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权力,也给你信任。给你我能给的一切。"皇帝拉过他,抱在怀里,"只求你不要背叛我,也不要离开我。"
德芳轻声道:"不需要那么多。我只想亲手查出雾隐堂的案子。"
皇帝定神看他:"不放心御史台?"
"嗯,我觉得一定有内应。截桩库在讲武殿后。地道从北宫墙外打到库房,延绵数里,都毫无偏差。盗库之人一定有十分详细的宫廷地图,而且还精心丈量过。那就是说,他们和三司的高官要员有来往。"
"证据不足。收买一个宫中行走的内侍,也能办到。"
德芳冷笑:"库房在地下深一丈有余,若不是亲自进去过,而且十分清楚位置。那地道怎么可能正巧打在墙脚石砖下。"
皇帝沉吟不语了。
"我明白,住进东宫是你的一时权宜。"德芳淡淡道,"我本不该太张扬的。但是雾隐堂的案子,绝不能再等。他们若是一日不除,一日便是留在大宋境内的毒瘤。在兴庆府牺牲的同伴,都是毙命于他们的蛛丝之下。一个江湖组织,耳目竟然可以遍布党项和东京城内。仔细想想,难道你不心惊么?"
皇帝点头:"你说得不错,那么你想怎么查?"
德芳坐起身,望着他一字一顿道:"绝对相信我的忠诚,不为任何人左右。不管案子牵扯到什么样的要员,你都保证一定秉公处治。"
皇帝看着他炯炯的目光,不由轻笑一声:"你这要求是在试探我么?"
"就算是吧。"他并不回避,"我已经留在你身边,你当然也要证明你的信任。"
皇帝微笑点头:"那好,我答应你。"
德芳低头轻轻舒了一口气。
其实他明白,就算皇帝不答应,他不见得有什么好的对策。开口要这样的承诺,其实也没有把握。也许心底也是想知道,他到底在乎自己到什么地步吧。
抬头正看皇帝笑意盈盈的望他,仿佛早就洞穿了他的心思。心里突然忐忑,扭过头去,耳边却听他低低的笑声。一时间,不知怎么的,脸上有些发烧。
清晨的阳光还未越过高高的宫墙。钟鼓声冲破薄雾朦朦,宣德门缓缓大开。朝臣们列队进入大内,往大庆殿去。
寇准握着袖中的弹劾折子,抬头正碰见许王元僖的目光。于是不以为意的回以微笑。想起昨日在许王府上的一番谈话,心里不禁浮上一丝嘲讽。
虽然他预料事情会很难办,却不曾想过许王竟然也出面反对弹劾。心底开始隐约有些明白,许王府里,那些用来拉拢朝臣,收买内廷眼线的大量金银是哪里来的。
这个折子递上去,从此以后就是要孤身奋战了。
眼前出现了那身熟悉的白色蟒袍。那背影清清淡淡的立着,看那始终挺直的脊背,不禁发自内心的微笑了一下。不论怎样困难,他依然选择了站在朝堂上,坚守着自己的位置。那么自己,又怎么会是孤身奋战?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从容的出班跪奏。声音响亮而清晰的在大殿里回荡,悉数了三家商号的行贿。然后稳稳的托起弹劾折:"涉案官员各属六部三司,共五十余名。名单臣已经详细写在这份折子里。请陛下过目。"
大殿里的宁静忽然间被一丝不安的氛围笼罩起来。
王继恩走下来接过折子,回身快步递到皇帝手中。
随着那份折子被摊开在皇帝的案前,殿下的呼吸也渐渐沉重起来。寇准跪在殿下,感觉着身后的目光灼灼,却突然忍不住想要微笑。
"可有凭证?"皇帝声音没有多大起伏。
"臣有三家商号的帐册为证。"
大臣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终于有人出班道:"陛下,臣想请问寇大人如何证明那帐册不是伪造?"
寇准正要反驳,许王却突然出班道:"本王可以为寇准担保。"
朝堂上顿时寂静一片。寇准更是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抬头看许王。元僖望向皇帝道:"开封府一直在支持寇准调查。这三家商号早就图谋不轨,还曾经妄想上门贿赂儿臣,儿臣深以为这样嚣张的罔顾国法,理应彻查。"
看见吕端正望着自己微笑,寇准心下明白,一定是他劝通了许王。于是接着点头道:"此事能够彻查,确实有赖于开封府大力协助。"
皇帝不置可否,合上折子。
突然,德芳踏出一步,回头望向元僖。
他声音不高,却格外清晰:"既然许王殿下支持彻查此事,那么是否可以说说,当初是谁引荐那三家商户到您府上的?"
元僖一愣。他完全没有想到德芳会在这时出列,并且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没了主意:"本王...本王不大记得了。"
德芳微笑:"寻常之人怎么能随意进出亲王府?殿下还是好好想想。"
元僖有些狼狈,心底恼恨他咄咄逼人,冷声道:"是何人引荐有那么重要么?本王为何一定要记得?"
德芳走近一步道:"商家为求利益向官员行贿,自古便是寻常。可是这三家商号,不仅是大规模的行贿,而且参与了银库案,甚至连亲王府都能上门。可见其心绝不止于商贸小利。殿下,你说这个引荐之人是不是很有可能心怀叵测?"
寇准暗赞了一声,转头去看吕端。却发现他正皱眉,望向庞籍的背影。心里冒上一个念头,他立刻接着道:"陛下,臣也以为,必需先将这些商号背后的靠山除掉。才能真正查明库银案的始末。这关系国家安定大事,陛下千万不可轻纵一人。"
皇帝扫视了一眼殿下的三人,沉声道:"下朝后到上书房来,朕要详细问过。"
元僖冷冷瞥过德芳,鼻中轻哼,转而回到列中。
寇准望着德芳,两人目光交错间,都看清了对方眼里的神思。
暗自一笑。
寇准有些开心的想着,果然还是和他心有灵犀的么。
54 顶罪(改文)
元僖进入上书房。檐下只剩寇准与德芳并立一处,等待觐见。
两人谁也不曾开口说话。园子里沉沉的寂静着,自己的心跳几乎可闻。
一片黄叶自梧桐上悄悄落下。忽的被秋风卷起,倏然穿过两人之间。一阵极淡瑞脑香气缭绕过寇准身侧。
只有一步之遥,却更胜天涯海角。
转眼见王继恩出来:"寇大人,你请进吧。"
寇准低头谢过,踏上台阶。耳边就听王继恩轻声道:"王爷,陛下说秋风渐凉,您就不必在这廊下候着了。稍时陛下会去东宫,和您共进午膳。"
"那好,就请王公公替我谢过陛下。"那清亮的声音平淡无波。听在耳中,却激起了一阵难言的滋味。回头望时,德芳已经转身离去。
心底微微刺痛。
这样隆重眷顾的压力,那纤瘦的身影还能承受多少?
而这样冰冷的沉默,还要坚守到什么时候?
回到开封府,元僖默默坐在案前,心头的怒火使得他双目渐渐泛红。父亲对于德芳的支持,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一种污辱。怒气之下掩藏的不安,更是沉重的压在心头。没想到父亲竟然这样看重他,这样信任他......
金匮之盟渐渐变成了盘绕不去的噩梦,时时的让他从准太子的荣耀中惊醒。
"这个妖孽..."不禁咬牙切齿的低喝。
直到发现庞籍惊讶地望着自己。他才发现,自己在不知觉中竟将紧握的佩剑拉出了半截。
"殿下,你怎么......这么大杀气?"
"哼。"元僖将剑送回剑鞘,"还不是因为你?那三家商号当初牵扯进库银案,我当初就不该听你的,放他们一条生路。若是早灭了他们,哪来今日这许多麻烦?"
"殿下,"庞籍敛身道,"若真是这样,哪还有商家再敢资助您呢?"
元僖点头:"那现在该如何收场?你是我苦心提拔起来的三司使,难道要这样交待出去么?我不甘心!"
庞籍听到他这样说,立时跪倒:"微臣能得殿下这一句,当是死而无憾。"
元僖挥手:"不必说这些了。这些年你官誉极好,为我出谋划策这么多年。你的才能本王还是清楚的。我只是没有想到,赵德芳竟然这么敏锐。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在大殿上给我难堪。"
庞籍低头微笑:"其实是殿下先给了他可趁之机。您就不该说那三家商号曾意图贿赂您。"
元僖叹息:"吕端教我这样说也是好意。父亲在朝中耳目密探极多,搞不好也已经知道我有收受商家金银。坦白些也好让他对我放心。"
庞籍冷笑一声,"殿下用人不疑自然是好事。但是今天在大殿上彻底陷入被动,完全是因为殿下多说了一句话。再说那赵德芳,他怎么会突然想到要这样发问?而且对答如流。微臣总觉得,这里面有陷阱。"
元僖坐直,有些迟疑:"你是在怀疑吕端......"
"殿下你想,他素日就与寇准较为融洽。这次寇准不顾您反对也要上书弹劾,吕端也是左敲右击。这才给了赵德芳光明正大剪除你羽翼的时机。殿下,微臣...实在是有些担心..."
"剪除羽翼"四字,轰然震惊了元僖。他呆坐着,一时无语。
庞籍眼看他疑心已动,马上又道:"不过这仅是微臣的猜测,没有凭据的。殿下您听听就罢了。"
元僖只觉得心头一团乱麻。他有些不耐的挥手:"你先下去吧。"
庞籍起身行礼告退。
元僖一人愣愣的看着自己手中的剑,突然觉得浑身寒意。
赵德芳虽然明里一向不与大臣结交。但是父亲对他宠信至此,谁又知道他暗地里做了些什么。朝中大将里,就已经有杨家与他交好;冒死出使西夏,又使他威望升高;更有一个江湖门派公开投效在他麾下。
而最最重要的就是父亲正在盲目宠信他。加上那金匮之盟......
想着想着,自己居然惊出一身冷汗。
他不费力气,就已经有了与自己抗衡的力量。若是寇准和吕端真的暗地投效,那自己......不是已经岌岌可危了?
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阵阵寒意,一直浸入骨髓。
他猛的站起身,大喊一声:"来人!本王要进宫!"
步出开封府大门时,正遇到吕端。
"殿下,你这是要去哪里啊?"吕端看他神色不善,惊讶问道。
元僖高深莫测的一笑:"进宫向父亲说明内情。"
吕端"哦"了一声,随即舒心微笑:"原来殿下已经想通了。微臣还在担心要怎样劝说您呢。"
"怎么,你也觉得八王在殿上说得有理么?"
"是啊。"吕端说完,才觉得元僖的笑意变的有些古怪,"难道殿下......不以为么?"
元僖冷笑一下,踏入马车。
留下吕端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马车,如坠迷雾。
东宫里,德芳有些意外的看着案卷:"竟然是吕端?这怎么可能?"
内侍端上江西贡桔。白色磁盘衬得桔瓣一个个晶莹剔透,红润鲜亮。
皇帝微笑道:"不要再看了,你盯了那份案卷有半个时辰了,不累么?坐来这里。"说罢顺手拉他坐到身侧。
德芳坐下,眼光却依然留在案卷上:"吕大人就这样被下狱了?"
"元僖亲自到御史台,说那牵线搭桥的人就是吕端。吕端也已认罪,御史台当然要将他收押待审了。"皇帝递了一瓣桔肉到他唇边,"歇一下吧,终日泡在这个案子里,都不顾惜自己。来,张嘴。"
德芳正在心思飞转,于是毫无察觉的张口。直到其中塞入一个冰凉的事物才猛然惊醒。抬眼就见皇帝的笑脸,这才想起自己刚刚竟然......竟然......
一时惊慌失措,赶忙要起身。袖角却带翻了桌边盛着银耳羹的碗盏,清脆碎裂声响起。甘甜的桔汁,霎时逸满唇间,却恍忽间变了味道。
皇帝哈哈大笑:"怎么啦,你慌什么?"
德芳丢开手中的案卷,跪下低头道:"是臣逾界了,请陛下恕罪。"
皇帝的笑容倏然而逝,凝滞的静默笼罩下来。内侍上来轻手轻脚的收掉碗盏,擦净地面,随即退下。偏厅里只剩了他与皇帝沉默相对。
"德芳,你就非要这样推开我么?"皇帝的声音带着叹息一般的无奈。
那么沉甸的忧伤,让他无言以对。没有抬头,却能清楚想象皇帝的神色,于是越发不敢抬头。
皇帝见他长久无语,终于轻叹一声,缓缓起身道:"我会发一道手谕,你可以自己去御史台问案。我先走了,晚些时候再来。"走出了几步,又回头道,"记得吃饭。"
德芳始终跪在原处,没有起身。
那一霎那涌上的心绪。他不敢触摸,也不愿面对。只怕抬头望着,一切就会无从遁形。最终,还是选择低头沉默。
在牢里看见吕端时,德芳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前后不过十余日。身着囚衣的吕端,竟然憔悴到双目充满血丝,神色木讷,仿佛突然间老了十余岁。
德芳示意狱卒打开牢门。走近呆坐着的吕端,轻声道:"吕大人?"
吕端慢慢扭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火光,但是随即就熄灭了:"您来做什么,我都已经认罪了。"
德芳想了想,微笑道:"有几个问题,我还是不太明白,所以才来仔细问问。"
吕端盯着自己脚下,默不作声。
"你为什么牵线入许王府?"
吕端木然道:"当然为钱。"
德芳笑道:"那你收了多少赃银?"
"十万两白银。"吕端随口道。
"这些钱藏于何处?"
"花了。"吕端眉都不抬。
"何时花的呢?"
"就是今年。"
德芳坐到他身侧:"吕大人将整整十万两银子都花了,怎么花的?"
"买地,置房。"
"既是买地置房,吕大人一家,为何至今还是住在东京北郊的旧宅中?"
吕端抬头望他,神色惊讶。
德芳拉过他的手,压低声音道:"吕大人,你若是不肯实话招出赃银所在,怕是要吃苦头的啊。"
感觉手心被塞进了一团事物。吕端愣愣望他,不能言语。
"你再好好想想。本王下次来时,期望大人可以给个答复。"他说完起身离开。狱卒关上牢门,送他往大门去。
吕端眼看四下无人,缩到角落。摊开手心,小心的捻开那张卷作一团的纸条。
"是否家人被挟?速告知,以便相救。"
他只觉得鼻子发酸。忽然间,有泪滴在纸条上,浸湿了墨迹。他一把抹去泪水,一纵而起,奔到门边大喊:"千岁,我招了!千岁!"
已经走到大门口的德芳,停住脚步,回头微笑。
身后的光线染上他的周身。那融融笑意,带着不惹凡尘的慈悲。
吕端呆呆望着,轻声道:"我愿意招。"
55 明示
吕端翻供,招出三司使庞籍的消息终于震动了朝堂上下。
宫中的气氛越来越诡异,这种的不详气压已经开始从御史台渐渐浸入中书省。
大臣们都视这个案子为两位亲王之间的较量。吕端翻供,无疑是让八贤王站尽了上风。许王不仅是威望大损,还搭进了三司使庞籍。皇帝不置可否的态度,更是让人们如坠九重迷雾。
寇准拿起案上的案卷:"要我审庞籍?"
身边御史台丞笑道:"这是陛下的意思。您当初在御史台的时候,就能人所不能找回了库银。这次一定也可以手到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