸上。
Z,我没有料到他是寄生体中的乙醇嗜好者!
21
"我可以当那条规定没有任何约束力,这里不是母星,不会有审判。--这可是你说的!"Z掐在我脖子上的手指越收越紧,我听见颈椎咯咯作响,喉管在强力的挤压下发出类似气泡破裂的声音。他准备毁掉我的宿主身体,紧接着,毁掉我。
是的,我应该想到,虽然他游荡在母星之外的时间并不长,但和我不同的是,他可以真正挣脱生存规律根深蒂固的束缚。他天生具有破坏和重建的能力,他是我的同类中最不像同类的一个。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更像他所彻底鄙视的人类。
如果让他知道我在想的这些,他准会气得发疯,然后毫不犹豫地杀了我--虽然目前已经是最坏的情况了。就在我以为宿主的大脑和呼吸系统停止了工作的时候,他松开手,去拾取掉在我手边的动力装置。--大概他觉得依照这样的身体质量,我现在已经没有反抗能力。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它时,我骤然出手,抓住Z的胳膊,一脚把它踢飞出去。
银白色的金属筒在地面飞速滚动着,撞在何远飞脚下。"带上它离开!"我朝他喊道。
这个白痴人类置若罔闻,依旧呈直线运动向我冲过来。动力装置被他踹了一脚,改变运动方向朝天台的边缘滚去,眼看就要穿过栏杆与地面间狭窄的缝隙掉落下去。
Z发出一声狂暴的咒骂,抛下我以惊人的速度朝它扑过去,从栏杆间伸出手臂,在它即将自由落体之前抓住了它。
电光石火之间,一条黑影从栏杆外的平台边缘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冒出来。喀嚓一声轻响后,Z的手腕被牢牢扣在了栏杆上。
那是一副闪着金属光泽的手铐。
黑影撑着栏杆,矫健地翻身跃上天台,动作像只奔跑跳跃中的黑豹,流畅而充满野性的爆发力。
"裴越?"何远飞从地上扶起我,吃惊地说。
裴越连眼角都不抬,一刻不停地从全身口袋中掏出各种大小不一的金属零件。Z正在竭尽全力地挣脱铁制手铐,链条在蛮力的拉扯下铿然作响,而后在超强电流产生的高温中开始发红,变软......
另一边,一架火箭助推榴弹发射器在裴越手中逐渐组装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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