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墨央像是被什么震动了,呆呆地看着他,缓缓垂眼,滑落的鬓发瞬间掩盖住眼中的神色。
"墨央?"无离有点慌了,低低地唤了一声。
赢墨央再抬头时,脸上是苍白的笑容:"离......可以陪我去吗?"
无离微微张嘴,愣愣地点了点头。
一路上赢墨央垂着眼不说话,也看不清脸上有什么表情,无离撑着伞,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不时瞄他一眼,却又不敢开口。
虽然还算下着雨,街上没撑伞的人也不少,哪知突然几滴雨水用力地砸下来,没有一点预兆地,雨便倾盆而下。
路上的人一边抱怨着,还是一边仓皇地四处躲避。赢墨央一时站在那儿,也没反应过来要避雨,无离抬头见那伞似乎挡不住雨势,匆忙往四周一看,一把拉过赢墨央,"这边!"
两人匆匆地躲进一小桥脚下,窄小的空间里散发着一股浓烈地泥土味,雨像道挂帘般就在身旁落下,两耳听着轰隆的雨声,反而觉得那个空间里死寂得可怕。
赢墨央直直地看着那道雨帘,抿着唇似乎在想什么,无离看了看他,也装做去看,却只看到一片雨水遮掩下模糊的风景。
"离。"赢墨央突然开口。
无离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不敢答话。只是轻轻应了声。
"对不起。"还是轻得让人觉得只是幻觉的声音。
"怎么......"无离猛地回头去看,却见到赢墨央已经别过脸去。
雨下得更肆意了,水气弥漫在空气中,似乎整个人都沾了一层水,无离一眼看去,赢墨央不过离他一步之遥,近得连呼吸都能听得清。
眼睛,鼻子,覆在脸上的黑发。唇。
无离下意识地握了握拳,深呼吸了一口,感觉胸口一阵烦躁。
似乎听到他气息不匀,赢墨央有点担心地转过头来:"离,怎么了?"
一瞬间,变得更近了。
胸口的烦闷更明显,无离挫败地别过头去,不愿开口。
"离?"赢墨央叫得小心翼翼。
"别说话。"无离猛地捉住他的肩,好半晌才慢慢放松,低下头去,"抱歉。"
赢墨央低头看着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有一点点的颤抖,他突然不动了。
好一会,无离才慢慢抬头去看他,明明是比自己矮小单薄,为什么总是觉得心有敬畏呢?手上缓缓加力,就更觉得那身体的单薄。
"离。"赢墨央很低很低地唤了一声,缓缓地闭上了眼,手小心翼翼地抚上搭在肩上的手,然后握住,轻轻拉开,两个人的距离更近了。
无离想别过眼,却无能为力。外面的雨声更大了,却明晰地听到两人的呼吸,很近很近,越来越急。
有好几次,感觉双唇便要碰触在一起,却两个人都再没有一丝动静。
无离明显地觉得赢墨央捉着他手的那只手微微地冰冷着,甚至有点僵硬。
他很紧张。
彼此都明白再这样下去会怎么样。只是......
时间仿佛停滞在某处,雨声的背景一下子便变得虚无。
良久,赢墨央感到一个温暖的触碰落在额上。
"墨央,对不起。"
九
"墨央,对不起。"
短促的语句在方寸空间中瞬间散开,只是刹那,仿佛有什么凝结,然后破碎为尘。
赢墨央微微张眼,目光垂落在无离的手上,捉住他的手一僵,却没有放开。
"墨央......"无离的声音有点不稳。
手从臂上一丝丝剥离,滑落到衣袖。死死捉紧,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松开一点。
"墨央?"无离又唤了一声,满是担忧。
赢墨央却突然笑了,笑声干涩,手还是擒着那一角衣袖,不肯放手。仿佛一旦松开,便一无所有。
"我不可以吗?"他仓皇低头,声音虚无,带着沙哑的颤动。
那被捉住的衣袖轻轻地晃动。
"是你说的。"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压抑着什么无法明状的东西,"是你说无所谓的。"微微的哽咽,夹杂在雨声中,更是透骨的凄凉。"是你说无论是什么都好的,只要是我。"
无离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一点一点地弯下腰去,诉说着那些他遗忘了的事情。
"是你说的。"无力得如同叹息,却是比什么都深刻的指责。
"我说的?"无离一字一字地挤出来,仿佛声音不是自己。老天,从前的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主动的人是他,是他,从前的他。
赢墨央蹲坐在地上,手却死捉着无离的衣袖不放。听得他的话,便不可遏止地笑了,笑得猖狂。然后,有什么透明的东西,从眼角,慢慢滑落。
"墨央......"
笑声渐渐化作呜咽,那手终于一点点,一点点地从无离的衣袖上扳离,无力地落下。"我认输了。"
很低很低,无离听不清,下意识便道:"什么?"
"我认输了。"赢墨央又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头低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声音却已经变得平静,"离,我认输了。什么都不要了,真的......不敢要了......我认输了。"
"墨央?"无离听得一阵心慌,猛地捉住他的肩,"什么意思?墨央,看着我,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赢墨央微微抬头,眼中一片空洞,然后缓慢地目光凝聚在无离的脸上,什么都没有带上。好久,才苍凉地笑了,轻轻地摇头,一字一顿地说:"没有,什么意思都没有。"
"墨央......"无离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有点颤抖了。
赢墨央只是笑着,借着他的手站起来,伸手拿过无离手上的伞:"离,我们走吧,雨已经小了。"
说着,也不等他说话,将伞一撑,低头便走了出去。
无离慌张地跟了上去,赢墨央便举过伞来替他挡雨,只是无论怎么叫,却再都没再应答他。
赢墨央口中的药铺颇大,只是两人走到时,身上已经半湿了,却看到门口居然围着人,对着里面指指点点。
整了整衣服,无离跟着赢墨央走了进去。里面只有四个人,一个穿得很干净的中年人,微微有点发胖,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看样子应该是药铺里的伙计,还有两人,身上穿着官差服饰,大模大样地坐在一旁。
"程叔,什么事了?"赢墨央只看了那两名官差一眼,便径直走到那中年人面前,问。
那被叫做程叔的中年人一见他,便紧张地道:"少主,您怎么来了?我明明只叫连卿跟您说一声啊!这么大的雨,您身体都好了么?后面有衣服,还是先换了吧?"
赢墨央笑笑,摇了摇头:"没关系,只是湿了一点点而已。离,你跟程叔去换套干净衣服吧?"
"我?"无离怔了怔,便看到程叔看了过来了。
"啊,无离公子也来了啊。"平淡的语气,跟刚才对着赢墨央时简直是两个模样。"请到这边来。青儿,带公子进去换衣服吧。"
那站在一旁的少年应了一声,便走进了内堂。
无离回头去看赢墨央,却发现他已经背过身去,没看他。心中不禁一黯,跟着走向内堂。
等着他走了进去,赢墨央才轻轻地吁了口气,转过身时,目光已是只剩凌厉。
那两个官差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人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就是嬴公子是吧?失敬失敬!"
"废话就不必说了,记得当初到这来时,在下已去特地拜访过县老爷,不知现在两位这是什么意思呢?"
"当初嬴公子是保证正当经营,我们大人才答应官府不过问公子的一切行径,只是现在有人报案说吃了公子店里的药死了人,人命关天,我们是不能不管啊!"
"死了人?"赢墨央微微皱眉。
那官差站了起来,走近他身边:"公子没有亲自打理药铺,怕是不知道吧?就昨天,镇上黄家的小少爷病了,下人听大夫说的来买药,结果回去吃下没半天,人就断气了。您知道,黄家也算是大户人家,死了个小少爷,可是大事啊!"
赢墨央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跟他拉开一点距离,冷笑道:"他家死人,是大夫不济,难道还能赖到我们头上来?"
"话可不是这样说啊,听说嬴公子也是精通医道,您且先看这药方。"说着,那官差递过来一张药方。
赢墨央看了一眼那药方,递到程叔面前,"程叔,昨天可曾配过这一药方?"
程叔接过去,看了一会,点点头:"有,而且还是我配的。"
赢墨央一沉吟,回头对那官差道:"不知两位现在作何打算?"
"事情得给黄家个交代,所以大人想请掌柜到衙门一趟,不过现在嬴公子在的话......"
那官差还没说完,程叔已经抢着道:"药铺的事都是我在管的,我过去就好了,不必劳烦少主。"
赢墨央摆摆手:"我跟你们去。既然有人想要找麻烦,放着他们太得意可不好呢。"
"少主!"程叔一愣,"可是你......"
赢墨央回过头,似乎明白程叔要说些什么了,只是微微一笑,道:"程叔,药铺先关一下吧,反正我们也不缺这一点钱,一会雨停了,你先陪离回去吧。"顿了一顿才补充道,"如果他问起,就跟他说我把事办完就回去,不必担心。"
程叔听得有点心慌:"可是少主你......"
赢墨央没听他说话,径直走向门口,招呼那两官差:"两位带路吧。"
程叔还不死心要叫,便见到赢墨央停了停,没回头,只是低声叫了他一声:"程叔。"便再无言语。
程叔心中一震,再反应过来时,三人已经走远了。
"墨央!"就在这时,无离刚好换了衣服走出来,只见到赢墨央的背影,有点急地叫了一声,见人没回头,便连忙去看程叔,"怎么回事了?"
程叔看着他的模样,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无离公子,我们先回庄园里去吧,少主说他办完事就会回去,让您不必担心。"
"可是!"无离看着赢墨央背影消失处,怎么都不放心。
程叔一边走到门口关上大门,一边平淡地道:"公子,只是小事一桩,少主可以的,不必担心。您......跟去的话,大概,反而会成了阻碍。"
"阻碍......"无离喃喃自语,"是吗,阻碍吗......"心底那一直藏着的无力感又慢慢浮起,他只是下意识地抓了抓胸口,没再纠缠下去了。
经过雨水冲刷,月色似乎带了点清冷,无离坐在房间里,死死盯着窗外,那里遥对着的便是庄园的正门,门紧闭着,一整个晚上都没有一丝动静。
墨央还没有回来。
一触及这个念头,无离心中便忍不住烦躁。
墨央,墨央,墨央......这个名字一个晚上已不知在心头念过多少遍了,偶尔想起日间躲雨时的情景,不晓得为何便会隐隐地心虚,还伴着一丝丝的刺痛。
他不是女子,从头到脚都不是,尽管美得让人眩目,却并不是女子的娇媚。那是一种清朗无暇的俊美。只是今天,只是那时,他却有吻下去的冲动,甚至还......
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无离脸上一热,硬是捏了自己大腿一下,又继续往窗外张望。
还是不见。
说什么小事一桩不必担心,如果只是小事,需要去那么久吗?
该不会是......遇上了什么事吧?听程叔说,是镇上一户人家的小儿子吃了药铺的药后死了。这真的只是小事?是死人啊......
"该死,我怎么就信了那是小事呢!"无离猛地站起来,正要去拉门,却听得习习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公子,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无离怔了怔,心中突然无来由地一阵惊恐。
"公子?"
无离发不出声音,只是颓然坐了回去。
习习没再说话了,风吹过时,外面草木摇摆的影子打在门窗上,似乎有一个人影,静立在那儿,没有动。
赢墨央回到庄园时已经是半夜了。
微晚一边替他换过衣服一边有点担忧地看着他,却不敢说话。微朝捧过热水,让他洗了个脸,看了看微晚,才道:"少主,事情解决了?"
赢墨央只是轻笑一声:"小地方的人,一点钱加恐吓一下就过去了。我把七王爷的名号打出来了,他吓得半死,什么都没敢说。"
"七王爷?"微晚失声轻叫道。
赢墨央回头看了看她,笑道:"无妨,凭他们那点身份,要见无殇还差得远呢,何况,理亏本在他们那儿,即便让他们见着了,也不敢问。"
"是......"微晚应了声,看了看微朝,没再说话。
微朝却敏感地察觉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了,皱着眉跟微晚换了个眼色,试探着问:"少主,今天出去时雨很大,没淋着吧?"
就一瞬间,她看到了赢墨央眼中变得空洞异常,他猛地捉住一旁的桌脚,眼神慢慢变得柔和,勉强地一笑:"还好,躲了一会儿雨,没在最大的时候上路。"
"那就好。"微朝强忍着心中涌起的惊惶,笑着应道。
微晚却偷偷回过身去,用力地咬了自己的手一下,不敢发出声来。
"微晚......"赢墨央的声音中有点迟疑,沉吟了一会,"算了,没什么......"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很轻很轻的鸟叫声,微晚认得这鸟叫,匆忙地吹灭了桌子上的蜡烛,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她和微朝却不自禁地同时松了口气。
要是刚才继续下去......她们大概会忍不住泄露了出来。
少主今天,一定遇到了什么。一定是一件,很大的事,一定是大得让他不抱一丝的希望。所以,他才会那么地--镇定。
"王爷。"还是那个声音。
"你突然来报,是京城里出了大事?"
那人回道:"是,太师和七王爷三天前,同时宣称皇上遇刺,虽然没有受伤,但受了惊吓,使病情变重了。"
赢墨央的声音微微有点迟疑:"遇刺?司空咏和无殇?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了?"
"回王爷,是太师先说,七王爷突然插嘴,说也有听闻。然后......"
"然后怎么样了?"
那人顿了顿,道:"然后七王爷提议,全国搜索,一定不能放过那刺客。太师马上赞成了。"
"根本不可能遇刺,又何来刺客!荒谬!司空也太笨......"话说到此,他突然停住了,声音微微变了变,"他们是打算发布通缉吗?"
"是,只是分派到各地官府,不许张贴。"
赢墨央突然低低笑了:"司空原来也有聪明的时候啊。确实,只他自己派人去找,总比不上天下一起去找。反正......见过皇上的人,可是少得很呢,说是刺客,又谁怀疑!"
"王爷英明。但这样一来......"
"无妨。"赢墨央的语气变得平淡,"他们要闹,便闹吧。我等着。"
"王爷!"那人微喜,"您已经......"
赢墨央淡淡地打断他的话:"司空他们要打扰到我,也该是好久以后的事了吧,这里离京城远着呢!行了,没事的话,你先下去吧。"
那人沉默了一阵,应道:"是。"
烛光再亮时,室内又只剩下三人了。
只是微朝脸色微微有点苍白,还没等赢墨央说话,便道:"少主还没吃东西吧?我先去厨房,弄点吃的来。"
赢墨央坐在椅子上,轻轻按了按眉心,点了点头。
微朝向微晚打了个眼色,快步走了出去。
才转过一片假山,突然被人从后面猛地捂住了嘴巴,微朝挣扎了一下,便听得后面那人轻声道:"是我。"正是刚才黑暗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