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澈脚下微微一顿,心里酸楚,但并未回头,径自走了。
后来,王后卞氏数次要他入宫认错,他都借机推脱了。
朝廷里的人来,他也不见。
唯有方子桥一气怒喝闯了进来,却看到齐澈一脸沉静的坐在书桌边品茗,丝毫没有颓然的样态。
反倒是一愣。
齐澈听到外面喧嚣,已知是他,见人进来了,微微一笑:"子桥,坐。今儿刚入府的雨前,你倒是好口福。"
方子桥气的无言。
直直走到齐澈面前,盯着他。
那眼睛彷佛恨不得立马穿了这眼前还有心思悠闲渡日的人。
"齐澈!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齐澈站起来,落落走到窗边。
几丝抽芽的柳枝轻舞。
风中还舞着几朵零落的桃花。
过得一会,齐澈开口道:"子桥,我要去救他。无论用什么方法。"
方子桥闻言大惊,他上前一把拉住齐澈的手臂,急声道:"齐澈,你疯了!你......"
齐澈回首看他,眼光平静如水:"不,子桥,我没有疯。我只是不能看他死。"
"可是,你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么?"方子桥继续说道,他何其了解齐澈,只是还不死心,想要逼出些惧怕来。
"我当然知道。子桥,我已经不能回头。"齐澈轻轻说道。
方子桥听他语气坚决,一时惊怒交加。
他猛然放开手,拂袖走了。
齐澈见他的背影穿过自家的回廊。
消失在蔓藤之间。
心底一叹。
子桥......对不起......
"疾风!"
"属下在!"暗处步出一个矫捷的身影。
齐澈的目光依然落在窗外:"都准备好了么?"
"是的,太子。照您的吩咐,今夜子时动手。"
"好......"
风落春霜冷月吟空,痴狂疯癫把酒当歌。
几番起落。
几番愁喜。
全作流水去了。
......
齐澈背着月华继续往牢外杀去。
他感受着那熟悉的让人瑟缩的体温,还有使劲攀附自己的力量。
他知道,无论今夜之后,自己会因此失去什么,都绝对不会后悔。
第36章齐澈身上背着月华,难免有所忌讳,又顾着杀人灭口,自然不及来的时候那般迅速。
眼见牢门就在前面,却是左突右靠偏近不了,心里不禁乱腾腾的一片。
时间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若等到禁军或者齐修云的人到了,怕是插翅难飞。
齐澈素来行事周密,为人虽然放荡不羁,始终还是捻着分寸。要不然,齐修云那么厉害的手段,虎视耽耽的觊觎帝位,也只能瞧着齐澈安稳的成为储君多年。
今次他被逼着兵行险着,竟然动起了劫狱这等念头,而且现在已势成骑虎。
其实,齐澈也知道今日这事就是再机密也断断是瞒不了的,便指望先救了月华出去,再向父皇请罪。
父子一场,就算是伤透心不认这个儿子,认打认罚,他齐澈拼了江山不要,也不能把身上这人再放开一次。
本来初初这念头闪过,齐澈心里是有些百味参杂。
遇到月华以前,朝廷上下对他这太子寄寓厚望。何况,男儿志气,他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试试在金殿上举手乾坤的味道。
可每次静心体味,却觉得那不过是因为自己从小要什么得什么,从来没有天上的星星月亮是拿不到的。少年心性,加上仰慕父皇的帝王气度,就不知不觉把做个好皇帝当作了自己的目标。
后来渐长大了些,明白了有人要和自己抢,就更不愿意轻易认输。
勾心斗角,闲下来,他也觉得累。
不过他生在皇家,已是全无退路了。
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他身边陈倩子桥,舒心解闷的事情不少,就是心不知何时开始平静的如同死水。
直到,他见到了月华。
一曲霓裳舞的天地失色,惊艳是少不了的,但不见得就如何上了心。也不是没有近过男色,小倌什么的,逢场作戏,贪玩好奇,男子那处私密较之女子的确有所不同,可齐澈并不觉得就真的销魂蚀骨。
再者,月华是二皇叔齐修云送来的。
他们那些放不得台面的争斗,搁在平日里,好歹也要作一番血浓于水的假戏。
他硬着性子收回府,就想看看,这步棋齐修云用来,打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伏笔。
齐澈何其骄傲的人物,料定身边一个小小男宠,根本翻不过自己的五指山。
后来......等齐澈惊觉起来,自己却莫名其妙的陷了下去。
他见不得那人淌泪。
见不得那人眼里常常弥漫的绝望。
也见不得他们欢爱时,那人流露出的茫然。
每每此时,他会想要紧紧扣住那精瘦细润的身子,狠狠吻净了那些泪。
还想要贴着他的耳朵说......
说什么呢......
齐澈恨完了爱,爱完了恨,爱恨交织不休,一番浓烈来得突兀,却又顺理成章。待要思考,已经是为时已晚。他知道此生要了那人,也没什么两人相守的甜蜜,可就是放不开手。
几次三番,夜里醒来了,就是探手把那人往怀里更紧的抱一抱。
这一下,才能安了心。
以前若有人跟齐澈提个情字,大约就是要惹一鼻子灰来的。
在这一点上,齐澈觉得他们齐家人都是如此。
父皇对母后,他对陈倩,是敬,是礼,是友......却绝对不是爱。
而齐修云对刘陵,那可真真算是互利了。
可是,齐澈从来没有觉得失落。
他没有想过此生把心交给谁。
那样实在太危险了,也太可怕了。
冥冥中一个未知的人物,突然跳出来,自己就甘心涂地的匍在脚下。
这仅仅是太子澈听来的一个笑话而已。
全无逻辑,又极度荒诞。
齐澈要的,是如陈倩般的贤妻,如子桥般的挚友......就是以后有了后宫三千,他也绝对不能容忍自己有那种疯狂的感情。
可是,他哪里知道,自己成了齐家的一个异数。
果然莫名其妙的蹦出个人,果然自己心甘情愿的沉溺。
他的喜成了他的喜,他的哀成了他的哀。
癫狂,沉醉,不能自己。
玩火......齐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玩火......
一双清透的眼睛逼过来,齐澈却调笑着说道,子桥,怕是你多虑了......那不过就是一个玩物......
不过一个玩物。
可惜,是个没心没肝,还把别人的心肝往死里折腾的玩物。
齐澈叹口气。
手里又紧了紧。
只当是孽。
他也要这孽,伴他一生。
......
眼前突然一片澄明。
出了牢门,见惯那般泼墨样的浓重,连夜晚好像也非黑暗的了。
身边渐渐清宁。
几个侍卫的身手很是矫捷,手起刀落,人数虽少,但能以一敌十。
看那招式气度,大抵是齐澈贴身的暗卫了。
月华宽了心,轻轻抬起头。
夜空有些晕染而开的星光。
遥远的,带着蛊惑般的醉意。
月华便真的觉得此时此刻就像是喝醉了。
醉了,想见谁便见谁,想要谁便是谁。
只是手边的温暖又是这样真实,热腾腾的身子贴在一起,心跳也彷佛溶成了一整块。
其实,月华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人亲自前来。
他们那样分别。
他把话说绝说死,齐澈头也不回的去了边关。
那几日的痛,可是把一生的痛都重新经历了一遍。
如果没有爱,也就无所谓分享或者承诺。可是一旦有了爱,哪里还容得下其他人?
月华自知没有那个资格要的更多,但是他性子素来极端,既然要不到,不如全然抛弃。
也好过日后还要像以前那样,再苦千次百次。
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
他年纪不小,原不再适合当个男宠。
只不过因为练过武功,身子骨便比寻常小倌柔韧。
也受得住一些凌虐的法子。
曾经以为入了齐澈府邸,别的不说,也断不敢想有什么好日子等着自己。
偏偏那人一气猛惯,倒把他三年磨去的棱角又磨了回来。
他可以气他恼他,恨他怨他......
每每回头,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眉眼瞧来,心就会不自禁的漏两拍。
齐澈这样的男人,全心全意要对一个人好,又有谁挡得住?
何况这一番生死甘冒......
月华眼里酸涩,低头暗想,罢了,就是这个人了......便是再毁一次,也就是这个人了......
耳边忽然一声低吟。
月华凝神看去,原来齐澈的左肩竟然挨了一剑。
他顿时慌了,死命挣扎起来:"放我下来,你受了伤,放我下来,不要管我了!"
齐澈手臂缩紧,忍住痛楚,吼道:"你以为我今天来是干嘛的?!为我好就不要乱动!"
月华闻言,果真伏了身子不动。
只是微微颤抖。
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齐澈一边突围,一边轻声安抚他:"不碍事,只是小伤......我们马上就有接应的人了。"
一滴冰凉的液体滚入脖颈中。
月华的声音低低的:"对不起......太子,对不起......"
齐澈心里一片柔软。
他突然很想抱住月华,然后好好的封住他那些道歉。
四周那么多的鲜血杀气,他却无法阻止自己燃起这样疯狂的念头。
这真心得来不易,他们......还有来日方长。
他想要贴着那白玉般的耳朵说,月华,我爱你。
突然,哪里传来一声极其尖锐的哨音。
接着就是整齐划一的步履由远及近。
齐澈心知不好,急急的要退,却也是来不及了。
墙头上齐齐亮起了火把,他们被四面围了个密不透风。
一人站在墙头,长身玉立,说不出的俊雅风姿,笑吟吟的看着齐澈说道:"今天月亮正好,莫非皇侄和本王一样,也是睡不着觉,所以来和佳人一起赏月的么?"
第37章齐澈默然不语,背脊挺的僵直。
额角却迸出汗来。
月华伏在他身上,吓得魂魄尽散。
他紧拽住齐澈衣襟,身上已经汗湿重衫。
他们被死死围住。
看这阵仗,人数竟是愈百之众。
而且训练有素,刀剑相向的排步,除了上天入地的法子,竟是没有一点空隙可钻。
月华和齐澈的目光齐齐落在齐修云的身上。
通彻的火光映照着他那张俊逸不凡的脸孔。
此刻,舒心的笑着。
眉间散了开,眼睛也变得弯弯的,更添出几分出色。
看他气定神闲志得意满的样子,彷佛是算好了机关等在陷阱旁的猎人。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调配这么多的人,时间又掐的刚刚好,他们才出了牢门,就被一网打尽。
如此布置妥当,便是知道有了必然引人就范的香饵。
天罗地网,还愁不能得意?
齐修云和齐澈斗,斗了多年没有结果,是因为齐澈未曾铸下犯什么大错。
他一个王爷想即位,总不好明着来。
那种大逆不道有违祖制的事情,一旦失手,就留千古骂名。
即便能够成功,也难以服众。
他只能等机会。
等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
月华一直想不明白,齐修云把自己这么个无用的人安置在齐澈身边所谓何意。
三年的岁月,一夕温存过后,他被当作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宠妾送进太子府。
若说是为了不让人怀疑而故弄玄虚,月华又着实很难相信,三年前那一次毁灭是齐修云精心调制出来的一个铺垫而已。
月华其实知道,自己成了废人,最心痛的该是齐修云。
倒不是为了什么情啊爱的,不过自己受他调教,任他摆布,是他身边最得力的人。
可他为了刘陵,终是舍弃了自己......
月华隐隐知道自己被送进太子府并不是交好那般简单。
可齐修云什么也不说,他也只当捱日子。
他和齐澈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又似乎只是日积月累点点滴滴。
他从来不奢望刺探谁的心。
也不希望谁再次进入自己的心。
可等到有一天猛然醒觉,自己已经落入另一处解不开的心牢里。
月华,你也未免太低估自己了。本王当初既然选择送你去齐澈身边,自是有些道理的。
......
原来,他就是那个机会。
前因后果细细想一遍,月华觉得全身都凉彻了。
他来不及愤恨齐修云又一次把自己推到死路,一心宁愿齐澈今夜从未来过,对自己也不曾动了真心。
那日在太子府,听到齐澈要将他送回齐修云,顾不得细想缘由,直是一场心如死灰。万般都看透了,只求自己能立马死了就好。现在却希望那天的事不是作戏,而是真的。
若齐澈真可以把他如同一个物品般送来送去......
总好过一时温柔,情陷过后,居然知道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祸害。
害己。害人。
他已经欠下诸般情债,哪还能承载这多一份的真心?......
月华伏在齐澈身后轻轻说道:"太子,放月华下来吧。依你的武功,还有护卫守着,肯定是走得了的。"
齐澈听他语气决然,心里一震,回首看去。
月华便顺势在他唇上一吻。
虽然不过蜻蜓浮水般的一下,却极尽缠绵之意。
月华深深的看着齐澈,一双眼睛在星光下显得晶莹如玉,他趁齐澈短暂怔忡,忽然使力挣了下来。
齐澈一声惊呼卡在喉间还未冲口,只见月华又一气往那些指向他们的剑尖丛中撞过去。
一柄剑反应慢了些,生生没入了月华的体内。
齐澈大喊"月华",身形想要掠过去,却被挡住。他一心救人,如疯了般的使剑,周围的侍卫只得步步退让。
人群顿时显出混乱。
月华只觉得腹腔里一阵炽热紧接一阵寒冰。
倒不是特别疼痛。
他回头,咬牙对想要继续过来的齐澈说:"快走!"
齐澈探出的手顿在半空。
他看那人惨白的脸,鲜血顺着剑柄不断的汹涌。
雪白的衣襟染了绯色。
一地血红。
眼睛却如天空璀璨的明星,尽是诀别的意思。
他让自己走。
不惜用身体挡住利刃,他让自己走。
虽然心痛难当,齐澈却知道到了这关口,再不能逞强。齐修云想要借机扳倒他,这个机会简直千载难逢。他如果现在不走,被拿个人赃并获,父皇那里震怒不说,他势必失势。
到时候,不但救不了月华,他也是自身难保。
他咬咬牙。
左手径自握成拳。
可恨自己堂堂一个男子身份,连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了。
就是这么一迟疑,身边的人群已然又聚拢了些。
月华见齐澈不动,一双眼只管死死看着自己。
他心底一痛,放声高喊:"快走!!!"声音已是带了哀求。
齐澈被这哭音一激,瞬间醒转。
他一挥手,几个暗卫得了信号,便靠拢来,把他护在中间。
齐澈狠心彻手,挥刀冲杀出去。
月华看他的背影渐渐远离。
人也越来越模糊。
心口便彷佛终于喘出一口气。
他这才觉得全身像被抽干了力气,连站立都很困难。
冰冷的风似乎已然穿过了身体,血汩汩的流出来,月华觉得一身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慢慢闭起眼睛,倒下去。
死了也好......齐澈,死了之前能见你一面......
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耳畔一人含笑低语:"月华,你怎么可以现在就睡着?本王也知道你今夜疲累,不过本王还备了好戏等着给你看呢。"
那声音直直落入脑中,月华的神志瞬间清明了起来。
他勉强睁开眼睛,齐修云一张俊脸隔的很近,正专注的看他。
一脸温情。
只眼底沉开一丝得意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