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叶子[下]
叶子[下]  发于:2008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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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次的努力了吧......我已经,厌倦了呢......"
他低语。那低语忽转成轻咳。低沉的,压抑的,轻咳。咳声连串难止,一口鲜血,溅在地上的酒渍里,缓缓晕开无迹。这副借来的身体,本来,就有着重病呢。要在重病发作之前完成自己的心愿啊!一声叹息,如暗夜迷梦,悄然消隐。桌畔的无数烛火,升起了袅袅的轻烟,渐渐淡去。白衣的书生,室中唯一清醒未醉的男子,缓缓地,却是坚定地,撕下了自己的衣袖,脱开了和他的羁绊。断袖为君爱怜,割袍是以断义。我今日撕下白衣如雪,断的是情,还是义?天色大亮的时候,凌天心沉沉醒来。很久未曾醉过了,不想偶然一醉的时候,才惊觉醉醒时节,那头痛如此难忍。
"陆兄?倾城?"
捧着头抬眼四顾,才发现空室寂寂,昨夜和自己共醉的那两个人都早已不在室中。站起身来,遍体酒渍的衣袍下,却忽地飘落了一幅白帕如蝶。谁的衣袖?凌天心捞起那幅白帕,一看之下,不觉一怔。哪里是白帕,却分明是撕裂了的半截衣袖。衣色洁白如雪,昨夜,倾城和陆湘离穿的都是白衣。这半截衣袖,是倾城的,还是陆湘离的?是自己沉沉醉去后,不小心压了他们的衣袖吧。所以今晨醒来,他们无法脱身,只得撕下衣袖。只是,何必断袖呢?想要分离的话,直接推醒他岂非更好。
--断袖?忽然想起,昨夜,坐在自己旁边的,不是倾城,而是陆湘离。而陆湘离是个才见不过三面的男子,那断袖,却是别有一番含义的......一刹时不觉脸颊微热起来。
"凌公子!"门外却忽地传来了少女的娇呼声。是绿纤。绿纤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盆水。
"你自己醒了么?太好了,那我准备的这盆水也不用泼过来啦!凌公子,平靖侯府有人送急信过来,说是出事了!"
轰然一声,所有的头痛全都消失不见,所有的迷醉全都化做了清醒。
"平靖侯府?"凌天心脸色骤变。"平靖侯府出了什么事?是嫣儿有什么意外吗?可昨夜倾城和陆湘离都在这里和我共饮,不可能前去杀人......而且从那天之后,平靖侯府日夜都加强了守卫,就算陆湘离昨夜前去刺杀,也不可能得手的呀!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适才的晕红一下子全都不见了。这副脸色,可真是难看。绿纤心底里暗自评价,微微退后一步,摇头道:"详情我也不知。不过,听那个侯府来人说,明仪公主没什么事情。出事的,好象是西郊的白衣庵......"
她同情地看着他。京城西郊白衣庵,所居住的,以前是他的母亲练雪霜,如今,是他的妻子华兰臻,和他的女儿,凌凌。兰儿,凌凌!凌天心一声惊呼,完全失去了平时的冷静。纵身而起,他连话都不及再说一句,立刻飞速赶去白衣庵。看他去势如箭,那身法,普天之下,只怕都没有几个人及得上!绿纤望着他飞逝的背影,无言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纵然再快的身法,再高明的身手,对于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迟了,就是迟了。果然已经迟了。白色的僧衣,心口处一点血渍。苍白的容颜,唇角微微带笑。那笑容却是如此凄凉美丽。华兰臻,兰儿!他的妻--
辜负了你。辜负了你!辜负了你......
呆呆地站在白衣庵中,站在白色僧衣的尸体面前,呆滞地看着熟悉的容颜,无法去想,无法去思。只是身旁小尼僧絮絮的话语不断传入耳中,告诉着他凌晨时节所发生的事情。
"那是四更刚过,五更未至的时候。我们做早课,一向起的早,我和悟尘一起起床来到大殿,却发现师父她还未到。师父一向是起得极早的,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晚?我和悟尘都很奇怪。我便去师父的禅房敲门。一敲,门便自己开了,我吃了一惊,急忙往旁边一闪,就见一个白衣书生打扮的男子,带着笑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把短剑。他走得极快,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就不见了。我又呆了半天,才想起尖叫一声,急忙冲进禅房,就见师父已经倒地去世了......"
小女尼说话的时候,还带着满面惊骇。任谁一听都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对不起。"凌笑嫣由任翔飞伴着,从另一边走近前来。"我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我和翔飞一听悟尘来报,就急忙赶来了。可是......真的没想到那陆湘离会忽然改变目标,不去杀我,反来刺杀嫂嫂。嫂嫂的武功虽然不弱,到底比不上他,又是独自一人没有防备......"她想起京城多年,姑嫂情意,不由得语气哽咽起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狠毒,既要杀我又要杀死嫂嫂?"
"不怪你。"凌天心木然道,"是我的错。我太大意了。我早知道她恨的是我,就该把身边所有的亲人都保护起来才是......是我太心软了......"
倾城倾城!你就那么恨我吗?恨我到......连我身边的所有亲人也要杀绝的地步?闭上眼,却又想起昨夜那一曲琴箫。箫琴合奏,琴韵箫音,那幽咽凄婉的曲子,原来,伤情的只有他,沉醉的,也只有他......
怨恨在一瞬间无以复加。却全化为满心的凄凉,悠悠一叹。该要恨他们的。为什么恨不起来?倾城......陆湘离......
"凌凌呢?"默然转首,他问。兰儿已经去了,女儿凌凌呢,她怎么样?
"凌凌昨天和泓儿在一起,天晚下雪,就没有回来,因此逃过了一劫。"任翔飞开口叹息。他挥手,一旁的手下抱来了一个昏睡的女孩儿。
"我们怕她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所以点了她的睡穴,什么都还没告诉她。"任翔飞道。凌天心默然。伸手接过女儿,他看着怀里这个小小的女孩儿。凌凌今年五岁。五岁的女孩儿,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年纪呢。五岁的女孩儿,从小跟着她的母亲在庵堂里长大。他这个失职的父亲,却从来没有照顾过她哪怕一天......
一缕柔情和着歉疚同时间从心底升起。他望着怀中女儿,轻轻叹息。仔细地看她。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着她。小小的女孩儿,雪白粉嫩的脸颊,纤细修长的弯眉,虽然紧闭着双眼,容颜却依旧显得说不出的娇丽。还是个小女孩儿而已,大了,必定也是位绝世的美人吧!只是现在,她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呢。凌天心黯然一叹,伸手想解开她穴道的举动停下了。这么小的孩子,承受不住母亲离去的事实的。他还是先瞒着她,等以后有机会了再告诉她吧。他正这么想着,却蓦觉怀里小小的身躯轻轻一动。凌凌醒过来了!是任翔飞怕伤着凌凌,所以点穴时点的太轻了么?凌天心想着,正欲再补上一指,重新把女儿点晕过去。可是已经迟了。女孩儿长长的睫毛一眨,美丽的大眼睛已是睁了开来。她醒了。看见了身前的父亲,看见了去世的母亲,看见了肃立黯然的姑父姑母,看见了哀伤低泣的悟空悟尘。女孩儿轻轻挣下地来。
"母亲......去世了吗?"
她问。她的嗓音柔嫩而清脆。话声里,却有着不合她年纪的成熟。凌天心木然。望着妹妹凌笑嫣黯然的表情,半天,他转回头去,抱起凌凌,轻叹。"你母亲已经去世了。凌凌乖,不要伤心。以后,跟着姑姑过,好吗?"
小女孩儿转回眸来。她的眼眸清澈到仿佛水晶一样透明。她的目光清冷锋锐仿佛尖利的冰箭。她的容颜,却是雪一样白,雪一样无情。 "父......亲?"
她看着他,清脆地问。问话里稍有迟疑,语气里却没有感情。她看着他,良久,似是重新确定了他的身份,蜷缩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父亲......不必难过啊!母亲她去得并不难过呢。母亲她......早就已经去世了呢。"
她清脆的童音回响在庵堂中。满室众人,一时都吃惊地望住了她。小小的女孩儿没有感受到众人的视线,自顾自地闭着双眼,神色间带着一些睡眠不足的倦意,却全没有,母亲去世的伤心。
"为什么你这么说?" 凌天心抱着小小的女孩儿,却忽然觉得满心冰雪。这个怀里的女孩儿,真的是他的女儿吗?为什么感觉......那么成熟又陌生呢......
女孩儿睁开眼来。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父亲。视线对望。小小的女孩儿,眼光里却仿佛什么都懂一样。
"父亲......为什么会这么问呢?难道父亲不知道,母亲自从五年前离开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了么?"
轰然--一震!凌天心双手一软,几乎将女孩儿抛掷在地。他颤抖着手稳定下心神,用压抑不住满心惊骇的眼神,看着怀里的女孩儿。凌凌。他的女儿!凌凌叹息。"父亲难道不相信我的话么?我说的是真的呀。母亲她这五年来,完全不能算是活着呢。"
是这样么?兰儿!他负了她。他负了她!他负了她......
然而往事如斯。什么都记不起来的他,又是谁,负了他呢?怔然惘然。满室一片死寂。寂静的庵堂中,静悄悄的连两个小女尼呼吸的声音都能够听见。寂静的庵堂中,众人目光齐望,望着那个,小小的五岁的女孩儿。一声长笑却蓦然响起,打破了满室寂静!
"好个小姑娘啊!真可惜我今天早晨没有看到你。不然,杀了你的话,不知你的父亲会否更伤心一些?"
话语如冰,笑意盈盈。那个说话的声音,却竟然如此熟悉。凌天心猛然抬头。视线对望。白衣斜倚门首。衣袂凌风,笑容淡淡。那个白衣的人儿,却竟然正是昨夜断袖别去,今晨出手杀人的陆湘离!他居然没有离开?他居然没有离开!凌天心瞳孔收缩。他冷冷地凝望着他,反腕,握住了背上剑。那竟是凌天心和陆湘离的,第四次相见。或许,也将是最后的一次--
悠悠生死别经年,纵使相逢应不识。 15 妾意东逝水 "君心天畔月,暂亏复还盈。妾意东逝水,百转不西回。"
空殿冷落,一个黄袍中年男子负手案前,久久不动。在他的身前,书案上,白纸黑字,墨汁淋漓,写的,正是如此一首小诗。诗意婉转决绝,字体豪迈遒劲,写字的人,正是那黄袍男子。此刻正是长夜深沉。远处更鼓隐隐,已报三更,天畔明月皎皎,照射入窗。黄袍男子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方才写就的那首小诗,黯然一叹。
"阿雪,阿雪!从你送他这首诗来,转眼二十四年了。二十四年风霜雨雪,你终是不能忘记他吗?"
夜寒月冷。书案前雪白的窗纸映出端谨纤细的身影,天畔皎洁的月光照不进紧闭的窗扇。孤灯荧荧,素纸墨卷,室内,一个身着月白缁衣的女尼正在端坐抄经。女尼垂首端坐,神情专注,似是对佛门无限崇敬。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在抄了不知道多久之后,女尼终于停下笔来。
"再抄一夜,这一卷经就全部抄完了。"她收起案上一叠厚厚的经文,欣然微笑。抬头遥望,却见案前窗上,窗纸已微微发白。天亮了吗?女尼推开窗来。晨风清寒。女尼轻嘘了口气,低声自语。"天亮了啊......不知悟明悟玉两个徒弟起来了没有?也该做早课了。兰儿带着凌凌,倒得多睡会儿才好......"
话语喃喃未完,她的目光忽然定住。视线遥望,墙角梧桐树下,一身绿衣的少妇怀抱着朱红的襁褓,正自低头徘徊。
"兰儿?"女尼轻呼。少妇没有听到。
"兰儿。"女尼声音微高,又唤了一声。这次少妇听见了。少妇抬起头来,远远地望过来。目光中,有些掩不住的迷惘。那迷惘很快褪去,容色,却越发黯淡。
"母亲。"少妇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走了过来。"母亲唤我有事吗?"
女尼接过婴儿。襁褓触手生凉,显见得少妇抱着婴儿,已徘徊庭院不知多久。女尼爱怜地看。那婴儿却睡得甚熟,梦里恬然若笑。淡眉如月,双颊如玉,好漂亮的女婴!
"兰儿中夜徘徊,是有什么心事吗?"女尼抱着婴儿,温言劝慰。"如果是为了心儿那孩子的话,请你放宽些心吧。心儿不是会将人抛之脑后的人,他最近迟迟不归,一定是被什么重要的事情绊住了吧。"
兰儿不答。她伸手轻轻抚摸自己初出生的女儿。女儿还没有长出头发来呢,眉毛细细淡淡的。可怜的女儿,惹人疼爱的女儿!你知道你的母亲在抱着你的时候,是如何地柔肠百转吗?低低地叹息。"兰儿......不曾为此而怨怪呢。兰儿在当初出嫁的时候,就已经有所明了的。天心他是风,四海飘荡,可是,羁不住他。所以就算在兰儿怀孕生子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又有什么好奇怪好怨怪的呢?"
所有一切的结果,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只是当时间流逝,往昔以为可以改变的事情才发现永远不可改变,往昔以为可以忍受的事情才发现自己根本从来都无法忍受,那么,她又该如何,来走过自己漫长的未来呢?一生的幸福,从来都不曾拥有的东西。
"父亲,是你更绝情?还是天心你更绝情呢?"
心里默默地想着,嘴边不自觉地漾起一缕淡淡的苦笑,她看着身前的女尼。女尼的年纪不小了,容色却尤自清丽。而眉稍眼角,那渐生的细微皱纹下,神情,和那个人是如此地相象。凌天心与练雪霜。他们是母子。
"母亲,你当年是为了什么样的理由,为了什么样的心情,毅然决然地出了家呢?"她忽问。"父亲......他不爱你吗?还是你不爱他呢?"
女尼一时怔然。爱与恨,谁能说?那段年少风逝的往事,那个情愁入骨的男子,已很久很久,不曾涌上自己的心头了。
"为了皈依佛门,积修来世,或者,求得个今生心里的平静吧。"女尼微微而笑。"何况我年纪老啦!年老心死之人,不皈依佛门做什么呢?"
老?华兰臻怔怔地看。可是女尼才四十多岁年纪,外表上看来,尤自如三十许人,清光丽影,照人绝艳。这样的人儿,怎便说自己老了?这样的人儿,怕是......只有心儿会老吧!我也......心老了呢。意冷心灰。一天天地希望,一天天地绝望。如此爱过的你,如此恨过的你。在你的心中,我却如云淡风轻不留迹。若我继续和你一起,天心!你是否一生一世,都如此无心无绪?可是都无所谓了呢。百转柔肠,情丝入骨,都化做从头至脚的黯然。我不想再等待了呢。天心。曾以为只要一直相处下去,终可以等到你的回眸。然而如今,我已不再做如此幼稚的想法。就算前尘遗忘,你也永远忘不了他的,是吧?就算再也不能忆起,你心里的那个位置,也是永远为他所保留着的,是吧?
--所以我终于下定决心了呢。
"母亲说的很是呢。"绿衣的少妇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容颜依旧,心绪沧桑的女尼。"兰儿中夜徘徊,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没有答案。可是如今,我想我或者已经找到那个答案了。"
她看着她,仿佛透过她看见了遥远他乡,那个在她怀孕生子的期间,始终都未曾归来的男子。那个她曾以为可以携手相依,走过此生此世的男子!
"母亲。兰儿想请您为我剃度,从此皈依佛门,好不好呢?"
西风漫卷黄叶,山野荒凉。孤坟茔茔,石碑冷冷。向来空旷无人的山谷中,此际除了那一座新坟外,就只有坟前拄剑跪立的那个青衫男子了。山风激荡。男子身躯如铁,千万年巍然不动。他的目光,也似凝固了一般,专注地盯在石碑上,一如他的身躯,巍然寂然。石碑上,十几个碗口大的字深刻入碑,气势遒劲,那笔法,却竟似手刻出来。
"天一剑派第三十四代掌门忘尘真人之墓。"
--夏忘尘,他的师父!男子的身躯终于轻微地动了动,有一抹哀伤从他的眼底溢了出来,转瞬不见。仰天长叹,男子握剑的手忽然紧了一紧。师父,您刚刚去世,宵小们便已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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