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巴上缓慢摩挲的手指电光火石般拉回了意识,他眼里恍然清醒过来的神色被王爷捕捉到,顿时愉悦不已,轻轻笑开的脸庞骤然温暖起来。他收回手,微侧过身,窗外的明媚在他脸上晕出神灵一般的绚烂光芒,发丝微微迎风飞扬,如九天神灵,令人不敢靠近。但声音却沉沉传来,"慕清,你过于谨慎了。起来吧。对阌离调教出来的人,本王还是心里有底的。"这才慢慢站起身,惊觉背后已经湿润。"不看着本王的话,如何辨别?"缓慢的话语,自此允许他不必再如奴婢般低头敛眉。他微微抬起头,王爷眼里隐含着笑意,这是不是意味着,今天从头至尾,都只不过是在试炼?
"慕清,阌离应该已经跟你说过,既为‘璇玑'的一份子,可有瞒本王的必要?"说话的人缓缓交叉起双手,神色紧逼。他安静地看着那高高在上的人,"没有。"冷静自持。
"好。"笑意蔓开。"那来说说,那幅画。不要以为本王没有看出你先前眼中的一切。"慢条斯理地说着,却笃定。
想来躲是躲不了的。他静静开口:"如此幽静安逸,山中境色,令人神往。"就此顿住。
稍抬眼,看到王爷正挑眉看他,并没有就此结束的意思,知道自己不能如此含混而过。"只是,属下自觉有种抑怨缠绕不绝,却不知为何。想来是属下资质愚钝,擅自做解了。"再抬眼,只发觉王爷紧紧盯着自己的眼里,有复杂的神色,有措然了悟,又似惊异什么,最后是赞赏神色,继而转成一种他不能理解的深邃危险。他心里不禁微微一颤,有种不好的预感。谁知,这预感,何其准确,但却要在如此久之后,才能深切的感觉到......这些且是后话。
"慕清,来之前,阌离可有交待过你什么?"低沉缓慢的语调,似漫不经心,但却已换上另外的表情,高深,莫测。
他心里猛的想起阌离的那句话,......聪明如你也许猜到了缘故......心下一紧,不知道王爷可是知道?但转念一想,应该没有,否则阌离也不会在他面前掉落那只白玉杯子。"没有。"一如从不曾知道内情。只感觉到王爷审视的目光锁在他身上许久,久得,他错觉自己已经露出了破绽。
"是吗,......"似疑问又不似在对自己说,"阌离,原来竟如此......"他独自喃喃,慕清根本难以听清。
"慕清,过来。"他依言走过去,于书桌旁站定。"跪下。"威严的声音,一如阌离,但却比阌离更多了皇家惯有的仿若九天之上的尊贵倨傲。他跪下,只知道王爷走到他身侧,覆在颈上的发被撩开,猛地感到一种烧烙般的痛楚清晰地从颈上传来,他反射性地咬紧下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似乎是在进行什么图案的刻画,他光裸的脖子上已渗出薄汗,似有血渗出,但立刻被丝帕拭去。如此,一刻钟之后,额头已经汗涔涔的了,按在颈上的丝帕也稍稍用力,停住不动。他微喘口气,丝帕拿开,但又另换上一块柔软的棉绸覆上,好像有什么冰凉的膏药附在上面,立刻渗进伤口,痛楚就像忽的消失了。温暖的手指在固定住棉绸的同时,不经意擦过颈上的幼嫩皮肤,他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似乎有笑声低低传出,抬头看时,却没有任何踪迹,王爷脸色是庄严的,他看着慕清明澈的眼睛,道:"自今日起,你正式成为‘璇玑'。只需要听从本王的命令,其他的,即使是阌离,也不需要。"他低下头,"是。"
一块通体黝黑又泛着流转光芒的黑色珏玉递到眼前,他疑惑地抬头看站于身前的王爷。"这是你作为‘璇玑'的信物。"不见起伏的自然不已的声音。他伸手接下,还不知道这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站起身,王爷伸出手,温暖地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慕清,本王期待你的表现。"他垂下眼,"自当鞠躬尽瘁。"王爷似乎点了点头,"退下吧。"说完转身于书桌前落座,摊开一个卷轴细细看了起来。他躬身退了出去,完全没看到,身后仪王的眼神......
错境(下)
第四章 错 境II
"凌绝峰,全教。"简短却明确的命令。
"是。"回答间,身影已消失。
在风中疾行,不管身边是白天或是黑夜,完全没有区别,现在只有一个目标,上到凌绝峰,然后,杀戮。
凌绝峰,高耸入云,壁立千仞,一片易守难攻的境地。但对于慕清来说,不在话下。飞身从侧面登上峰顶,一片迥然不同的境地立刻展现在眼前,在峰下完全想象不到的情景:峰顶依着山势建起了造型各异的建筑,完全随山势而行,或陷入岩洞,或威严地展开在空旷的平地,或于飞起的岩石上凌空而起......座座气势凌厉,紧迫逼人。完全由了"凌绝"的含义,凌空决断,锋利无比。
直觉地,他第一个落脚的地方是一座造型诡异的小楼,处在山崖微微内收所形成的弧形岩洞边,看似偏僻,但细细看来,却可以发现周围的楼群实际上都是处在以这座小楼为中心的辐射状位置上,所以,这里一定不简单。
他轻轻抽出贴身软剑,执在手中,移步前行。时值月破,光线阴暗,加之周围班驳的树影不时摇晃,令侵入的身形更不易被发现。时而走过几个并排前行的教徒,应该是晚间巡逻的,他闪身避过,待人影行得远了,便又沿着楼梯警惕前行。
来到似是主人屋子的门外,门内并没有料想中人影晃动或者高声喧哗的样子,看那亮光似只燃着一支烛火,一个人影投射在窗上,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异常。四下看看,仍是无人经过,看来这巡逻一趟要花上不少时间。时机正好,就是现在!剑轻挑开门闩,轻捷闪入。来人转头的瞬间,立刻意识到一柄薄且锋利的剑已横于颈上,境况一时紧急。
他至今仍然记得,那个少年的样子......清瘦而稍稍苍白的少年,看到他的瞬间略带惊恐的神情,却立刻尽力平静了下来。手中握着一卷《月轩集》,身边没有任何武器,但却平静沉稳,没有张口呼救也没有质问他的闯入。他微微皱眉,莫不是有埋伏?沉下心仔细谛听四周,却没有任何异状。那少年先他开口了,"又是哪里来的暗杀者吗?哥哥不在这里,你白跑了一趟。"平静自若,完全不像个性命握于他人之手的人。他上前一步,横过剑锋。少年雪白的颈项已经出现了红色的痕迹,但却似乎没有知觉似的继续说着,"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你会有苦头吃的。"他心中暗笑,这次本来就没打算留任何一个活口。手中稍稍用力,轻薄的软剑便在少年颈上留下鲜红的印记,妖艳无比的印记,那是生命在竞相开放的证据。
少年身子慢慢软倒,他本抬脚欲走,却叫那轻声的言语滞住了脚步。
"......这样,最好......"他微皱眉,这少年,在说什么?"......哥,哥哥,这样......就解脱了吧,再,再也......不用............"少年轻轻的呢喃着,眼里已失了焦距,茫然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表情里有一种似解脱却更多的是满满的要溢出来的温柔。眼角眉梢,在这一时刻似乎柔和异常,窗外散入的模糊月光,时隐时现的勾勒出少年漫溢着温柔又悲伤的轮廓,似暗暗开在夜色中的昙花,幽然......却在下一瞬间,就已经凋零了,如一缕轻烟消散在夜色中,悄无声息。
杀过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如此安静的死去,没有怨恨的眼神,没有仇恨的诅咒,没有愤而暴怒的举动,着实奇异得很。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迅速收回剑,吹熄烛火,转身掩上门,沿走廊向着深处走去。若一个个的杀掉,岂非大费周折,还有反遭围攻的性命之虞,所以,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凌绝峰的主人,然后,他自有办法。
藏在树丛的掩映中躲过又一次巡逻,他正低头思考到底应该去何处寻找他要找的人,却在下一瞬,一个月白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内。挺拔高挑的身材,潇洒俊逸的面容,沉稳内敛的气势。腰上挂着的通透玉牌让他轻易认出,迎面走来的正是凌绝峰的主人,想必正是那少年口中的"哥哥"了。这人神色匆忙,疾步走向他刚刚走出的房间的方向。慕清心下明了,来人正是急着去见那少年。如此一来,防备必有疏忽,现在正是时机。
虽然并无特别防备,但这凌绝峰主人的武功的确不容小遽,慕清忽的从阴暗处斜刺而出的凌厉剑势,居然被他险险避过,然后身形立刻移开几步,面对慕清时便已是一副完全戒备的面孔。虽然心里叹道不能一剑成功未免有些失算,但心里已有了对应的方法。
慕清出其不意地即刻攻上前去,到极近身的时候,掠过他耳旁低低说句"你弟弟好像在等你?"立刻随势跳离那人身边,反观他果然神色一变,周身的防守隐约散了下来。"你把他怎么样了?"焦急且含着担忧。慕清心里暗笑,对决时最忌浮躁,似他这般怎不败下阵来?剑锋一抖,直直指着来人咽喉而去,他似慌了心神,草草闪过一旁,眼神却瞟向房屋的方向。片刻后剑已横于他颈上,慕清眼神清冷,上前制住他双手,冷冷说道:"带我到你们引水上源处。"他神情惊讶,不肯移动半步。"不走的话,我可不知道你弟弟的身体能撑多久。"慕清淡淡道。果然,他神色犹豫,片刻后似下了决心一般,咬住唇不甘不愿地带着慕清往山中静谧处走去。
来到山林较深处,月光出奇的亮了起来,照得四周一片雪亮。果然是处佳境,山林静兮,流水澹兮。可惜......慕清掏出一个极小的布袋,轻轻抖落些许粉末于水中。那人立于一旁,恨恨看着,却没有太担心,想必是因为凌绝教内平日颇有些解毒的奇方异术,自以为待慕清走后可以自行解毒,所以并无太过担忧。他心里冷笑,这可不是平素的寻常毒药,王府里秘制的毒药,除了仪王,无药可解。慕清转过身,看着那人,就这样看着自己的教众们明日就要到来的命运,他还浑然不觉,不过恐怕这时占据第一位的,是......"现在可以把弟弟交给我了吧?"有丝丝愤怒,夹杂着焦虑不堪。他几乎不能察觉地轻微笑了笑,领着那人又走回了原来潜入过的房屋。
门紧闭着,一片黑暗。那人也不待慕清说话便冲入房中,"小弟,小弟......你怎么样了?......"然后是静默,过了不久,黑暗的房中爆发出一阵大笑,端的吓人,"哈哈哈......"忽然又变成了悲痛的哭声,"......你,就这样......抛下我......"夹杂着依稀可闻的话语。从黑暗的房中忽然闪现在模糊月色中的月白色身形,惨白的脸色,已近矜狂的双目,一种绝望而疯狂的气息迫人而来。他似茫然的眼神在看到慕清手中的剑时,蓦的闪出光芒,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慕清正要举剑刺去,却忽然发现不对。他冲过来,夺下那剑,下一刻已狠狠抹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剑清脆落地,接着是白色的衣衫,"......走......走吧。小弟,你等着我,千万,要等我......"眼中渐渐恢复清明,接着是痴狂而安慰的神情,随着夜风,消散在了夜里愈加冰冷的空气中,失了踪迹。
天明之时,照例有人上山来取水。慕清站于隐蔽处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的举动,照常地取水,上肩,鱼贯而去,直到影子在晨曦中渐渐隐去,慕清才移动身形,来到一处高点。从这里俯瞰,各处依山而建的房屋尽在眼下。厨房里冒出了袅袅青烟,开始有轻微的响动,不多久,天色渐明,各处的人似乎都已起身,慕清静静地等着,但却可以隐约辨出他眼中的一丝不耐。凡是他执行的任务,不出五天,便可复命。若是远程,扣除来回路程,真正的行动,都不过一日足矣,而现在,都已是第二日了,如果因为先发现那两人的尸首而没有成功的话,他就必须亲自动手,不管有多少人。
全亏了各处房屋并不是建在一起,所以即使发现了尸首,知道的人也只有一部分,如此,离他预料中的人数,便少了很多。他四周看去,好几处房屋中都毫无动静,应该已经发作了才是,等他解决完那些没中毒的人,检查一番,便可离去。身子一轻,迅雷不及掩耳出现于惊慌失措的人们中间,没有任何的言语,手中白光一闪,已有几人温热的血液如朝阳喷薄而出,星星点点溅上慕清的袖边。围着的人仿佛忽然醒悟过来,纷纷抽出兵器,缠入这忽如其来却紧迫不已的对决中。慕清剑法冷静清越,招招毙命毫不留情,反而是攻上来的人似乎气急攻心反而乱了阵脚。
不多久,只剩下一个人了,他神色不掩疲惫但却仍然清醒地和慕清对立着,手上的剑偶而反射出一丝诡异的蓝光却又仿佛是幻觉般眨眼即逝。慕清皱了皱眉,手中挽个剑花急切地向那人的面门而去,他闪身错过,却没有避过慕清反手刺向他后心的锐利锋芒。他顿了一顿,出人意料地用手中的剑猛地向慕清挥来。强弩之末么......慕清眉心跳了一下连忙让开了身子。虽察觉到这样的企图避过了要害,却因太过接近而在手臂上拉开了一道不小的口子,接着立刻抽身往后跃出几步,连带的,那人身上的伤口因为利剑的抽出,汩汩地开始冒出惊心的红色。不过他倒好像并不担心,倒是轻笑起来,继而笑声渐大,仿佛愉悦得很。慕清全身戒备地盯着他,在最后一刻发惊人之举的事情太多了。但那人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脸上血色渐退,惨白的吓人,但眼神仍然清矍,直盯着慕清手臂上的伤口看,然后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似的跌坐在地上,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却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染红了前襟,刺眼非常。他闭眼停了一停,又露出那样奇异的笑,轻轻说:"就算我们都死了,你也会很快下来的,呵呵......"他越见虚弱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瞥了眼自己的剑,眼中渐渐混沌了。慕清闪电般的想到那样奇异的蓝色幽光,原来竟是,喂了毒的。连忙看向伤口,果然泛起一片黑色,如同张牙舞爪狂暴的兽狰狞的目光。
他撕下衣衫,扯成条状,紧紧绑在伤口的上方,以免由于血液的流动加速蔓延毒性。翻出随身带的药瓶,倒出一粒泛着幽黑色泽的小丸,仰头服下。虽不是针对这毒的专门解药,但不管怎么样,先护住心脉,便可以让他按时完成任务回到仪王身边。整理好伤口,他站起身,稳住身形止住随之而来的眩晕,然后抬头查看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任何有生气的迹象,很好,这里已经解决了。他又到各处房屋中仔细查看了一番,确认了没有留下任何的活口,才转身向来时的方向移开了步伐。
阌离微笑地看着他,只是,那微笑冷冷的没有任何感情,如此而已。
"任务完成。"每次回来都是这样一成不变的回答。除了这个回答,不可能有其他的选择,完不成任务的,没资格继续留在"璇玑"。
"很好。"清淡的声音,仪王不在的时候,由阌离代行验收之职。"你休息去吧。"随之轻点下头。慕清恭敬退下。
接下来的几日,没有什么任务,慕清暗自松了口气。因为他发现,这次中的毒不比以往,接连几日自己运功调息,暗暗觉得不对劲,虽然回来之后伤口的余毒已经吸出,但是无法判断究竟有多少已随着血液进入体内,如今时时感觉一股寒气直逼心脉。原来还有药丸的功效在,但药效渐渐减弱时寒气却愈见强盛,似乎情况并不容乐观,如此得让璇玑的大夫看看才行。
正这样想着,忽然有下人来到门外道:"仪王唤你前去。"他立刻起身,敛上前一刻的神色。打开门,随着门外候着的人向后庭走去。
清新淡雅的后庭,种植的多是四季常绿的植物,较少盛放的花卉。除了池中遍布的淡雅荷花,后庭中的一株桂树可算是唯一的开花植物了。远远的,看的到仪王正和另一个人坐于桂树下轻声谈笑,午后温煦的阳光层层洒开,一片温和景象。带他前来的下人在后庭的入口处已然退下,他见状并不敢贸然上前,只停在离那二人十步左右的地方垂手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