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早上就开始下着,迷迷蒙蒙的,润湿了一切。
空气是青灰色的,桥是青灰色的,周围的建筑也是青灰色的,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青灰色包围了一般,笼罩在一片青灰色中。白羽撑着一把青灰色的伞,穿着青灰色的丧服走在青灰色的世界中。似乎是为了迎合这气氛,他的心情也是青灰色的,而他眼中的世界更是青灰色的、是毫无色彩的。
远远的,像是从天边飘来般,一个"白色"的孩子从桥另一端走来。朦胧的雨,让白羽看不清那孩子的眉眼。只是那一身月白色的衣衫使人不禁觉得他于月白色浑然于一体了。
渐渐的,两人走得近了。金色的卷发、冰蓝色的大眼睛和樱桃红色的薄唇使那孩子如天使般拥有透明、中性的美貌。
那孩子发现了近在咫尺的白羽投注与自己身上的视线,转首向他微微一笑。消融在挂着水珠的脸上绽开,清丽若新出水的芙蓉。
一瞬间,白羽觉得世界仿佛在一瞬间染上了一份明丽的颜色。
虽然,雨还在下。
将近半个月连绵的细雨过后,迎来的晴天让人有些许不自在。仿佛每一个地方都是明艳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光明的。
两周前,白羽在雨天安葬了母亲--他唯一的亲人。虽然他没有哭,但一直闷闷不乐的。
白羽的个性有些不合群,其实应该说,因为父亲的早亡让他比起同龄的高中生来更加成熟罢了。尽管他长着一张相当帅气的脸,却出奇的不爱笑。而现在,他的眼神中又多了一丝怅然,高大的身影显得更加孤傲。
下午,他翘课来到图书馆。他并不是一个坏学生,但个性使然让他总是想什么就做什么。
在图书馆他一直待倒闭管前,才借了一本画集。走出图书馆,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在想什么呢?好像也没有什么,只是一些凌乱的图像和一些一直记得或是早已忘记的记忆。
头痛了起来,毫无预兆的巨烈痛着。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几步,但最后还是倚坐在墙根。愈加难过的感觉令他几乎窒息。
"你没事吧?"一只柔软却冰冷的手贴上了他的额头,传到他耳中的声音像是从海上传来的一般。
"没事!"白羽甩开那只手,立刻站起来,厌恶着自己此时的软弱。但是,马上又感到一阵晕眩,有些步履不稳。
"小心!"那人又扶住了他,没有因他的粗鲁而生气,"你真的不要紧?"说着,将他扶坐到路边的长椅上。
"没关系,我只是有些睡眠不足。谢谢!"白羽看了一眼那个帮他的人:披在肩上的金色卷发,大大的蓝眸,小小的鼻子以及小而薄并泛着樱色的嘴唇--是哪个孩子!那个在雨天如天使般的孩子--此刻这一脸关切地盯着这白羽。
"你认识我?"些许的暗哑的音色听起来像是个少年。
"不...我前几天在桥上见过你..."白羽自己也觉得盯着人看很失礼,又被这样一问,脸色有些泛红。
"是吗?"少年笑了一下,好像没有什么印象了。他看了一眼白羽手中的画册,问:"你喜欢油画?"
"嗯。"
"我也是呢!"少年的样子看起来相当开心,"你瞧!这些全都是我收藏的!"他打开自己手中的画册递给白羽。
白羽发现,画册中的画上全都是美丽的少女,而最大的共同点是:她们长着鱼尾巴--美人鱼。
"你喜欢美人鱼?"
"是啊!非常非常的!"
"为什么喜欢呢?"不知为何,白羽脱口而问。
"到底为什么已经说不清了,应该说,就像生命力的一部分了。"说着,少年露出了有点笨拙的可爱笑容,无论怎么看都是那么温柔。
相似的镜头出现在白羽的记忆中:
"妈妈。这些画好漂亮啊!"
"小羽,你喜欢油画吗?妈妈也很喜欢呢!"
"妈妈为什么喜欢呢?"
"嗯...有点说不清了,就好像是生命力的一部分了。"
尽管面容不一样,但言语和笑容中那抹温柔是相似的。白羽按捺在胸中想哭得冲动此时又冲撞着他的大脑。他强忍着泪水,因为在他的字典中"泪水"等同于"软弱"。然而头又剧烈的疼着,让他不得不用手将头抱住,把身体蜷起来。
忽而,好像有什么包围了他,像羽毛一样柔软,令他十分温暖和安心。安心得,泪水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白羽开始哭泣,像个孩子一样放私的呜咽着。
似乎是想将所有积压的感情全发泄出一般,又似乎是长久以来把自己绷得太紧、太累了,白羽在哭泣声中止时就陷入了睡眠中。从母亲生病至今,他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这种安心的舒适感,令他完完全全的放松,享受着久违的沉睡......
一阵微冷的风吹过白羽的颈窝。他半张开双眼,视野有些朦胧,围绕着他的空气有些像海风清新的味道。这一切,使他有些不知身处何方。
"你醒了?"像是从苍穹中传来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就在耳畔。他眼前清楚地看见雪白的颈子和金色的卷发,而自己的双手挣拥抱着一个纤细的身体。
白羽慌忙松开手,端正坐好。"对不起。"他一脸窘相的道歉。
"没关系。"少年无所谓的耸耸肩,明艳照人的笑了,"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白羽。"
"我叫Pearl,中文意思是‘珍珠',你叫我‘帕尔'好了。"少年微微侧过头,华灯初上,灯光映在他脸上,使他的美貌平添一份高贵。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今天很感谢也很抱歉。再见。"说完,白羽站起身走了。
"白羽!"帕尔在他走了几步之后唤着。白羽应声回首,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瞳盯着帕尔蓝玉般美丽温和的双眼。
"什么事?"
"只是试着叫一下。"
听到这句话,白羽相当不悦,但他冷淡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同时,他注意到少年眼中并非充满顽劣,小心翼翼的神情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无论何时,我呼唤你的名字,你是否都会回应我?"
"我会的。"
两人的言语揉在一起,如同约定。
不知道白羽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来对待帕尔的出现--或许他自己都不清楚。每一天,他都在同样的时间走在同样的路上--与帕尔相遇的那条路。
似乎有什么端倪,白羽自认识了帕尔后也在搜集关于美人鱼的画。今天,他从图书馆出来,借了一本《海涅诗集》。天色渐渐晚了,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少了。
"白羽--"声音传入白羽的耳朵,但他没有停下--这些天来,他耳畔总是想起对他的呼唤声。因此,现在他又觉得自己在幻听。"白羽--"他依然停下了,转首向后望去,像是在期待什么。
他的期待得到了回应,帕尔轻快的跑到他面前。
"帕尔!?"
"啊,你还记得我?太棒了!"帕尔眼中有一种难言的兴奋,"对了,你借了《海涅诗集》对吗?"
"是的。"
"借我看一下!"帕尔显得有些着急,"我只用看一篇就可以了!"
"关于美人鱼的那篇?"
"是啊......"帕尔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把拉住白羽的手,"白羽,我请你吃饭!"
"为什么?"白羽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考速度,只能生硬的问。
"因为我看书需要时间,而且耽误你回家太不合适了。你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家?"
"我一个人住。"
"那就这样定了!"说着,帕尔拉着白羽就向餐厅走。
帕尔真得很美:长长的微卷睫毛稍稍遮住蓝色的大眼睛,那双眼睛连同脸上的表情正写满了专注。
"如果那双眼睛注视着自己,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想到此,白羽着实被自己吓了一跳,面对这个美少年,自己的思绪竟飘到无法控制的地方去了。
帕尔抬眼,目光与白羽相交,笑望着他。刹那间,白羽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凝视着帕尔的双眸,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当服务生端来食物时,白羽才发现自己已和帕尔对视很久了。他慌忙低下头,佯装埋首于盘中之物来掩饰早已通红的脸。
"还你。谢谢!"帕尔很自然的把书推到白羽那端,白羽看也没看就胡乱一碰,却碰到了帕尔的手。他缩回手,心不由得跳得很快,为了缓解一下,他说:"你要是有用就先看吧。"
"不了,你比我需要。我只看那一篇。"说着,帕尔俏皮的吐了吐舌头。
"其实我..."白羽想说他也只看那一篇,但他把话生生的咽了回去。
"嗯?"帕尔的手正在灵巧的剥着龙虾,白羽发现,他盘中全是海鲜。
"你爱吃海鲜?"
"是啊!每餐必吃!你刚才想说什么?"
"啊...我...是想...其实美人鱼什么的,是诗人或作家幻想出来的吧?"
帕尔脸上写满诧异,盯着白羽的眼中似乎写着失落。"相信一样东西真的是不能勉强的。"他唇边勾起一抹笑,有些寞落。"虽然你不相信,但我相信。"
"并不是相信与否的问题,美人鱼或其他的,又没有人见过。"
"有人见过,有人不相信。见过的告诉了不相信的,不相信的依旧不相信。见过的人只能用故事来表白:他们见过。"
"你是说,海涅和安徒生见过美人鱼?"
"美人鱼刚浮上水面时,眼中确实含着氤氲。而且他们无论爱上谁的确无法自拔。"
白羽没有发现,帕尔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他又问:"那他们也会化成泡沫?"
"不,那是编的。没有‘人'见过美人鱼的死亡。"
"那你知道吗?"很明显的,白羽的兴致被吊到最高点。
"这个啊~"帕尔托起下巴,眯起了眼,"是秘密!"然后露出了狡猾的笑容。
白羽有点泄气,继续埋首于眼前的饭菜。
"美人鱼和上帝一样,有人见过,却无法证明它的存在。"帕尔的声音很轻,"你其实......"
"什么?"
"你其实很喜欢法国画派吧?"帕尔换了个话题,虽然很明显,但白羽却没有觉察。
"也不算是,基本上非抽象派的都能接受。"
"我讨厌印象派,太模糊了;讨厌抽象派,太乱了。后人总说抽象派表达了什么什么的,我看只不过是白痴画的窗帘布!"
"白痴画的窗帘布?!"白羽忍不住笑了起来,如此比喻名画,真是既大胆又特别。
"白羽,你笑了!第一次看你笑,你笑起来很好看呢!"
被帕尔这么一说,白羽愣了一下。是啊,很久没有想笑的感觉了,更很久没有笑过了。他抬眸,看见帕尔又在笑望着自己。的确,被那双眼睛注视着真的好幸福。似乎曾经也有过如此幸福的感觉,但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现在他和帕尔在一起。
"白羽,要常常笑哦!"临分别时,帕尔对他说:"人还是要笑着好。如果你对我笑,我会觉得你见到我很高兴,这样我也会很高兴的!"说到着,他甜甜的笑了,"我见到白羽你总是很高兴呢!好了,再见!"
当帕尔离开之际,白羽拉住了他的手。
"还有...什么事?"
"没有,只是...晚安..."
"晚安!"帕尔轻捏了一下白羽的手,笑着走了。
深黛色的天空中只有一轮明月,海浪轻拍着叫时发出响声。静谧的夜里,一个黑发的小男孩在沙滩上赤足玩耍着。
忽而,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向一块礁石跑去。
一个孩子,漂亮得几乎如梦幻般的金发孩子俯在礁石上,有些怯怯的看着金发男孩。
"你好!"男孩子笑着象礁石后的孩子打了个招呼。
对方似乎相当怕生,沉了一会儿,才轻轻迎声:"...你好..."
"你也是一个人玩吗?"男孩子又问。
金发孩子笑着,点了点头。
"他大概不爱说话吧?"男孩心想,又笑着向那孩子搭话,"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白羽!"
"我叫......"
白羽张开眼睛,迷茫的环视着自己的房间。"又是这个梦..."他喃喃着,"那孩子叫什么?"他坐起来想了几分钟,又泄气似的摇了摇头--根本想不起来。
"算了。"他看了看日历,"今天也不应该想这件事。"
青灰色的桥静默的跨过清澈的河。照在水波上的阳光如金色锦鲤般跃动。
因为是工作日,来往于桥上的行人很少。形单影只的白羽显得更加孤单。
他早早的来到公墓,进行一年一次忌日的参拜,然后顺便也忌拜了一下几个月前因病去世的母亲。这一切都完成时,已是下午。心情不佳的他没有坐车,而是一个人慢慢的走着。
自白羽父亲去世就和他相依为命的母亲是个温柔美丽的坚强女性。她一直努力把白羽教育成一个阳光少年。或许是白羽父亲的遗传因子过于活跃,白羽的个性和他父亲一样沉稳而沉默。
其实一样的不仅仅是个性。他有力的剑眉,吊梢的眼睛以及锐利的眼神,高而直的鼻梁,薄厚相宜的菱唇。这些也几乎是从他父亲身上复制下来的一样。这样理性的长相再配上他高挑健美的身材,简直可以说是理性与知性的完美结合。
只是,他本人对此完全不在乎。
一个人走着的白羽是寂寞的,但他宁愿一个人寂寞。与那种在人群中孤独的存在着,一次又一次被周遭或许冷漠或许热烈的刺激着,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承认自己的寂寞相比,他只想让自己独自、别无选择的孤独着、寂寞着。
然而,青灰色的桥勾起了他几个月前的回忆。他快步走到桥上,走到曾与帕尔相遇的地方。
一阵带着河堤上青草味的风吹乱了白羽的发丝,一瞬间令他脑中一片空白......"帕尔......"他轻喃着。
当这名字传入他耳中时,他下了一跳。怎么会?自己口中怎么会唤着这个几乎从未唤过的名字?为何缘仅三面的少年会在他心中留下如此深的印象?为何会对一个仅说过两次话的人如此执著?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他不明白......
"白羽。"
轻如羽毛的声音宛若从天际传来,令白羽心头一颤。
"帕尔?!"
形状优美的唇又一次说出这个名字,脸,鲜为人知的微微泛红。
看到帕尔又在笑望着自己,白羽有些不知所措。"我...第一次遇到你就是在这里。"
"什么时候?"
"几个月前,那天在下雨。"
"好像很浪漫。"帕尔孩子气的笑了,"你赶时间?"
"不。"
"那我们去散散步好吗?"
"好!"
说是散步,两人到了河边也只是坐在草坪上。风吹得他们很舒服,白羽原本阴郁的心似乎因为见到了帕尔而好了许多--既使两人只是沉默。可他不想和帕尔保持沉默,因为他喜欢听帕尔有些清灵的声音。然而他自己并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此时,他讨厌自己的沉默,也怕沉默。他怕他的沉默让帕尔讨厌他,他怕被帕尔讨厌,也只怕被帕尔讨厌。
想到这,他又一次被自己的想法吓到:自己对帕尔的重视已经到了如此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