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深————戎葵 [下]
戎葵 [下]  发于:2008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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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澄林见他一介书生大乱临头竟能镇定至此,心中也渐渐冷静下来,"大人的建议是?"
"再用一次疑兵之计,于此处维持进攻假象,大部人马急转向北,集中火力攻击北侧城墙。"
"为何?"
"工程隐患中有一项称为风蚀,塞上常年风向西北,北墙当风,受损最为严重,若西沧人不曾着意加固,便为薄弱环节。"
何澄林喜道:"为何先前不讲!末将速去调兵,大人请跟在末将马后。"
......我也是方才才想到,方才才知道,不能不战。
方杜若转头向身后,然而战盔阻挡视线,看不到毓清的脸。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求现马头明王愤怒身,佑我汉兵,佑我吐蕃援军......佑我毓清......
晨光从西沧王城的背后升起,城下骑队疾驰转向。
"对准城墙西北角,不惜弹药,用力打!"
远处小粳帮一名吐蕃人架起重型火铳,轻声道:"主子这句话小的听得懂。"
弹出如天陨密雷,王城北面腾起十数丈黄尘,城墙在汉藏士兵的呼喝声中轰然坍开一道缺口。前锋骑兵蜂拥而上,挤身进入裂口用钢刀砍噬城墙断面,缺口越裂越大,城内这时才有箭矢射出,然而攻城军队的欢呼声压过了一切,骑兵前沿突入城中。
何澄林猛拍方杜若的肩膀,磕马欲向缺口驰去。
"何将军--"方杜若向何澄林抱拳,"请将军直下王宫,无伤平民。"
何澄林回头朗笑道:"末将听令!"
"主子,"汉军已经完全掌握局面,小粳跑回方杜若马前仰首向他道:"主子帮六殿下传令传得好威风!"
"......主子?"
他看见方杜若左手反在身后扶着毓清的脸,满面泪水。
"......总要等到进城......总要......"
声音从他不断咬紧的唇间漏出来。

第九章 凤去台空江水定,寒斋长掩暮云深
外宫一间偏僻的值房中点着如豆灯火,两人于案上写字交谈。
‘六殿下的捷报八百里加急传回京中,三殿下得知了么?'
对面人迟迟没有回应,喻青拿笔管敲敲他的手,用眼神询问。
‘应已知道。'
翟怀羽有些恍惚地写了四个字,重新看着喻青的字迹。
......怎么像到这个地步。
‘何时起事?'
‘似乎仍要等。'
喻青微微皱起眉头,笔尖一遍一遍抿过墨池。
‘殿下的原话,明确要等?'
‘下官看三殿下是下不了弑君决心的。'
不是弑君,是弑父。天家无父子,殿下却放不下父子之情。
喻青止住升到喉头的叹息,看了翟怀羽一眼,斟酌字句提笔道:‘然而情势紧急,六殿下一旦回京,我方前功尽弃,大人可否劝谏殿下一二?'
‘这世上他最不会听的就是我。'
翟怀羽的双眼映着火光,流露的竟是恨意。
喻青迅速垂下眼睛,只要三殿下无恙,这些恩怨情仇他不想过问半分。
‘在下写信,大人能否带给三殿下?'
‘入内宫之前会有侍卫彻底搜身。'
那......
‘以陌楚荻陌大人的口吻去劝,是否可以?'
翟怀羽的笔停顿了一刻。
‘他最后一次吩咐这件事时,说三殿下心软,必定不愿弑父,即便为形势所迫勉强下手,此后也会自责一生,叫我不要在这件事上催促干扰。我曾试探过一次,知他说得不错,以后也不想再违他的意思。'
喻青的笔停在墨池缓坡上,墨汁顺着笔端缓缓流下去。
逼他到这里的,不是他么。
‘殿下在宫中境况如何?'
‘只是行动受限,并不吃苦,陛下似没有杀他的意思。'
喻青轻轻咬住下唇。
‘那便依殿下的意思,等。'
翟怀羽抬头,启唇欲语。
喻青原要送客,看见他的神情,心中一动。
‘现下陌大人在关外受苦,他这番深心的确不该违逆,就看陛下与三殿下的天命哪个熬得过哪个吧。'
喻青写完最后一个字,将案上的两张纸拈起凑近火苗,仔细地将纸焚尽成灰,其间没有再看翟怀羽。
翟怀羽的双拳慢慢捏紧,起身走出屋外。
喻青吹灭灯火,在暗中又坐了一刻,额头轻轻抵住手掌。
几时起,我也变得如此不择手段了。
"原说过......无伤平民。"
方杜若立在西沧王宫挑楼的窗前,看着宫外陈血凝滞的街道。汉军马匹自其上踏过,溅起暗红的冰凌。
何澄林本以为他呆在王宫深处照看毓清,不会察觉此事,但是毕竟纸包不住火,不出七天,还是发现了。
何澄林只得说道:"士兵们为谷中死难的将士报仇,当时群情激愤,将官弹压不住。"
"汉人是命,西沧人就不是命?......这些平民百姓何尝伤过汉兵一丝半毫?"
何澄林有些无奈,"这些话大人去对将士讲,将士也是不会听的。末将说句实话,若六殿下醒着,恐怕直接下令屠城了。"
方杜若骤然转过身来,"你们将毓清想成什么?真是修罗?!他已决心不再无谓杀戮,现在这桩血孽又要加在他的头上!"
慢说是何澄林,就连小粳也从没见过方杜若发火,一时只是愣着。
方杜若闭上眼睛,似是想摆脱眼前的噩梦,片刻从袖中掏出佛珠紧紧攥在手里,径自离开。
"......连睡觉都在念经。"
趴在榻缘的人猛地撑起头,手中的念珠掉落身边。
"......这么大一张香木床,偏要趴在床边睡。"
枕在丝垫上的人声音虚弱,眯着漂亮的眼睛看着他笑。
方杜若渐渐清醒。
"......你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是一天还是两天没睡?......这是西沧王宫?......今儿什么日子了?"对面人一句一句接连问道。
方杜若尽力压住嘴唇的颤抖,轻声说:"攻城是七天前,你时醒时睡的,记不清楚了是么?"
毓清点头,一声咳嗽,方杜若伸手扶他肩膀,听见他笑着说:"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好打的仗了,我在马上睡了一觉,城就下了。是你方菩萨降下天兵来了·"
方杜若也笑,摇了摇头。
他的脸色很差,毓清将一只手从银狐皮的被子里伸出来牵他,"......是出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了?底下人杀人放火了?"
"将士们英勇得很。是我自己的心事,你别多想。"
"说给我。"
方杜若俯下身绕过毓清的肩膀将他侧身搂进怀里,"我说一堆佛经道理出来,你就听得懂么?我的大将军临战前说了一箩筐的大话,什么身体不妨事脑袋清楚得很,结果城还没下人就晕过去了,一睡就是六七天,把我吓了个半死。现在罚你,不说给你。"
毓清窝在方杜若胸前笑,"真吓得半死?你吓我的次数更多,蓝田关那回,还有大理寺,两次对一次,你还饶了一次呢。"
"山谷里那回算不算?"
你这一辈子年年岁岁日日夜夜都算不算。
提到山谷,毓清突然说:"用王城正门刻墓碑,吩咐下去了么?"
"恩。"
"......我有一刻,还真担心发过的誓应不了了。"
"你有天神加护,一定应的。"
方杜若感到毓清在他胸前摇头,"不是天神,是你。"
方杜若没说话。
百无一用的书生,如何护你。
"你不知道,"毓清像是有些急,声音微微扬了起来,"有你在世上,我什么都能赢。"
方杜若低下头,搂紧了他。
伤口有点疼,毓清忍着没说,只道:"明日就启程回去吧。"
"你身子这样,怎么能走。"
"慢慢走,我坐他西沧王的大车,把这些垫子褥子都带上,点四个暖炉,穿三层貂裘还不行么?"
方杜若笑出来,"一开心就耍小孩子脾气,三层貂裘裹上去还不得成只白毛熊了,总之这次绝不--"他突然想起什么,停了口。
"怎么了?"
方杜若起身,从一旁的珐琅台子上取过一张黄色折子,握在手中一刻,递给毓清。
毓清单手抖开看,"父皇急宣我回去?"
"三日前送来的,想是已在楼兰滞了一段时日。"
"这下不得不走了吧。"毓清看到旨意倒没什么忧虑,反而有些得意地笑起来。
方杜若没说什么,只点点头。
"天下被你走了大半了,哪里风光最好?"
"恩?"
"隐居啊,你想到合适地方没?我喜欢暖和的地方。"
那么也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了是么。
方杜若笑,"富春江,或是若耶溪。"
承乾殿寝宫内炭火烧得极旺,从屋外的寒天素地里进去,翟怀羽周身渗出一层薄汗。
皇帝在榻上躺着,毓疏与几个年纪较小的皇子陪在一旁,此外还有近卫统领韩紫骁和几个宫人。翟怀羽上前问过礼,药童从药篮里取出给皇帝熬制的汤药,用银质的深匙舀了一勺递给翟怀羽。翟怀羽接过欲饮,皇帝却向毓疏道:"为父也没有多少时日了,你就尽尽孝道,为寡人尝药吧。"
毓疏垂手立着,神色看不出变化,片刻答道:"儿臣遵旨。"
他说着走向翟怀羽取他手里的药勺,翟怀羽将勺子捏得很紧,毓疏一取之下没有取过,抬眼看着他。
翟怀羽道:"陛下,此药为暖肺养气之用,性温舒,三殿下这些日子身犯燥症,正在吃些清寒调理的药,两药药性相冲,对三殿下病体不宜。"说着脱开毓疏的手,仍将药勺递向唇边。
皇帝没有阻止,毓疏回身施礼道:"谢父皇体谅。"这当口翟怀羽将药汁饮尽,毓疏转头对他微微欠身,"有劳翟太医。"
一时无人说话。
皇帝盯着毓疏的眼睛,韩紫骁站在榻旁紧张地看着翟怀羽,心中不祥之感一刻重似一刻。然而那二人面如止水,一个平静回视,一个将银勺轻轻放入案上托盘。
暖炉中的红炭发出轻微的劈啪声。
"你的病是怎么回事?"皇帝衰弱的声音打破良久静谧。
"还是前次告病的因由,太医院说是气脉虚燥,这些日子一直吃药调理。"
"既如此,闲事就不要想得太多,安心养病是正理。"
"儿臣知道了。"
低眉顺目,语调平缓,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
皇帝的脸色变得沉暗。就是这样永无破绽的嘴脸令人厌恶。
他仔细看向翟怀羽片刻,在宫人的搀扶下略微支起上身,"药端来。我也乏了,都下去吧。"
宫人端上药碗,皇子们一一施礼告辞,翟怀羽道:"微臣去给三殿下请脉,晚间进药时再来觐见。"
毓疏居住的涵华宫偏殿景物萧索,翟怀羽看过脉,写好药单后向毓疏道:"殿下的病情略有好转,微臣将方子拟成这样,请殿下过目。"
他将药方从案上推给毓疏,房门口的侍卫看了一眼,没走过来。
毓疏按住单子的一角拉到眼前,一味一味看过去。甘草和金银花之间写着一段字:诸事备,钟为号,喻白。
毓疏用手指压住字迹,"这几味先前吃过,没什么用处,能去便去了。"
翟怀羽点头,拖回单子蘸新墨将那八个字抹掉,等墨迹干尽,折起单子交给药童。
"殿下保重,微臣告退。"
出门天已半黑,翟怀羽紧了紧帽带揣起双手,抬头看见北天密积的彤云。
口外的冬天不知如何冷法,这个月的信,为何还不来......
能得你最后一封信,我也就--
"大人,"药童这时说,"大人快走一步,就要变天了。"
"这得用八匹马拉吧?"小粳一面将皮被丝褥锦垫彩绣向车内堆铺,一面向车外问。
"看这轭的样子,应是十匹马拉的。"
"嗬,"小粳惊呼,"十匹马拉车什么架势小的还从没见过呢。要说这西沧王也是,城墙修得不怎么样,宫里的物什倒个顶个儿的盛大,主子进过咱汉家皇宫,宫里头也这样么?"
"我平素上朝去的都是外殿,内宫里什么样子全不知道。"
"那呆会儿小的问问六殿下,说不定这些东西带回京里,连皇上都开眼了呢。"
方杜若看向厢车后面三辆满载西沧珍宝的大车,眉头轻蹙。
王宫里最好的珍品分给吐蕃一半还余下这么些,此外被将官瓜分或是被士兵从百姓家里抢夺的,不知又有多少。
军队里这些事,到了最后还是不惯。
他举起鞍具放在玉髓轻雪背上,马儿喷了个响鼻儿,小粳在车里喊:"主子给玉髓上什么鞍具啊,这车不就是给六殿下和您备的么。"
"我没伤没病,坐什么车。"
小粳掀开帘子将脑袋从车窗里钻出来,"都到这会儿了主子还避什么嫌啊,即便主子要骑马,一路那么长,六殿下就能依着您?"
方杜若没回话,一个接一个地扣好鞍下的皮扣。
"主子,"小粳的口气忽然变得十分认真,"等回了京城,您千万管管六殿下,皇上现在还在,要再触了龙鳞,又将您发配吐蕃一次怎么得了。"
方杜若看他这样,憋不住笑出来,"怎么个不得了法?"
"往吐蕃那一路山长水远的,主子生的那几场病,还有滑下山崖那次,小的现在想起来还后怕,主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小的真没法交代了。"
"你去同谁交代?"
小粳一愣,片刻道:"方老将军啊。"
方杜若心中有些感慨,捋着玉髓的鬃毛道:"说实话,若再叫我去一趟,我是愿意的。"
"去哪儿?吐蕃?"毓清这时查验过军队启程的编制,绕回宫中来,"我回去跟父皇上书,让我也出使吐蕃好了,那普陀洛迦山的观世音菩萨,我还真想看看。"
小粳忙从车里爬出来问礼,方杜若向毓清道:"这车他铺了小半个时辰了,你不进去躺躺,也夸句舒服?"
毓清向方杜若笑,蹬上车轭钻进车里。
用过早饭大队出发,打头是何澄林的亲兵骑队,毓清的厢车行在中段,向后是战利品和俘虏,押解西沧国主进京的囚车就在其中,最后是压阵的骑兵。
千余人的车马长龙自王城主道上经过,残余的西沧百姓有许多从街巷中走出,面色寂然地聚在路边,目送他们被俘的君主。城门已被卸去,汉兵马队行进无碍,走得很快。毓清挑着帘子看向路边百姓,不时看一眼方杜若。方杜若却无法与西沧人对视,只注视着马蹄下凝结的血污。玉髓轻雪忽然后蹄一弹,方杜若猛地一震,不明就里地回头查看,见马的后胯上刺中一支不知哪里射来的冷箭。护驾的骑兵一阵骚动,纷纷抬头寻找箭来的方向,近处的几个围上来掩方杜若下马,不想此时又是一箭急至,擦着方杜若的肩膀刺在马颈上,玉髓轻雪大痛失控,剧烈惊跳着撞开周围马匹向前奔去。毓清扯开帐帘从车内赶出,见小粳已然腾身而起,接连踏过几人的马背跃上方杜若马后,探腰抢过缰绳紧勒惊马,然而玉髓蹄速极快,猛然减速却难以停步,两侧的骑兵鞭打百姓为惊马让路,混乱之中几名妇孺被挤出人群,一个孩子躲闪不及,正撞在方杜若马下。
马又向前跑了几步,一声痛嘶终于停下,方杜若回骑,脸色惨白大睁着眼睛只盯着地上的孩子。一旁的骑兵赶开其余西沧百姓,弯腰拿刀拨拉了孩子几下,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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