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叶子[下]
叶子[下]  发于:2008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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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后来您的离去呢?"练雪霜凄然一笑,随口询问。"师傅您临去前忽然说要去找人,找到了吗?"
发生过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过去的一切都只能成为永远的过去。自己也是痴了,清黎都已经去了,还怨怪师傅有什么用呢?师傅或许也有他的难处吧。有心有情者便有烦恼,神人固然,师傅又何能例外?咳!这二十多年来的诵经念佛,都是白念了呢。自叹自怜中,听见身前的归无梦一声悠悠叹息。讶然抬头,看见他神情竟也是无限怔忡。
"霜儿,不要责怪师傅。"怔忡怅然中,归无梦黯然一笑。"许多事情,师傅也不能完全想到的。许多事情,师傅就算想得到,也仍然无能为力啊。"
一如你和清黎的事情。一如我和我苦苦追寻的她。
--那个记忆里清冷忧郁的女子呵!追逐你漫漫天地,寻觅你千年万年。为什么,你的踪迹却总如幻影无据呢?而我竟再也见不到你了吗,我的公主?我的......不,或者从来都不曾属于我的......你啊......
心儿蓦然象针扎一样地疼。归无梦怆然长叹,转身离去。"我也有我......千年万年的怨恨啊......" 话声渺渺,人已远去。千年一梦,相思成空。
"是这样吗?"白衣的女尼看着空气中渐渐消失的人影,又低头看着手中紧握的诗帕,展开来,静静地看着诗帕上的字。
"无论如何,我的痛苦,总算可以结束了吧......" 室内往梦追忆。室外,也有两个人黯然对语。
"母亲和归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真奇怪,看母亲的样子,竟好象是认识归兄的。"从禅房中出来,凌天心不解地自语。身畔却无人回答。看时,不唯母亲庵中的两个小徒弟不见人影,兰儿也不知何处去了。心头一凛。"兰儿!"
急叫。兰儿是他的妻。今日归来匆匆,只顾向母亲交代师父的话了,还未顾得上和兰儿说话呢。计算时日,再回想适才兰儿的身姿,孩子当必已经出世了吧?不知道是男孩女孩呢,长得有多大了呢......
"兰儿!"再唤,急急寻去侧院。穿林绕树,转过回廊。迎面正撞见绿衣的少妇对面而来,怀里,抱着个朱红的襁褓。
"兰儿。"站住了,轻唤。"我回来晚了。对不起,在你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我没能呆在你的身边。这几个月来,你过得可还好吗?"
华兰臻的身躯一阵轻颤。站定身子,她垂首看着怀中襁褓,低声说:"我还好。我刚去抱孩子给你看。你的女儿。"
她将怀中的婴儿抱给他看。凌天心的心头一阵激动。他的女儿!这朱红的襁褓中包裹着的小小的婴儿,就是他的女儿吗?脸儿那么小,眉毛那么淡,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这是他的女儿!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婴。女婴"呀"地一声,冲他笑了起来。凌天心顿时手忙脚乱。"好漂亮的小家伙!她冲我笑呢,兰儿,你看,她笑得多甜!"他欣喜地抱着女婴,向身旁的华兰臻笑。华兰臻也笑。那笑容有些勉强,凌天心没有注意。
"她是哪天出生的?父亲也见过她了吗?父亲和母亲都很喜欢她吧?给她取名字了没有?唉,嫣儿不知道从南疆回来了没有,如果回来的话,会不会也很喜欢她呢?"
他的问题一连串地问出。华兰臻淡淡地笑着,一个个地回答。
"这孩子是九九重阳出生的。父亲见过她了,很喜欢她。母亲也很喜欢她。至于嫣儿,还陪着她丈夫一起镇守在南疆,没有回来。父亲和母亲大人本来想为她取个名字的,后来说,孩子的名字还是等你这个做父亲的来取吧,于是就先没有起。我们现在只叫她的小名,叫她凌凌。"
"凌凌吗?很可爱的小名啊。"凌天心笑,"不过还是取个正式的名字比较好。恩,要叫她什么呢?"
他低头苦思。视线落处,却见那初生的小女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瞪着他瞧。虽然是才出生刚刚满月不久的小女婴,神情之间,已可依稀见得将来长大成人后必然会拥有的惊人美丽。
"楚楚!叫她凌楚楚吧,楚楚动人的楚楚。"他脱口说道。
"嚓"地轻响,对面木屑飞落。华兰臻退后一步,紧紧抓着廊柱,五指深陷,她却浑然不觉。她的视线,死死地盯着凌天心,面色惨白。
"怎么了?"凌天心兴高采烈地说出自己心目中乍然泛上的名字,只觉得这个名字和自己的女儿万分般配,再没有人能如自己怀中的这个女婴那般适合于"楚楚"这个名字了!可是他一抬头,却惊见对面的华兰臻竟然如此惊骇的表情,仿佛见了鬼一样,不由得大奇。华兰臻怔怔地看着他。她的嘴唇嗫嚅了半晌,忽地一声轻叹,化为惨笑。
"没什么。只是你起名字的水平实在很糟糕啊,居然起这种俗不可耐的名字。我的女儿怎么能用这种庸俗的名字呢?这个不好。你另外再起一个吧。"
"不好?我觉得很好啊,再没有比这个名字更适合我女儿的了。"凌天心皱眉不满。"不过你既然这么不喜欢,那也就算了。等我再想想。"
他又低头继续苦思。看他的表情,真是万分喜爱怀中的这个女儿啊!华兰臻微微松了口气,看着对面的凌天心,忧伤地想,若他能真的完全忘记那个人,爱上自己的话,那该多好?可是......如果说这个想法,在初成婚的时候还曾经奢望过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完全不再抱有这方面的期望了。楚楚,楚楚!即使他早已没有了那个人的记忆,他也依然还会自觉不自觉地,提起来的名字啊!为什么他就是不能摆脱他?
--为什么她就是不能摆脱他?怨恨刻骨,无可排揎。华兰臻死死地咬着下唇,咬得嘴唇都快要滴出血来,映衬得面色越发地惨白。雪一样白的容颜,海一样深的怨怼!可是,他不知道。
"我想到了!楚楚这个名字不好,那叫她风华好不好?风华绝代的风华,凌风华!这个名字比较好吧?"对面的凌天心蓦然抬起头来,浑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笑吟吟地叫道。心却再次重重地被割了一刀。脚下一个踉跄,连退数步。紧抓着廊柱的手,五指在廊柱上划下深深的指痕,几乎把廊柱都一划为二。木屑纷纷飞落,仿如深冬飞雪。她的容颜,也如这深冬飞雪一般,再也无法恢复丝毫血色。
"风华?你叫她风华?先是楚楚,再来是风华,你......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你......你......"
胸膛喘息起伏不定。喃喃的低语诉说着绝望的哀音。果然,那时候向母亲说,决定放弃一切,再不祈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正确的呢!既然他不能忘记那个人,那么也只能够,由她来忘记他了!或许佛门空寂,才是自己可以真正获得完全心理平静的地方吧?是这样吗?
"你怎么了?"凌天心没有听清楚她喃喃的低语,却终于注意到了她表情的不对。吃惊地看着她过分苍白的容颜,他关切地问:"生病了吗?脸色这么白。"
"不,我没有生病。"华兰臻转过头去,避开他关切的目光,冷冷地道。"我很好。只是你起的名字很不好而已!"
风华!她的女儿,怎么可以用那个人名字中的某个字为名?楚楚,风华!--楚风烟!她决不容许!眼前的男子却不明白她在愤怒什么。"风华这名字你也不喜欢?"他皱眉苦笑。"那要叫她什么呢?我觉得楚楚,或是风华的名字,都很好听啊。不然,叫......"
"够了!"华兰臻疾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她不要再听他取的名字!楚楚,风华!他再取一个名字的话,是不是该取什么烟了呢?她决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她的女儿,要由她自己来取名!甚至哪怕没有名字也好,总之,她决不让她叫他取的那几个名字!
"我女儿的名字,将由我来取。"她冷冷地瞪视着对面的男子,刻意地忽视满心的酸楚,及几乎将要涌上眼角的泪水。"你只可以叫她一个名字,凌凌。"
她伸出手去,抱回自己的女儿。幼小的婴儿,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咯咯地笑。才出生的女儿,可怜的女儿,你知道你母亲心底的悲哀么?她怜惜地抱着咯咯笑着的女儿,泪水再也忍不住,滚滚流出。
"兰儿?" 凌天心完全愣住。"你到底怎么了?"
他的眼神惶惑又不解。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而她的悲哀,她的忧伤,对他来说,又算得上是什么呢?她是他的妻,但也仅此而已。他对她或者有情,或者有义,可,那是夫妻之情,夫妻之义,平平淡淡的,却不是她所想要的。她要他爱她,而他做不到。她要他心底里只有她一个人,而他做不到!就算记忆丧失,就算再也想不起来那个人哪怕一丝一毫的影子,他的心,仍然是为那个人而保留着的,却从来,没有丝毫的部分,曾属于过她。过去不曾属于,现在不曾属于,未来,也同样不会属于她的,他的感情。所以就算了吧!已经下定了的决心,又何必在重新看到他后,再次地为他而动摇呢?怀中的是他的女儿,如今他也见过了。那么一切的牵绊,也就可以结束了吧!泪水滚滚而落。透过模糊的泪水,她用悲伤凄楚的眼神望着他,视线里无限悲悯。悲悯的是他,也是自己。他和她,其实,都是红尘伤心人。
"算了吧。"她长叹一声,抱着怀中的女儿,转身而去。"我已经决定了,带着女儿让你一见之后,就要出家皈依佛门。别了,凌师兄,我们以后就是陌路人了吧。"
她心灰意冷,再不回头。何必回头?回头也是无用。从来没有拥有过的感情,也是到了时候,完全地斩断联系啦!以后,她再不要想起他。
"兰儿!为什么?"身后传来凌天心急切又不解的话语。"怎么忽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是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别这样冲动啊,兰儿!"
华兰臻停住了脚步,微微地苦笑了。
"不是冲动。这件事,我寻思好久了。只是今天,终于最后下定了决心而已。"她徐徐转过身来,远远地,看他最后一眼。"绝情的人也不是我啊,凌师兄。真正绝情的人,其实是你才对。你从来都不曾在意过我吧?在你的心里,我除了是你的妻子,还是什么呢?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曾有着什么意义么?没有吧,我的凌师兄!"
她的眼神凄楚又温柔。凄楚得教人心痛,温柔得教人心碎。凌天心一时怔住了,怔怔地看着她,什么话都不能回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你的心底也该有隐隐的感觉吧?在你那怎么都想不起来的过去的一段记忆里,曾有过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华兰臻抱着女儿,忧伤地笑了。"这算是临别之时,最后送给你的箴言吧,也算是咱们夫妻一场。以后,我们就不再是夫妻了。除了你是我女儿的父亲之外,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的关系。"
她转身决然离去。滚滚的泪水,淹没了前襟。可是泪水再多,忧伤再甚,她不再停留。就象决定了的,再也不会更改。空荡荡的院落,一下子,便只剩了凌天心一个人,呆呆地站着。寂寥的庭院,风儿呼呼刮过,青色的衣衫随风飘摆。人已化石。可是,心却如这风一样,波涛不息,再也不能平静。不知道静立了多久,也不知道周围的人都在做什么。凌天心浑浑噩噩之间,只觉得天上的太阳越来越偏西移,地上的影子也越拉越长,而日色,也越来越暗了。忽然间猛地惊醒,抬望眼,才发觉竟已红霞天半,夕阳西斜。
"黄昏了......"
怔然自语,才想起母亲和归无梦独留室中,不知道都谈了些什么。此刻,应该也谈完了吧?一念及此,他这才振作精神,向禅房中走去。可是脚才抬步,蓦然间听得一声惊呼,其声尖利,正是从禅房那边发出!禅房出什么事了吗?凌天心大惊。迅速展开身形,飞也似奔回禅房!从他此刻所站立的地方,到母亲练雪霜所处的禅房,不过短短数十丈距离。这数十丈的距离,其实只要施展轻功,几下飞掠便到。可是此刻,对于心急如焚的他来说,这短短数十丈的距离,短短几个瞬息的时间,却竟然仿佛几天几夜一样地漫长!
--母亲!会是你出什么事了么?身形已飞掠至禅房的门口。颤抖着看进室中,一下子混身都成了冰冷。如千年万年不化的玄冰一般,这一下冷彻心肺,甚至,比适才华兰臻说要永远离开他还要来得冷。不,不会的!不会这样的!!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室中,悟明悟玉两个小女尼痛哭着拜伏于前的,是练雪霜一身白衣僧装,安然盘坐的身影。白衣如雪,恬然微笑,那个盘膝端坐的美丽身影,面上的微笑纵然一如生前一般慈爱,平静的心脏,却已是永远地停止了她的呼吸。
"师父......圆寂了!"悟明哽咽着说。"适才我和悟玉久等师父不出来,就来敲门。不料门一推就开,那位归施主早已离去不见人影,师父却拿着这块帕子,就这么圆寂了!"
洁白的诗帕飘飘荡荡落下来。诗帕上墨迹淋漓。
"君心天畔月,暂亏复还盈。妾意东逝水,百转不西回......"凌天心拾起诗帕,怔怔地念着,看着母亲的目光,伤心又疑惑。"母亲......?"
他不知道,那诗帕原是他的母亲昔年在出家之前所写就,赠送给他的师父,以为永诀的。如今帕还人亡,练雪霜的生机,也随着这诗帕的归来,而消失殆尽了。崇德四十五年十月二十三,京城西郊白衣庵的主持,净如女尼,阖然圆寂。这件事,对整个京城的人来说都算不上什么大事。事实上,除了几个相关之人外,甚至根本就没有几个人知道净如女尼的名字,当然对她的圆寂也就更加不会加以注意。但随即,接下来在三天之后所发生的另外一个人的去世,却可以说是震惊了整个京城,甚至整个天下!崇德四十五年的十月二十六,亦即净如女尼去世后的第三天,景晏王朝的第十二代帝皇,崇德帝凌淳,无疾而终。享年六十四岁。而后,皇长子凌天睿继位。次年改元承平。史称承平帝。一个月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举国庆贺。而就在遍布了满京城大街小巷的欢笑声中,一条孤寂的人影悄然离开了繁华的帝京,从此开始了他的天涯浪迹,江湖追寻。而,岁月匆匆。
16
天涯无梦承平七年的夏天,是一个连空气中都充满了焦躁不安气息的夏天。这一年的南方,由春季开始,便开始连绵不断地下雨。淫雨霏霏,由春及夏,竟是从来没有停过。等到了入夏的时候,那雨水更是哗啦啦地从天上往下泼,直泼得南方大地,一片汪洋。一时间江河决堤,村庄被淹,庄稼无收,百姓离散。南方大地上,到处是逃难的人群,伴随着昼夜不停的哭声。自古道天灾人祸。水患未了,叛乱将起。那南疆一带,数年前曾经叛乱,后被朝廷派兵降伏的南隐国孑遗,又一次开始联合帮派、勾通饥民,蠢蠢欲动起来。江湖,风生水起。是这样一个炎热沉闷的午后。京城郊外,一处梅林环绕的独门小院里。
"爹爹,你看我捉到了一只好漂亮的大蝴蝶!"
七岁的女孩儿发绾双鬟,杏黄色的衣衫随风翩舞,如同她手中轻拈着的那一只黄蝴蝶一般的美丽。欢笑着,小姑娘飞扑进石坪前独弈的青衫男子的怀中。男子抬头一笑。"果然好漂亮。凌凌从哪里捉来的?"
"在那边的林子里哟!是泓表哥刚才帮我捉的。"小姑娘一指梅林。
"对了,爹爹,姑父今天来找你,到底是有什么事情呀?这么严肃的表情,还专门把我和泓表哥都赶了出去。"
小姑娘好奇地问。到底是七岁的小姑娘,虽然个性成熟沉郁了些,这两年来和父亲朝夕相处,却也逐渐显露出了一些小女孩天真可爱、好奇活泼的本色。男子的脸微沉了下来。轻叹一声,他俯身抱起了一脸童稚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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