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烈地笑声从手机的那头肆无忌惮地传了过来,连我也能听得清晰。
南凌把电话捧在手里,身子蜷坐在地上,疲倦到极点的神色,似已无能为力。
有怎麽样为难的事情,要他以这样的方式来解决?
或者,我该好好和他谈谈。即使帮不上忙,也能让他知道我一直会在身边陪著他。
深吸一口气,我准备上前。
"尉典......尉典我求求你,算我求你好不好?放过他吧!我求你放了他......"再也无法伪饰坚强的句子
,一串的泪水从南凌眼中崩溃般落下。
相处十多年,我从未见过他哭。
在我心中,叶南凌这样被神灵所眷顾的孩子又怎麽会哭?
可此刻更让我震惊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句子。
尉典?尉典?
他们居然认识?而且熟识到足以......达成某项秘密?
"我毁了他最重要的那个人造人,我和他都已经什麽都没有了,尉典......我只求你把卓越留给我!你要
我做的东西,我全部,全部听你的......所以我求你......尉典我求你!"
月光下的南凌,将头埋在双膝之间,拼命压抑著毫无声息地哭泣。
在这麽温柔的夜色下看这种景象真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情。
我很惊诧我竟然也能原地站著就这样一直怔怔地看下去。
"我毁了他最重要的那个人造人......"
"我和他都已经什麽都没有了......"
南凌,你知道你都在说些什麽吗?
摊开手掌,月光漫过来的影子拼不成完整的形状。
就好象刚才梦中的那块碎布重新被拽在了手中。
我想,大概是到了要去见一见尉典的时候了。
6th
密闭的电梯迅速升向这个城市中最高建筑物的顶层,隐约的失重感让我一阵阵的眩晕。
从近百米的高度隔著透明的玻璃窗向下看去,整个城市象是就匍匐在脚下一般。
轻质的装饰材料和明暗交错的霓虹让这里变成漂浮在天与地之间的一座宫殿,它的主人可以高高在上的
俯视众生。
"这里的感觉......怎麽样?" 在窗边站了很久,尉典才轻轻将玻璃拉上。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衬著
嚣傲的笑容,半眯著眼睛看向我,很惬意的样子。
对我的忽然到访他竟是毫不惊诧,仿佛一切都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易先生不说话,看来是不喜欢这里了。"他在我沈默的间隙走到房间左侧的吧台上倒了一杯酒,笑容
不变地递到我的手里:"那我给易先生寄的那些东西呢?想必你应该会喜欢的。"
有些呼之欲出的秘密,就在藏在他咄咄避人的口气里。
我把酒接过来,一口气全部灌了进去。
"你为什麽找上我?"一杯酒的温度而已,盖过了所有的犹豫,我的思维开始前所未有的清晰。
"因为在智能生物机械工程方面,易先生你有第一流的检测能力。"
"我想你没有必要再和我说这种理由了吧......"我打断他,目光四下看了看:"尤其,在这里,只有我
们两个人而已。"
他挑起下巴探究似地看著我。
"我知道,你认识南凌。"不想在这样僵持下去,我想了想,把句子补充得更完整了些:"甚至可以算
得上熟悉?"
"那又如何?"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
"你们之间达成了某项秘密,然後,你一直在威胁他......"我上前一步,对著他的眼睛不让他的任何一
丝变化从眼前漏掉:"而那个威胁的砝码,与我有关!"
各种表情从尉典的脸上争相而过,最後定格在比较平稳的那一档。
"你......还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也难怪叶南凌一直那麽护著你。"
他若有所思的沈默了片刻,重新把头抬了起来:"看来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去了很多麻烦!"
我并不发话,只等著他接下去的言辞。
"跟我来吧。"他竟是出乎意料地做了一个很绅士地"请"的动作:"我有东西给易先生参观一下,相
信可以满足你所有的好奇心!"
在他完美的礼节下面,是掩盖不住的残忍而兴奋的神色。
只在眼瞳中飞速地一闪而过,却让我莫明的心惊。
"参观"的脚步并没有如我所想地离开他的办公室,靠墙的整面高大书架移开之後,赫然就是一扇门。
"请进!"他边说话,边随手摁下了几个钮,密闭的金属房间开始上升──细看之下竟是一部小型的私
人电梯。
奢华温暖的办公室里居然配备了这样沾满了金属气息的科技产品。异样的不协调感让我的脚步顿了顿─
─看来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这部电梯,究竟会把我带到哪里?
"易先生,这部电梯现在正在向著天堂而去。"象是看出了我的疑虑,尉典的脸很神秘地凑了过来:"
到了上帝面前,你可以更清楚的看清自己......"
我哼了一声。
是不是去见上帝我不知道,不过对於你,大概是住在地底下头上长角的那位会更有兴趣。
说这些,想威胁我吗?
闭著眼睛不再理他,暗自算了一下电梯上升的速度和时间。
差不多已经升到整个建筑的最高点。他要给我看的东西,藏得竟是如此隐秘。
轻微的一个震动,电梯已经停住。
"天堂的入口到了!"
出电梯口的那一瞬,我听到尉典在我身後发出冷冷的声音。
非常大的一间房间,却被反射其中的金属光泽照得有些晃眼。
如此的环境下当然不会让人指望有羽毛漫天飘,外加金色头发五短身材的小姑娘长著翅膀到处飞。
只是就算真的是天堂也不会带给我如此大的震撼。
放眼望去,那些熟悉又复杂的操作仪器......即使是基地里也不曾拥有如此精密的智能生物机械工程实验
室。
"怎麽样,易先生?见到上帝的感觉是不是很亲切?"他的声音在这麽多金属中来回碰撞,异样的不真
实。
"你要给我看的就是这些?"
"嘘......不要著急......"他神秘地摇了摇头,把一块很小的芯片插入了电脑:"易先生想要了解的东西
,全都在这里。"
整个房间的灯光全部暗了下来,只有前方的墙壁上落下了一块越来越明晰的投影。
时间:20XX年X月
红色的时间显示很突兀的标识在整个影象画面的右下角,算起来,是距今大约一年半的时间。
先是一段嘈杂的声响和混乱的画面,镜头最终在某个人影身上停了下来。
纤细整洁的身形,看不见正脸,画面里的模样似乎是在分外专注的进行著手中的工作。
工作的环境正是眼前的这间实验室,而那个少年......
只一眼而已,我已经能够分辨出来──那是南凌。
"怎麽样南凌,还需要多少时间?我已经没什麽耐性再等下去了......"低沈的男声,听起来有些熟悉,
我想了想,惊觉回头。
尉典微微一笑,示意我继续看下去。
"生理上的部分应该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现在只差编写出合适的记忆程序,就可以把他唤醒......"南
凌的声音从扬声器里听来有些失真,毫无起伏的调子完全没有平日间偶尔流露出来的温情。
"记忆程序的编写......那要多久?"
"我尽快在三个月内完成。"
"三个月?南凌你在和我开玩笑?"
随著从鼻孔里嗤出的一声冷哼,尉典的身影终於出现在画面里,慢慢绕到了一直被南凌身体半挡著的那
张类似於手术台的长桌前。
依旧不大明白他们之间的对话到底在说些什麽,只是心一阵强似一阵地开始紧跳。
"看来我是太宠你了,才让你开始学会和我讨价还价!"漫不经心的威胁,尉典低下的头似乎是在研究
那张长桌上的物体,可我还是能够想象得出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
南凌毫无血色的唇抖了抖,却什麽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你那里不是有一套编写完毕的记忆程序吗?直接给他用就是了,何必重新编写那麽麻烦?"象是想起
了什麽,尉典的脸重新抬了起来,有力的手指重重钳住了南凌的下颌,然後满意地看著白皙的肌肤上瞬
间泛上的红色勒痕。
"不,不行的,那套程序已经用过了,人造人的记忆不可以同等复制,不然将会是很大的一场混乱!"
在那只手的钳制之下,即使疼痛也挣扎著说出的句子。
我骤然惊觉。
人造人?
难怪尉典有那样的把握来找我,原来......在这间秘密实验室里,这个项目竟是已经有了成品。
那南凌......你又何苦一直瞒著我?
7TH
"混乱?"不屑一顾地嗤鼻之声,尉典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不过存活一年的时间而已,就凭这种
连生物都算不上的人造人,你还怕他们造反吗?"
随著他垂下的目光,镜头一点点的拉近,一直躺在床上的人体终於渐渐的显现出了脸部的轮廓。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如遭电击。
这张脸......这张脸!
圆圆的,顽皮又庸懒的模样......我一定在哪里见过!!!!!!
"他......"很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才开口却发现声音紧得不象自己:"这个人......"
"一个人造人而已......" 尉典的目光瞟过我,重新投向影象的画面:"不过我想易先生应该是认识的
。"
我认识的?
好象应该是......
记忆里面有模模糊糊的片段,可是隔的太远。想要放开,却又是挥不去的熟悉和亲切。
为什麽,会有这种咫尺天涯的感觉。
"尉典......你在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好不好?让我对那些程序做一点调整和修改。不然两个记忆完全一
样的人造人对你来说,也完全没有意义是不是?既然後期检测是最重要的部分,你也希望一切能尽善尽
美是不是?"
连著几个"是不是"的软弱询问,南凌依旧在哀求著,我的眼睛却再也没有从那张眼睛紧闭的圆圆小脸
上移开。
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我应该就能想起来!
一片模糊的雪花点,眼前的影象却想是就此截断。
"等,等一等......"我猛地站了起来,只想把那个画面留住。
尉典冲我作了个少安毋躁的表情。
片刻之後,画面再次亮了起来,只是背静却象是已经换了地方。
蓝色的格子窗帘,浅灰色的墙壁,椭圆行的吊灯......看上去很熟悉的房间,然後那个懒懒守在床前百无
聊赖的男人──
是我?
镜头慢慢靠近──床上是那张圆圆的脸。
睫毛抖了抖,再抖了抖,紧合著的眼睛一点点要睁开的样子。
我的拳头狠狠地拽著,指甲深深地扎进了掌心里。
那双在梦里凝视著我的黑色瞳孔,我记得的,我记得的!
"恩......"他哼哼地睁著眼睛看向了我。
象是透明的阳光达到了万年冰峰的谷底,温暖的水流找到了出口,终於一点一点向外渗去。
"龙奈......"我在心底默念了一遍,确定是那种让我安心的感觉。
"龙奈......"我把身体凑近了画面重复了一遍。
真好,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嘴角总是可以随著发音裂成微笑的弧度。
龙奈,我竟是把你弄丢了这麽久,很不可原谅是不是?
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那一次次在我梦中让我反复寻找的人......就是你。
接下来的画面里,出现的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为美好的一个夏天。
──那是有他陪伴在我身边的夏天。
我曾以为,人生的幸福不过在於剪辑,再精彩的记忆如果完全铺陈开来,也不过是冗长乏味的一天一天
。可是现在我终於知道,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即使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法割舍的片段。
我看见他揉著眼睛从梦中苏醒,然後口齿不清地哼著我的名字,我的夏天从那个时候开始阳光灿烂,幸
福之花在他的笑颜中热烈绽放。
他会睡眼朦胧地赖在我的脚下,看我挂在电脑上和各种程序搏斗,然後挠著头拼命说著各种傻话给我解
闷;他会打著呵欠很专心的削苹果,最後雕刻出一个很匪夷所思的形状满怀期待地送到我面前。
他会在冲咖啡的时候因为手忙脚乱使得将糖错放成盐的几率达到半数以上,然後再在我一脸黑线的表情
下吐著舌头拿去倒掉;也会自信满满地把我推出厨房,丁丁冬冬地弄得瓢盆乱响,最後却只是哭丧著脸
端出的一盘子完全分辨不出本来面目的黑色焦碳......
他记得我随口说的每个句子,然後在我看不见的时候暗自琢磨上好半天;他不厌其烦的在我耳边唠叨,
近乎於虔诚地在意著我的反应。他各种笨拙失措的举动,不过只是想拼命想讨我欢喜。
而那个时候,我只觉得头大入斗,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他又会玩出什麽让我措手不及的新花样,我竟
然迟钝到对他掩饰在嬉笑之间的认真和投入视而不见......最後我就只能敲著他的脑袋说龙奈你很烦呢,
你能不能乖乖地坐在那里不要捣乱?
他嘴角笑得弯弯地说对不起,然後很规矩地坐在我面前表示道歉。
眼底一闪而过的挫败和受伤的神色,总是在面对我的时候飞快地掩饰起来。
我怎麽会对他说出这种话?
我怎麽竟不知道有那麽一个人时时刻刻地凝视著你,是那麽温暖的一件事情?
原来我曾经也是那样沈闷到冷血的一个人。
後来他抱回来了一条狗,有冰凉凉的鼻尖和湿漉漉的眼神,秃掉的尾巴和一身的伤痕累累见证了其被抛
弃和欺凌的全过程。
龙奈紧紧地把他搂在胸前,很小声却坚定地反复安抚著:"小白,你不用怕,你不会一个人,我会一直
和你在一起。"
同类之间相互取暖的时刻,对孤单的惶恐和寂寞的委屈只有贴在一起的身体温度才能稍做安慰。
那是见过的最体贴最本能的温柔。
只是这些,那个时候我是不会懂的。
所以我毫无余地地将那只狗赶了出去。
"小白,卓越只是吓吓你,他不会真不让你进门的......我们数十下,我保证我们数十下,他就会出来的
......"
那麽无措地站在楼角,满心的不确定却还要安慰怀里那只抖得比他还厉害的狗。
我恨我自己为什麽还有闲情逸致在那个时候稳稳的坐在家里端菜煮鱼,让他越念越慢的十个音节终於还
是很失望地被辜负过去。
"恩......刚才不算,我们再数一次,这次我们数二十下,卓越一定会出来叫我们回去的......"
他坐在了台阶上,眼睁睁地看著大门的方向,睫毛随著数数的节奏,一下又一下的扑扇著。
龙奈......龙奈......
你对我竟是从未放弃过的信任?
很可惜第二轮的数字还是在我披衣穿鞋的慢动作中再次无效地流逝。
"这个......小白,我们再数最後一轮......"
一滴冷汗从脸侧流下,底气已经很不足了。
小白很是怀疑地哼了一声,然後翻了个白眼。
还好,我总算很争气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那时候的我看见他满不在乎朝我挑眉毛,看见他理所当然抱著小白朝家走,看见他嬉皮笑脸地说卓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