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衡————慕惟
慕惟  发于:2008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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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的墨兰。

衡由犹疑著,最後迈进花丛。
层层簇簇的野墨兰间,赫然有束枝茎墨红、聚满婴儿小掌大的白花的宫墨兰。
小心翼翼地尽量不伤到周围的野墨兰,衡由缓慢地移步。
仿佛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衡由虚软的俯身,颤抖的指节触上那花,那茎叶,最後,停留在茎叶遮盖下的──被尘泥覆盖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琉瓦碎片上,──当年被摔得粉碎的花盆。

一滴,一滴。
晶莹的水珠滑过衡由的脸,滴落在墨绿的叶子上,剔透的液体在泛红的阳光下,散发著琉璃般的光芒。
衡由下意识地咬紧唇,把那些想明白的感觉、想说出口的话均化作呜咽。
将脸埋进抱膝的双臂间,颤抖地蜷缩起身体。

十六
夏末,兰帝因劳累生疾,起行辇至旧襄都休养。
除朝廷上的人知道情况外,民间也有了隐约传言。
兰帝的身体像提前支用尽了将来的时日,积病下来一下子爆发,曾上演过刚下朝便晕在帝座上的情形。
难得有了稳定的新朝,暗地里又起了风浪。
人心不安。

远在墨城的奉夕清楚地知道自己这麽一走会出些什麽状况。
而他也需要能借著这状况,来定下雍未来。
顺便,找地方来养病。
虽然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是治不好了的心病。

墨城之所以叫墨城,因了现在更为闻名的墨兰。
墨城作为一个休养的地方是不错的。
当年还被许多有识之士,当做一个"大隐隐於市"的地方来著。──这也不得不说襄王手段的高明。

但对奉夕来说,在刚开始的平静之後,带起的是更多的心伤。
特别在他无意间,发现襄王留下来的,一封署名给他的书信後。
他对襄王不敢说没有怨,却也还没有达到恨的地步。
对执著於理想的人,无论用了什麽手段,他都没法恨。
甚者,他毕竟也算是"父亲",也给了许多,他原未必得到的东西。
只是这封信......
如果是襄王留下来打击或是警告他的话,也这位"父亲"还真的做到了。

无论有心无心。

氛讶小心翼翼的照料下,奉夕的病不是没有出现过转机,只是突然一天,恶化。
氛讶有点明白那缘由,也不明白。
但他也知道,其中肯定有一个原因,叫"衡由"。

这也是他最为後悔的一件事。

後悔当初还在景国後宫时,隐约察觉却没有阻止。
後悔当年战场上,让奉夕作了使节。
後悔自以为奉夕是想治理天下,而自己终於能和天下百姓一起有了"家",而忽视了心下不安任由奉夕过分操劳。
更後悔,那灯火盈盈的夜晚,在奉夕的恳求下,让他见了那人。

但每次坚持,到对著奉夕忧郁且布满倦意和期待的眼神下,鬼使神差地点头应承。
本应该无论举出多少条件也不能答应的事,都没有拒绝。
或许是弟弟临死前那些话,那些表情,那种眼神在干扰著自己吧。

例如今次,他又毋顾对奉夕的担心,在奉夕许下一大堆承诺後,跑来见他厌恶又不知恨还是不恨的衡由。
带在身上的,是奉夕一向不肯给任何人看的,所谓的"日记"。
而任务是,用这日记来换那把琴。
而且,一开始奉夕用的词不是"换",是"给"。
无论那人肯不肯把琴让他带回去,也要把那东西"给"他。
奉夕在想什麽呢?
那麽淡定地认为,那人会把琴给他。
还是想从中证明些什麽?
还是从不让旁人看过的东西。
那东西,真有这样的价值让那人心动?
心里疑惑又担心,但对著衡由的脸,冷静木然地,丝毫不泄露他心里的纷乱。

而衡由的心一样不平静。
他不知道,那人今次又耍些什麽花样。
那人,到底是想从他那,得到些什麽。
还有那日黄昏,募然领悟的东西。
思绪打了结,而他的面上一样不露痕迹。
但却有些话,有些问题,不知道能不能、该不该说。
欲言又止。

两人间诡异的静默中,气氛尴尬。

十七
瘦得明显露出骨节的指轻抚琴弦,珍惜、怀念、怅然的味道,却在微寒的天气里,苍白而僵红。
萦绕四周的墨兰香中,氛讶看著斜靠在床柱上的奉夕,他的身子已经消瘦得看不出原型,连随行的御医私下里也不再掩饰地,露出无能为力的神色。
奉夕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氛讶有些恐慌地感到,似乎一转眼,那人就会离去。
但奉夕本人却是很平静。
如果不是他交代下後事和定了遗诏,氛讶还有可能以为他很快恢复原本的面目。
氛讶突然极是想念当年那个精灵清爽的少年。
而不是面前这个已经迈了半步进棺材的兰帝。──这想法,是让他自己也骇然的不敬。

今天奉夕的精神难得地好了些,早早地起来,还奏上几回栖凤琴。
曲子是氛讶未曾听过的音律,奇怪的节奏和琴音,听起来却新颖还让人心有所感。
而且不是前段时间里悲戚低落,饱含忧怨的曲子。
奉夕笑笑地跟他说,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些歌了。
奉夕的笑让氛讶也感到开朗了些。
舒心之余,却又感到了些什麽。

到了下午,奉夕又昏沈起来。
急急地招了御医来。
今次的情况,还真的不受了控制。
忙活到黄昏奉夕终於转醒。
而御医却是郁卒地摇摇头。
──相处了那麽多日子,潜移默化下,御医也不再避讳些什麽。

氛讶进到内殿,见著的便是奉夕轻抚琴弦的情景。
他想说些什麽,却都哽在喉咙,出不了声。
反是奉夕见了是他,笑笑地打破沈默。
"人生难免一死,迟早的事罢了──而且,我不过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早早脱了这届束缚一身轻松多好。"
氛讶无法苟同他的说法。
但他能说些什麽?
说了可以把奉夕的命拉回来麽?

"氛......照顾了任性的我那麽久,很辛苦吧......"
不......一点也不......
"要没说过谢谢你呢......"
我们之间还用说谢麽......而且,我更想倒过来说谢谢啊......
"能识你,真的很高兴。"
也是我的幸运啊......
氛讶扶著他躺下,任他说著,用眼神回应。
奉夕的声音越来越小。
最後氛讶要下身子才能听清楚他在呢喃些什麽......

奉夕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模糊中,眼前却浮起了那张老爱通红的脸,然後带著溺人的眼神,严肃而坚定地跟他说──
"请留在我身边。"

衡由...
衡由...
衡由。

衡由,对不起。

衡由...我爱你。

氛怔怔地注视著那日夜相对的脸上,终於浮现出轻松的笑。
不知已经多久,没有看到过他脸上出现这种笑意了。
似乎他的生命还没有消失,仅仅是睡去了罢了。而手指上触及的肌肤却冰冷得刺心。
也许,这也是一种解脱吧。

认真地再看清楚这个似乎被一直当作弟弟般的君王,认真地想起他有过怎样的挣扎和不甘,认真地想起,弟弟当年也是这麽,躺在了自己怀里。
消逝。
氛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转身走出门外,对那群焦急候著的人到:不知道有多少真心为
"陛下......去了......"
声音平静得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心里没有激动,没有痛,没有悲伤的感觉。
看著下面一大群恸哭出来的宫侍们,不知道他们有多少是真心为里面那个人哭泣呢?
他吁出刚吸入那口气,似乎那样也能将自己莫名的哽结也能解将清晰,依然用上冷清的声音说到:
"陛下有诏──"

十八(终章)
冬末,兰帝甍於墨城。
天下人哀恸。
更有暗流蠢蠢。
而在那些别有心思的人还未动作前,兰帝一份遗诏,让其兄杞王舒游继位。某些人,也在无声中消失不见。
涌动悄然噤声。

令天下震动转移了视线的,却是兰帝对自己遗体的处置。
停灵於城外临时建起的祭坛十日,後焚体,骨灰洒於墨城外的曲河。
停灵期间,敬慕兰帝者,感於兰帝政行者,文武识者、游历商贾、平民百姓,不分地域、不阻於寒意,皆从各地云集於墨城,并献上几株或自植或购置或野外采集的墨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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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城这几天,突然多出了许多人流往来。
但这往来,却没有打破墨城一向的安静。
不过这安静不是平日宁伏人心、洗涤灵魂的安静,而是满满的悲伤和惋惜。
城里城外,都挂了黑白两色的绫巾。
随著冬日的冷风,舞动。
风中,还有墨兰的香味。
浓烈又缠绵。

今天的墨城更是寂静。
人们都聚集在了城外临时起的祭坛周遭。
今天是停灵的最後一天。
黄昏将是兰帝和这世界最後诀别的时分。
一如墨兰。

锺声响起。
从城楼上直直响至祭坛。
声声回荡。
掌火的是兰帝御前红人──被许多人猜度过、传闻过、评说过的禁卫统领。
氛讶。

没有多余的话语宣言,氛讶走过人们自主让出的通道,脸上冰冷无波地走上祭坛。
手落。
事先上了燃油的木枝和,──陪葬的栖凤琴,还有束束墨兰,火势瞬间曼起。
然後退了三步,跪下,叩拜。

他身後的民众,也随之拜下。
不知是谁,先忍不住低泣出声,引起了一片一片压低的哭泣。
终於,低泣成了嚎啕。
凄迷。

与之不相衬的,是人们恸哭间,从远处而至的一骑一人。
鞍上的人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全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衡由。

衡由知道奉夕的消息极为偶然。
他府里的人,都不会在他面前提起兰帝。
不同於衡由的原由,却一致明白那是自己主人的避忌言论。
虽然都是前朝遗下的宫人,私下却对这位推崇备至和争论不断。

衡由那天,正正看毕那无意被风掀了页的,奉夕托氛讶带去的"日记"。
那不厚不薄的本子,摆在案前已好些日子,一直拿不定主意是看或不看。
还是一阵风惹起的结果。
里面的内容,让衡由的心乱得不知所措。

字字行行,是奉夕眼中,延续半生了日子。
那里面的种种无奈,悠然,挣扎,悲哀,让衡由的心也随之起伏不定。
最後那页,却是奉夕那灯会之夜,唱起的琴歌词句。

看尘世,
潮汐朝夕,
日月旦暮,
生死总蹉跎。

叹一曲,
沧海桑田,
多情是苦,
岁月无情恨。

往事如云烟,
今日非从前。

笙歌处处,
唯不见,
故人相思渡。

长夜漫漫,
仅寻至,
江月相似颜。

酒不醉人人自醉,
雾里看花花憔悴。
江山依旧旧人离,
风雨飘摇遥无期。

天茫茫,
地茫茫,
人海茫茫。

水悠悠,
梦悠悠,
声歌悠悠。

自问世间,何人堪寂寥。
惆怅红尘,爱恨那能消。
泪湿衣衫,痴狂惹人笑。
独自凭栏,繁华催人老。
飒飒悲歌,天涯尽萧条。

日日思君不见君,
每每见君总伤情。
相见争如不相见,
不见相忘各东西。

香炉残烟眼弥迷,
银床清梦梦似喜。
黄泉无河何能及,
桑蚕眠起起怜惜。

云漫漫,
路漫漫,
守望漫漫。

春幽幽,
秋幽幽,
流水幽幽。

浮沈随浪,潇洒似无忧。
堪首彼岸,野火燃草高。
徘徊万里,孤雁问雁丘。
莫眺远山,黄昏若晚秋。
子夜歌起,强颜饰离愁。

寥寥冉冉碧草寻,
迤迤俪俪叶间鸣。
缠缠绵绵交颈枝,
悲悲戚戚泪满襟。

灯火阑珊无人处,
火树银花皆空寂。
曲终人散去随君,
再无断肠无所忆。

触目惊心。

想要平下满心的翻涌,却在自家院子里,听闻更惊骇的消息。
帝甍。
像是翻涌的海涛在一声惊雷後全部静伏,而後冰封。
惊怒地责问,从战战兢兢回话的下人中知晓,两日前,兰帝於墨城溘然辞世。

一下脑际空白,如置冰梏。
然後冲去牵了马急奔墨城。
不分昼夜地前行,又从行人口中证实了这消息。
将近一个月的路程,缩在短短七天。
也幸著坐骑是匹千里宝马,撑了下来。

赶到时,已经是黄昏。
全是浓烈熟悉的墨兰香。
还有远远传来的恸哭,和渐见的火势。
绝望地发现,连最後那面也没赶上。

随著火势的越烧越起,衡由的心,也像那火下的飞灰,一寸一寸地被无情侵蚀。
那一刻,他清楚自己的心永远的缺了一角。
缺了随墨兰香的浓郁远去的那人身上那块。
永远不会再完整。

而世事往往超乎人想象。
正正在他奔至的这瞬,空气中,异香勃发,隐约成烟。
缭缭绕绕盘桓。

氛讶在彼处眺向他。
他空洞地任那烟雾缭绕。
眼眶干涩枯竭。
疼痛却无泪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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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墨兰香绕征整整三日才渐散,但仍有淡香残留,久久不止。
甚至每年到了这日,还会突然而起。
世人都说,那是兰帝的眷恋。
史家将这奇异得犹如神灵显化的过程记载了下来。
更把兰帝称做下凡救世的神人。

兰帝骨灰洒下的河,成了每年灯会时节船灯流放的地方。
那河被称为墨兰河。

而在这史纪背後,冉冉的墨兰河边,每年都有那麽个身影,从千里外将,把精心挑选出的株株野墨兰,投与河水。
看著他浮浮沈沈,最後,不见踪影。

──全文完──

 

外篇 三年


──绿衣──
天际刚被雨水洗刷过,明豔豔又澄清的蓝。
花圃里满地的小黄花有点儿憔悴,却仍撑直著身子,带上瓣间叶上的水滴,又配著雨後特有的混了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气,霎是诱人心思畅放。
身穿宫装的小女孩儿,为著这份畅放闭眼,深深呼吸。

绿衣才十五岁。
正是犹带天真梢明世事的耸动活泼时期。
绿衣在进宫的同龄中,最是好动。
今天正趁著主管嬷嬷不注意时,蹿了一路。
乱跑的结果便是迷了路,偏又逢上一场阵雨,好不容易避开和打发了巡逻的侍卫们,闯到一个偏僻又显旧的院子。

待了会,见没人来往,绿衣把湿了的外衫脱下。
正想著如果被嬷嬷见著又会怎麽叨念责罚,却在摊开外衫的旧木床上发现一微露的纸角。
移开上面压著的物品,抽出几张纸来。

绿衣走到窗边,借著光线观看。
那纸的质地极好,纸面手感顺滑,还带著隐隐的熏香。
字看上去有点仓促,却也好看。
修长修长的,行云流水,毫不拘泥。
能进得宫里兼经嬷嬷训诫,绿衣自是识得字。

望著窗外涟涟雨幕,为打发时间,也因好奇,绿衣细细读起这些纸来。
开始一大串都是她看不懂的言文。字行间更是遗漏和残缺。
说什麽墨兰的潜效能是定魂宁神,又说什麽焚体彻骨,最後还说有河流底处有异道......
吸引了绿衣的是这些模糊又缺漏的纸张背後的字迹。

衡由,我大概没有机会再和你见上一面了吧。
而且,我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面目来见你。
也就,没有机会面对面地,把这些话亲口告诉你了。
趁著氛没注意,我偷偷把这些话写下来,藏到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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