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般随口答道："哦。"他已经忘了自己刚才在想什么，突然开口道："你长得真好看，让我再做个头像好么？"

十四、重归于好
王诩被他问得愣住了，所幸他已熟知公输般性情，并没有发怒，只是喃喃道："若我们也能像你这样不问世事，只做研究，该有多好。"
公输般没有听清，他惦念着自己头像，连胆子也大了，追问道："行不行？"
王诩略一盘算，反问道："你有没有见过琴？"
公输般不明其意，点头道："我替别人做过。"
王诩喜道："我让你做我的头像，你替我好好做一张琴，工钱我会多付。"
公输般得他应允，一拍胸脯大声道："我的手艺，你放心！工钱就不必了，我们是朋友么！"他说完，忽然一僵，知道自己兴奋之下说错了话，要是王诩不认，只怕要下不来台。
王诩却没有多说什么，改了话题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们去宋国做了什么？"
公输般听他不否认，心下松了口气，好奇心又被调了上来，问道："你肯告诉我么？"
王诩道："田常让我去宋国，是去替齐国寻衅。宋国先前不管怎样受挑拨都隐忍下来，齐国找不到突破口，因此要我从中设法。我要救你二人，自然都答应了。不过这种不义之事，我行之有愧，履行承诺之后便替宋国抵抗入侵。这些事情，我的思量，都先早告诉了墨翟，他心肠热，又善守，执意和我一同去了。这些日子，我们便都在宋国相助守城，前不久齐国退了兵，所以刚刚回来。这件事情，确实有我的责任在其中，若非我行事太过任性冲动，也不会给了齐人这由头。墨翟生气也在情理之中。"
公输般对国家形势并不怎么感兴趣，王诩说得清楚，他也只不过听着。他听出王诩是在自责，颇有些意外，想不到他竟会对自己说这种心事话儿。他还来不及体会心里是什么滋味，就听墨翟在门口道："你也不必再说这种话了。齐国要侵略，怎会找不到门道，怪不得你。我刚才是心情不好，语气重了。"公输般抬头看去，只见墨翟站在屋檐下，直直地注视着王诩。看那样子，该听到的都听到了。公输般于是领悟了，王诩的话是存心说给墨翟听的。
王诩此时的神情已然十分平静，起身去拾起了自己的行李就往屋内走，一面对墨翟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你知道我绝不会怪你的。"他转头的一瞬间，公输般仿佛看到他脸上有哀怨神气，然而定睛看去时，又像是自己的错觉。
墨翟没有回应他，对公输般道："公输，对不住，我们刚回来，不能好好招待你。今天天色也有些晚了，你明天再来，我来教你识字，好么？"
公输般留意他脸上神情，并不严肃，但仍是钝钝的，知道的确不是时候。他自己也是归家未久，一时脑热才跑了出来，其实身上疲累的很，便不坚持，向墨翟告了辞回家了。

公输般回到家里，原以为会因为见到了王墨二人而兴奋得不能休息，想不到居然全然相反。他想到平时少年老成的墨翟也会发脾气，而高傲自满的王诩露出了那样温和的神情，令两人都与普通人更为相似。虽然是在那样尴尬的情形下，但他们向公输般展示了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仅这一点就令公输般感到自己不再被他们拒之门外，而这认知让他不由自主地微笑开来，心满意足地酣睡一宿。
第二天公输般醒得很早，想多休息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索性起身，觉得精神还不错，于是去院中寻了一块上好的桐木出来，比划了一下想要开工。
公输般其实并不擅长制造乐器，对音律更是一窍不通，只不过曾有几次乐匠画好了尺寸样式请他代为制作。他见乐匠所绘花纹镂空甚是繁复，以为他们仰赖他的手艺，他自然不会让人失望。其实乐器讲究得很，制作稍一不慎就会影响音色，公输般却不明白，只道是贵族花样多，凡事讲究。因此他拿了木料，也没有去请教人，按了以前做过的样子就动手了。他天赋好，做过一次的东西都能记住，不过上次做的花样太繁复，他觉得和王诩不相称，决定按自己意思换过花样。
做乐器是细致活儿，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弄好的，公输般摆弄了一个上午，才勉强有了些形状，还想继续，肚子饿得不行。吃过饭，又想起昨天墨翟的邀约，他顾不上手头的活计，先往墨翟家里去了。
墨翟的院门还是虚掩着，公输般听到里面有钝器相击的声音，颇感好奇，轻手轻脚地推开院门闪身进去。院内是两人在打斗，那钝器相击的声音便是两把木剑击打发出的。公输般看出其中一人是墨翟，他稳稳地站着，挡隔着对手的攻击。另一人应当是王诩，公输般试图去看清他的脸，但他却满院游走，一刻也不曾停歇，让旁观的眼花缭乱。公输般看得头晕，索性不再看他，反正不会是别人。他不止一次见过王诩出手，知道他身法迅如鬼魅，出击又狠又准，一直令他钦佩不已。但是现在看墨翟和他交手，虽然脚下不怎么挪动，防守却是密不透风，纹丝不落下风。公输般看了一会儿，看出墨翟尽可抵挡得住王诩攻击，但是王诩这样猛烈的攻势却维持不了多久，猜想最后该是墨翟获胜的。
果然不一会儿王诩就停住步伐，将木剑朝地上一扔嚷道："不打了！你这样尽是防守有什么意思，又不能打败我。"公输般偷眼瞧去，墨翟故是面不改色，王诩居然也只是略微有些喘息，心中折服。
墨翟笑道："防守怎么了？我本来就不想去侵犯别人。我既不想自己受伤，别人也必不甘愿，我怎能主动去伤害别人。"
王诩不耐地一摆手道："又来说道理。我跟你说不到一块儿。公输般来了，你跟他说去罢。"说完自行进屋了。
公输般只觉得面上一红，嗫嚅道："对不住，打扰你们了。"
墨翟拉了他手道："怎么会，我昨天和你约好的。"

十五、启蒙之初
公输般随墨翟走进屋里，只见王诩正坐在桌边削东西。墨翟嘱咐他自己坐一会儿，就往里面去拿东西；于是公输般凑过去看王诩在做什么。王诩手里拿的是个木块，另一手却是一把精巧的匕首，在掌中灵动地翻飞着，带着木屑一层层地掉到地上。那匕首公输般见过两次，但都不曾看清，此时看到，开始还不觉得怎样，然而见王诩手腕转动间似乎全不费力，顿时领悟，不禁脱口道："好利的匕首！"
王诩头也不抬，道："干将的作品，自然不差。"
公输般惊呼一声，道："你竟用干将的作品来削木头！难道一点也不珍惜么？"
王诩道："它被铸造出来自然是给人用的，怎么用也没什么差别罢。"
公输般听他振振有词，反驳道："既然是神器，理当妥善使用，才能让它的寿命长一点。"
王诩手一停，闷声道："我不在乎。反正是别人送的。"
公输般哪里会信，王诩随时都能亮出这匕首来，可见时随身携带的，怎么可能不在乎。只不过他听他语气，不敢惹恼他，不再探究下去。他见桌上已经有几个成品，随手拿起来观看，只看出像人形，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便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王诩道："棋子。对战时用的。"
公输般仔细打量一下，那东西看来粗糙，但刀口干净利落，竟是十分漂亮，不由赞道："原来你刀工这样好。"
王诩道："那是自然。"他口气轻松，还颇带了些自得，显然被公输般夸奖亦觉心喜。
公输般不曾想到王诩会这样跟他说话，一个失神，墨翟已经出来了。他手里拿着个大盘子，盘中铺着层细沙。公输般颇感好奇，迎上前去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墨翟笑道："你不是要学认字么？我家里可没有什么能供你练字的东西，所以弄了这个，要写要改都方便。"他一说，公输般才醒觉，普通人家根本没有多余的布帛或是羊皮之类可供练习书写之用，书简更是稀有，要读书实在是桩难事。还在感慨，墨翟从怀中又掏出一样物事来，竟是个竹简。公输般小心翼翼的接过了展开，只见里面写满了蝇头小字，自然是一个也看不懂。墨翟道："这是我的老师曾子送我的《论语》，里面的道理我不能完全赞同，但是用作识字还是可以的。"他将盘子放到桌上，引了公输般过去，续道："今天先教你些简单的，慢慢就可以认识得多了。"公输般连忙答应，认真听他教授。
公输般天赋颇高，学什么都快，墨翟又教得好，一个下午已经学了不少东西。公输般学得兴致高昂，若不是到了晚饭时间，还不愿回家。他家里还有活计没做好，墨翟也有自己的事情，两人便约定每日午后学一个对时，不耽误双方工作为上。

公输般做了三日，才替王诩做好了那张琴，急忙拿去给他看了。他到墨翟家里的时候，那两人正拿着王诩刚做好的棋子厮杀，都没有理会他。公输般知道是因为彼此已经相熟的缘故，他们才不来与自己客套，心里颇有些高兴，也不去打扰他们，自己拿了前两日学的东西温习，安心等他们结束。
一局终了，这回却是墨翟略胜一筹，他笑着和王诩收了棋盘，转眼瞥见公输般带来的琴，面色微微一沉。王诩顺着他目光瞧去，笑道："我托他替我做的，想不到这么快。" 墨翟轻轻叹了一声，走去公输般身前。王诩却拿起那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又伸手拨弄几下，皱着眉摇了摇头。公输般正等着他回应，见状以为他不喜欢，连忙问道："怎么了？做得不好么？"
王诩道："徒有其表。音色普通，不过勉强能用着。你要多少工钱？"
公输般听他说得这样直白，脸色一僵，勉强摇手道："我不收你工钱。"王诩明白他意思，略一沉吟就抱着琴进去里面了。
墨翟见公输般神色不愉，开导道："你不用理他，乐器不过是玩物，用不着费心去做。让他有的用就足够了。"公输般应了一声，心里以为他是随口说说安慰他的，然而抬头看他神色，却是一幅严肃表情，令他也紧张起来。所幸墨翟没有在此事上面纠缠，开始给公输般讲书，这才让他松了口气。
墨翟与王诩两人，公输般自然是更亲近墨翟一些，他有学识，却没有傲气，容易接近。而站在王诩身边，更多的会感到一种自惭形秽的压迫感，因为他的优秀太张扬。只不过若比较两人发怒时的威势，还是墨翟略胜一筹。王诩发怒更像撒气，并不令人害怕。墨翟不常发怒，但是如果有了怒意就像凭空生出一层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此时的情形，公输般便不敢多话，直觉墨翟为了那张琴不开心。
可惜不是人人都像公输般这样知情识趣，他和墨翟才开始没多久，里间就传出几声丁丁冬冬的声响，随即连成一片。公输般做过乐器，却从没听过乐曲，此时得闻忍不住散了神思，偷偷去听王诩弹奏。王诩弹的是首很宁和的曲子，平平淡淡却又舒旷怡人，也不知那几个音调被施加了什么魔力，竟令公输般有心旷神怡的感觉。他越想听个明白，越被吸引了过去，渐渐地走了神。迷糊间，忽然身边"笃"的一声响，把他惊了一跳。抬头看去，墨翟正皱这眉看他，显得有些不满。两人目光一接，公输般慌忙低下了头。墨翟眼里的神情有些复杂，那分明是感到享受，却又在竭力克制着，一种苦苦压抑的矛盾。公输般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不敢深究，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

十六、和平共处
那是公输般唯一一次在跟着墨翟学习的时候听到王诩弹琴，此后再也不曾有过。他原本挑了块上好的石头做王诩的雕像，然而却始终没有动手。他错过了最初见到那个笑容时的感动，而王诩对他又恢复了不冷不热的样子，于是那感觉便去得无影无踪了。半个月之后，甚至是他一到王诩就出门，两人几乎讲不到话。
公输般不知道王诩在做些什么，但是对于他不再打扰一事却没什么意见，他乐得跟墨翟单独相处。墨翟在写东西，将他学到的，知道的，思考的事情一点点记录下来。按照他的说法，只有有了一套完整的理论，才有可能打动执政的人，改变平民的处境。墨翟对现在贵族的作风不满意--这是公输般的理解。他没有办法给予实质上的帮助，只有尽量少烦他，自己慢慢摸索。好在他识字渐多，有了些门道。
墨翟身上有种很平和的气息，是令公输般十分喜欢的。这种气息在初见时就有，相识近一年来已经慢慢化作了沉稳，仿佛是他在的地方便能令人安心。墨翟喜欢思考，常常一个人默坐着皱着眉，公输般有时偷看他，便看见他黑色的大眼睛宛如深潭一般，深邃宁远，折射着无穷智慧。他们是全然不同的人，公输般始终拜服他的渊博的学识和由此带来对世事的洞悉，那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然而墨翟告诉他：工匠自身所能创造的价值也是许多思想家不能企及的，无法实践的思想不过是空谈，工匠的作品却是可以直接为人所用的。不管是王侯将相，或是贩夫走卒，只有兼相爱，交互利，天下才能够安定。
墨翟的想法，公输般并不能全部理解。他只能看到自己的这一小片天地，一个国家于他已经是太过庞大，遑论天下。只是墨翟对于工匠的支持他是牢牢记在心里了。他想要做得更出色，让工匠不受贵族歧视，为墨翟理想中的大同之世出力。
公输般在墨翟家中学习的两年大约是他们三人最融洽的时光了，尽管公输般的任务越来越繁重，墨翟总是忙于思考，王诩经常不知所踪。他每每想起那些自己尚是一无所知的时光，还是会一边快乐着，然后再为那无可追回的无奈感黯然。

公输般的充实快乐是被自己打破的。当那天晚上他在剧烈的喘息中惊醒，世界便不一样了。他瞪大眼睛坐在一片黑暗之中，脑中尽是茫然。他感到心跳剧烈而迅猛，一下一下带动着胸口的起伏，几乎让人不能承受。被褥渗进了他的汗水，带着小衣湿湿地贴在身上，难受非常。最难受的，是档内那片粘腻。公输般绞紧了手指，也没能挡住心里那点恐惧。他睡意全消，僵着身子坐到天亮。
整个上午公输般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想找人商量，又觉得难以开口。他为了梦境中的情形难堪，为了那从未察觉的心思羞赧，只要一想起来，就忍不住面红耳赤。这样的心情，令他感到难以面对墨翟，看一眼都是冒犯。公输般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在他心目中，对墨翟一直是亦师亦友地尊敬着，喜爱着，这突然的梦境攻得他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仔细回想两人相处的情形，他喜欢墨翟在身边时的安心感，也喜欢他注视自己时的专注，全心全意地信赖他。是因为这个么？他弄不清楚。
出了这个意外，原本吃过午饭该是到墨翟家里的，短短的路公输般走了平时的两倍时间，到了门口，又愣着迈不进去。他在巷子里发了会儿呆，忽然听到对面院子里有笑闹声，隐约便有王诩的声音在内，心中一动，慢慢走了过去。
王诩果然在那小院里。他在和一群孩子玩耍。公输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平日里盛气凌人的王诩此刻被孩子们簇拥着，竟然笑得那样温柔和善，就像一个真正的邻家大哥，任由那些孩子亲昵地贴在身上，体贴地照顾着最小的孩子。公输般被他震住了，不由自主地跨入了院子。他记得王诩笑的时候是很美的，然而再次见到，还是感到了震撼，想要把这一幕记录下来，想要留住这份感动，想得把原先的烦恼也抛开了。
公输般在门口发愣的时候，王诩已经注意到他，支开了孩子走过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找我？"
公输般回神，登时又想起了那事。他这两年长了个子，在王诩面前便少了几分压迫感，加上王诩此时仍是神情温和，竟然脱口道："我有事想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