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王墨二人直待到天黑,才依依不舍的回去了。临行前墨翟与公输般约定,次日一早再来拜访,公输般自是欣喜。等到他收拾完屋子,才想起王诩刚才没有表态,心里有些失落。王诩嘴很刁,但是说话决不无的放矢,加上生就一幅好相貌,不管在哪里都会是惹人注意的一个。公输般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细致的人,不免在脑中将他的影像反复过了几遍,竟是觉得心头发热,也顾不上睡觉,去院中找了大小合适的木块,取出惯用的刻刀便摆弄起来。
公输般的雕刻技艺不是跟师傅学的。他小时候见长辈有会雕刻的,能刻出栩栩如生的动物来,很是欣羡,自己也想试试看,结果弄出来的却是四不象,被玩伴们嘲笑得不轻。他不服输,从此每天苦练雕刻,只要是能见的着的东西都成了他的练习对象。公输般的双手是世间罕见的巧,所有木工工具他都是一弄就会,一会就精,雕刻说来也不是难事,只要下了功夫,很快他的技艺便无人能及。拜那段时间的狂热所赐,从此他一看见什么漂亮事物便想用刻刀勾勒出来。在王诩之前,他还不曾对人动过念头,然而今日头脑发热,又管不住自己的手了。
公输般做事情的时候有股痴劲,他若不愿动,任谁也拉不开。家里人都见怪不怪,看他房里灯亮着,也不来打扰他,他自己更不会觉出时间流逝。他和王诩今日是第一次见面,加上初见时王诩疾言厉色,他后来也不敢多看,雕刻时想不起来具体容貌,便按了自己想象处理。结果王诩上扬的眼梢微微平服了,丰润的脸颊略略低了下去,一直紧抿的嘴角轻轻勾起,将少年的轻狂都压了下去。但是因为少了许多烟火气,那点距离感反而更突出了。
此时的公输般自然不会知道,十年之后王诩竟然就是这般样貌。
四、鲁国权贵
这一夜公输般挑灯夜战,不知疲倦地将自己脑海中的王诩不断勾勒。等到完成时,天色早已大明。他皱着眉将那头像仔细打量,突然顿悟,去拿了砂纸将它细细打磨,直到表面一片光滑,才心满意足的停了手。他捧着这刚完成的作品,左看右看,得意非常,忍不住凑到它额前轻轻一吻。
便在此时,门口有人说道:"公输,你在做什么?"
公输般一抬头,看见是墨翟在说话,这才想起昨日与他有约。他有了满意的作品,正想找人分享,当下举起那头像嘿嘿笑道:"快,过来看看我的刀工。"
墨翟还没走过来,他身后一个人影一闪,先行抢过了那头像去。公输般被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才知道原来王诩也跟着一起来了。他记得王诩昨日赞了他的刀工,此时心里便存了期许,定定望着他等评价。不料王诩看清那头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抬起头来狠狠道:"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刚才在做什么!无耻!"他薄怒的样子也很好看,但是公输般却被他骂得懵了,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还想问个明白,却见王诩手中银光一闪,那头像登时四分五裂。公输般怒吼一声,扑上前去就要抢。王诩将碎片朝他身上一扔,冷冷道:"别再让我看见你做这种东西,我见一次毁一次!真是恶心。"
公输般作品被毁,双眼已经红了,不再去想他话里意思,瞪着他大声道:"你毁了我的作品,快点道歉!"王诩将头一昂,做出一番不屑姿态来。墨翟上前推了他一把,皱眉道:"王诩,公输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你弄坏了他的心血,还不道歉!"王诩惊异地望了他一眼,道:"难道你没看见他在做什么?还要帮他说话?我看错你了!"墨翟还想说话,王诩一甩袖子,大步走出去了。
墨翟无奈地一摇头,向公输般道:"公输,我代他向你道歉。他只是误会了你的意思,并不是故意要和你过不去。"他一脸真诚,倒让公输般难以发作,只有沮丧道:"毁都毁了,我还能怎么样。想不到他这样好看的人,脾气居然这样坏。"墨翟苦笑道:"倒也不是他脾气坏,只是吃多了亏,反应过度。等他回去了,自会想明白。你别跟他计较,好么?我带来了几个木工玩意儿,你替我看看罢。"公输般想想王诩就觉得有气,见墨翟拿了他感兴趣的东西出来,注意力便被分散了。
墨翟带来的是些零部件,多是承接用的,和公输般自己做的倒有些不同,他立时便有了兴致,拉着墨翟细细解说,讨论如何使用。墨翟对于机关学的热情不亚于他,两人凑在一块儿正是合拍,结果这一日墨翟又忘了时候,天黑才走。公输般意犹未尽,与他说定次日再去他处继续讨论。
公输般却忘了,他父亲前一日才向国君推举了他,这一天国君便要接见他。工匠多是身份低微,能够得到国君接见,已是不可多得的荣耀,公输般再不情愿,也是推托不得的。更何况他学艺本就为了能得国君重用,要说不情愿,还真有些牵强。
公输般说来还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半大孩子。他生平第一次穿上了长袍,还换了双靴子,母亲细心地打理好他的头发,才让他出了门。他从来只埋首在自己的木工上,换了这样的装束,终于感到有些慌恐。平日里有贵族来交付任务,都是盛气凌人的,国君掌管了整个国家,大概会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罢?那么多的大臣,又会怎样待他?公输般光是想想,便觉得心头压抑。他不喜欢别人高高在上的眼光,那些人即便什么也没说,也令他抬不起头来。他情愿和不会说话的木头器械一起,也不想受那份罪。
不过事实出乎公输般意料。国君私下见了他,加上陪在一旁的季大夫和孟大夫,一共才三人。国君是位十分可亲的老人,和他想象中的威严高傲全不相符,公输般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国君只和他说了些家常,还问了些公输家的事,从头至尾没让他感到任何压力,便像是一个普通的长者。公输般心细,却在老人眼中看到了忧虑的神情。是什么让这和蔼的老人操心?如果可以,他真想为他分担一些,来报答他今日让他感到的温暖。
国君最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让他回去好好努力。公输般有些失望地退出去,正要和父亲一起回家,刚才在里面见到的孟大夫追了出来。父亲拉着他等候吩咐,孟大夫却笑道:"公输先生,我只想跟你儿子说两句话,你先回去罢。"父亲看看他,又看一眼公输般,默默地退了开去。公输般已不像刚入宫时那样不安,见到父亲鼓励的眼神,一挺胸膛,说道:"孟大夫,请您吩咐。"
孟大夫却又不说了,把他拉到一旁,左右张望一番,确信没人能听见他们说话,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公输小先生,我听说你手上技艺已经超越了你父亲?我想请你帮我做个东西,不知成不成?"
公输般也不知他只是要做件东西,却这样遮遮掩掩做什么。然而他自然不会蠢到和他对着干,轻声问道:"孟大夫想要做什么东西?"
孟大夫轻轻咳了一声,比划道:"大约是这样长,这样粗的棒子,棒子上要有些小凸起,最好我要它有就有,不要它有就没有,能做出来么?"
公输般看得莫名其妙,不知这是什么宝贝。然而既然有人出了题,他自然不敢怠慢,道:"这有何难,只要镂空了棒子,在里面做个小机关就成了。只是大夫要用它做什么?"他为机关痴迷,遇到这种古怪东西,还是压不住好奇心。
孟大夫脸色变了变,又咳道:"这你就别管了,只要做出来交给我就行。大约多少时候能做好?"
公输般算了一下,道:"两天就能做好。"
孟大夫喜道:"这样快!那好,你做好了送到我府上来。做成了重重有赏!记得,这件事别告诉别人!"
公输般应了,带着满腹疑惑出了王宫。
五、墨宅半日
草草用过午饭,公输般按昨日墨翟给的地址寻了过去。墨翟与他不同,住的便是最普通的平民住所,虽然不是最窘迫的那种,但与世代为国君工作的公输家相比,显然有天壤之别。公输般在低矮的小巷子里寻了好久,才终于打听明白了。
真正找到墨翟的家却并不是件难事,因为他家门口停着辆华丽的马车,在逼仄的小巷里招摇得很。马车边站着的三人中赫然便有王诩在内,另外两个似乎是鲁国的年轻贵族。公输般正想上前叙话,忽见王诩朝他狠狠瞪了一眼,刚跨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他直觉那一眼不带恶意,于是站在原地又看了看,发现三人之间情形有异。两个贵族都涎着脸,一幅讨好神气,王诩却是冷冷的爱理不理。公输般以前被他用轻蔑的眼神看过,当时只觉难受非常,然而今天见了他望着这两个贵族的眼神,才知道他对他还算客气了,难得这两人居然恍若未觉,一个劲地陪着笑脸。
王诩显然颇为不耐,没说两句就想进去。其中一人连忙栏在他身前,另一人就要去拉他手臂。公输般不是记仇的人,昨日王诩那样对他,他转身就忘了;现在见那两人对他动手,怕他吃亏,快步上前想要帮忙。不料眼前银光一闪,便有一人捂着手臂惨叫着倒了下去。王诩出手太快,根本没人看到他怎么动的手,更别提反应了。公输般昨日见他用这手法毁了他的作品,今日再见,仍是不知就里,只看见伤了的那人指缝间汩汩地冒出鲜血。他心里觉得凉飕飕的,再也走不过去了。
王诩此时反倒是若无其事,向那两人冷笑道:"下次再敢动手动脚,我便卸了你一条手臂!"说完又瞪了公输般一眼,才转身进了屋子。公输般被他一瞪,不自禁地向后缩了缩。这一缩,那两个贵族便都没见到他,一人骂骂咧咧地扶另一人上了车,匆匆走了。
公输般傻站了一会儿,想想自己又没得罪王诩,墨翟总还是要见的,于是又上去拍门。刚拍了一下,门呀的一声开了,王诩在里边朝他道:"进来罢。"公输般一愣,脚下已经自行跟了上去。他脑中转了两下,忽然明白刚才王诩瞪他是让他别掺和进去,他得罪了贵族,并不是好玩的事情。这样一想,王诩虽然凶了些,为人倒也不差。他追上去向他道:"刚才的事情,谢谢你为我着想。但是你出手未免太过凶残,不过是口角争端,就把人伤得这么重,对你也没有好处罢?"
王诩听他说前两句,神色还和缓,听到后来却又露出一幅凶悍表情,恶狠狠地道:"别自作多情!我怎么为你着想了!还有,我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管!"他说这话时,墨翟刚好迎了出来,听得眉头大皱,接口道:"王诩,你怎么总是这么冲,有话不能好好说么!刚才遇到什么事啦?"
王诩和墨翟说话时,又收了张牙舞爪的态势,忿忿道:"上次季氏那两头猪又来纠缠我,给了他们点教训。"公输般听他说得轻描淡写,补充道:"他伤了人了,出了很多血。"
墨翟是清楚王诩性子的,听了两人说话心里便明白了,然而他只能叹口气,道:"王诩,你的事我们当然管不了,劝你也只是关心你。你手下留点分寸罢,别老见血。"
王诩脸上一红,胡乱摆了摆手道:"知道了,我有分寸。我去换件衣服,身上沾了血,脏死了。"说罢转身去了里面。墨翟无奈地一摇头,向公输般道:"让你见笑了。请里面来,我给你看看我做的东西。"
王诩换好衣服出来时,墨翟正和公输般研究他做的机关臂。公输般正在兴头上,也没去理会他,扯着墨翟讨论如何改进。王诩向他们望了一眼,没有凑进来,而是去角落里拿出一筒竹筹,在地上演算。直到两人将机关臂改装好,公输般才注意到他坐在地上一幅聚精会神的样子,奇道:"这是在做什么?"墨翟答道:"他在做术数推算,比我们做木工时作的测量要深奥多啦,我们都是外行,及不上他。"
他这话被王诩听到了,他立时反驳道:"即便是你内行的东西也未必胜得过我,上次我与你做军事演练,也是你输了。"
墨翟笑道:"又来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胜了一次又如何?难保下次也能赢。"
公输般是少年心性,一心想看看王诩败了会是怎样一幅情态,在旁怂恿道:"你们现在便比试一次罢,让我看看究竟是谁更厉害。"王诩早将竹筹分作两半,坐在地上挑着眉望向墨翟。墨翟嘿嘿一笑,往地上坐了便去排阵势。
公输般只看他们打了一会儿就后悔了。他对战术一窍不通,勉强看出王诩主攻墨翟主守,双方似乎你来我往斗得很激烈,他却什么名堂也看不出,闷得想打呵欠。偏偏两人又是势均力敌,一时半会儿分不出胜负。提议是公输般出的,他也不好意思叫停,只有百无聊赖地陪在旁边。
这一场比斗直打到双方只剩王诩手中一支竹筹才算了结。墨翟摇头道:"这回又是我输啦。你确实有一套。"
王诩却也没有露出得色,扔了手中竹筹道:"如此惨胜,不要也罢!你确是我的劲敌。"
墨翟于是笑了,伸出手来与他紧紧一握,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公输般被冷落在一旁,只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仿佛有了一道跨不去的鸿沟。除了会一些被贵族不齿的工艺技术,他几乎什么都不懂,即便做得再好,终究还是被人看不起的。从前他交往的都是与他一般的工匠,并没有觉出什么不妥;现在认识了墨翟,虽然和他出身相同,却有他从不知晓的知识,令他明白工匠其实可以去学习更多东西。王墨二人没有存心给他难堪,但他这日还是意兴阑珊地告辞回了家。
六、孟府惊魂
公输般在墨翟家里荒废了半日,孟大夫交待的任务时间便有些紧。他心里觉得别扭,第二日正好推了一切杂物在家里埋头苦干。他手上本就灵便,这一发力,连夜就把东西做好了。他将那东西摆弄许久,也不曾知道是做什么的,越发觉得挫败。
第三日一大早,公输般便去了孟大夫府上交货。孟大夫还没起身,让他在客厅中等了一会儿才匆匆赶了过来。公输般那日只看他比划了两下,也不知道样式尺寸是否合他心意,连忙先拿了东西出来给他过目。
孟大夫接过手去,双目一亮,兴奋道:"不错,不错,就是这般。公输世家果然名不虚传!公输小先生,你要多少尽管说,我都能满足你。"
公输般对钱财倒不甚在意,只是极欲满足好奇心,不答反问道:"孟大夫,能告诉我这是做什么用的么?我学艺多年,还没做过这种东西。"
孟大夫脸色一变,然而见公输般一双漆黑的大眼定定注视着他,不由又嘿的一笑,道:"你真想知道的话今日倒也方便,这就跟我来罢。"
公输般听他愿意解答,欣喜非常,也不曾注意他笑容古怪,连忙跟在他身后去了。
孟大夫在府中兜兜转转,竟是越走越深,到了内院之中。公输般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这么远,也不敢发问,埋头走在后面。不知走了多久,孟大夫忽然一停,推开了手边的门向公输般道:"进去罢。"公输般已经绕得头晕,当下不假思索就跨进屋去,只听身后咯的一声,门已被孟大夫关上。屋内光线昏暗,他一时目不能见,鼻端先闻到一股古怪气味,忍不住眉头大皱。孟大夫嘿嘿笑道:"我正急着试这宝贝,你便睁大了眼睛好好看着罢。"
公输般一听这话,使劲眨了眨眼,渐渐适应了室内光线。一片沉沉的暗影中,只有榻上一个白花花的东西仿佛透着光。他又眨了下眼,终于看清那是个少年的躯体,四肢大张被缚在床柱上。他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张口想要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孟大夫已经走到榻前俯身去看那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笑。公输般但觉这笑声中充满了猥亵之意,身上竟止不住地发抖;那少年早已疯狂地扭动起来,喉间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一头受伤的兽,听得公输般毛骨悚然。他看见孟大夫将他做的那木制的,还生着倒刺的粗糙器具塞入少年下体,令少年的四肢都痉挛般扭曲,脸上居然还带着笑。他明明想阻止,偏偏自己一步也跨不出去,手足酸软跪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