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衡————慕惟
慕惟  发于:2008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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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无情帝王家,利无亲疏。他们之间,连昨天还在一起谈笑的兄弟父母都可以在一转眼就推下火坑,或许还会在边上滴几滴所谓的伤情无奈泪装装仁爱同情,心冷的也可能讲几句落井下石的风凉话顺手把最後的希冀也帮你抹去。
每走一步都要思前想後计算清楚预测後果。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谁知道他这麽做会引起些什麽结果?
机关算尽也有可能作了别人的嫁衣,便宜了那些虎视耽耽的豺狼。

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落索。
连最亲近的那个人,都背离了自己。
讽刺,天大的讽刺。
他无法相信,那个一直在身边,支撑著他,给予他有如常人感觉的奉夕,转眼,就成了襄王七子。
把他彻底击溃,彻底从云端拉进尘泥的,是他最信任、最牵挂的,奉夕。

墨兰之子。
被赐予颇有盛名的墨兰苑的七王子。
他......早该想到的。
奉夕对墨兰的熟悉,对宫廷的敏感,似是不经意的行为,还有偶尔闪现的目光──那时的他只当他困倦或是别的什麽,未有留心过。
更是讽刺的是,他,在顺木时竟然还希冀过奉夕的解释。

不过奉夕怎麽可能会来呢?
他现在是什麽身份,奉夕又是什麽身份?
衡由狠狠地拨掉面前的杯壶,乒砰作响地,玉碎了一地。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他心里面总还在替奉夕说话,总还挂留著期许?!
无声地,一直忍隐的泪,划下了眼眶。
"为什麽......"
衡由把自己的声音压抑在手臂圈起的窄小空间,不曾注意到,映在门扉上的暗影。
奉夕双目紧闭,默默地站在房外。
直到那压抑的啜泣逐渐平复,才悄然离开。

十二
在兆京近郊处有一座府邸。
不过门前车少人稀,甚少有人拜访过问。
而外面的情况,也是下人们从耳目口传中,隐约打听得来的。
兆京沦陷後急转直下。
先是襄王遇刺,诸侯动乱。
襄王当初引来的外族助力,现下也掺到其中,想要占上那麽些位。

幸有襄王第七子,在民间军中都有声誉的兰王扬臂高呼,领头而起,极快地平定了动乱,各侯伏诸。
兰王奉夕,众望所归地登上帝位。
正月十三兰王正式登基,国号雍。自命为开国之墨帝,而世人皆习惯延续过去的称呼,称其为兰帝。

之後是一连串的定国策,平动乱,安民生。
如此三年,战火遗下的伤,一一地在新生的家国渐向富足发展时,无声地愈合。──余下生离死别了的人们的思念和悲伤,成为一道道刺目的痂。
世人皆称道,甚至以奉养墨兰为日常,表敬重崇爱墨兰之帝意。

但这一切,都与衡王府牵扯不上关系。
没引起丝毫动乱,似乎是隔离了尘世一般。
几乎被世人遗忘的衡王、前朝太子衡由,也只在册封仪式上勉强露了个面。
衡王府里,都是衡王亲手植下布置的花草园圃,却没有半株墨兰。
自然衡王不养兰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兰帝是从他手上夺了他的国家。
也有那麽些人记得,当今陛下曾经在当年的景国太子手下待过。

衡由从来没感到过这麽平静的日子。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繁重的责任,闲暇时读书养花,兴起就弹唱一曲。
甚至没有当初那股愤恨。
孤傲的性子也在平淡中逐渐收敛了许多,更难得地交上些化外之人。
但是衡由很少言。言谈待人也不深入交心。
也许他这是那过往留下的伤口。
严帧──衡王府难得的访客、衡王旧友之一,常常抱怨他以前是个吊嘴黄瓜,现在扭成了闷葫芦。

衡由对这样的话,直接当耳边风忽略掉,连笑也不吝於给一个。
任严帧在一旁气得指手画脚、满口胡言。
却恍惚间,想起身边曾经的那个人。
即使面上怎麽不在意,仍留心了他的讯息。
知道他最近又施行了些什麽政例,又颁布了什麽条项,又研制出什麽闻所未闻的新工具。

他从来不知道,那个人懂得那麽多。
或者说,他在他身边时,他也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时时提醒自己,那人的身份,甚至自嘲自己识人不清──却会迷失在往日花圃间的笑语中。
那他没有恨却怨怼的念想算是什麽呢?
梦醒时的空落又算是什麽感觉?
──被束缚在心胸无法舒展的郁结,深深的无力。

现在摊在他面前的,是封典雅的邀请柬。
上面没有署名,仅仅几笔带过地点时间就结语了。
却犹自隐隐带了期盼的意思。

看到请柬时,衡由不过有些意外和......莫名的心悸。
......寂默无名的衡王会有什麽人记得?
然而看到那个地址,已大概猜著,邀请他的人会是谁。
去与不去,却成了他现在的难以抉择。

十三
是夜,又到一年一度灯会庆典。
兆京处处张灯结彩,一派欢乐喜庆。
每到庆典前,人们都会从各地聚集到兆京,参加这个节庆。
灯会是多年来,无论各国如何更替变迁,都维持下来的民习。
庆迎夏日的繁茂,送春季的复苏,记年月的丰盛,悼过往之哀思。
同时也造就了各样的商机,各地商人更云集至此,以望捞上一笔。

兆京闻名的楼宇,尤其像富有盛名的临汸阁,就著引至城内的水流边建造,被特许的三层近四楼高建造,栏柱建制都雕琢得精巧仔细。
这里,也是这晚分量极重的放灯船的主要地域之一。
没有去猜灯谜凑热闹的人们,也早早在这订了位置好在亲友陌人间谈天说地,挥显一番。

早些时间,几个侍卫模样的人,簇著位红衣公子进了临汸阁,在边处坐下,跟在一边的浅衫男子接过递来的弦琴,摆到那公子的桌前。
轻轻挑拨,校了声,那公子径自出神。
远远地看去,他面容竟带了憔悴,却在病态的苍白中,浮现尊贵淡雅的气质。失神的状态把他显得有些嬴弱。
忽而咳嗽了几下,在浅衫男子担忧地上前时,摆手示意无恙。

修长的指无意识地轻划琴弦,弦声哀怨,声音虽不大,却清晰地让在座的人都听个明白。有眼光的,更察觉那琴绝非凡品。(啊啊啊 ~~偶不会写琴怎样才算好啦~~乱扳滴别扁偶喔......)
那公子也不理会别人的注目,似是早习惯这类场景。
微微叹气,用他旁边浅衫男子才听到的声音问道:"氛......什麽时候了?"复又摇头,"是我急了。"
被称作氛的男子也没有回话,眼神复杂地看著那日渐消瘦的面容。
好一阵静默,那公子微抬眼,看向街道,轻语听来竟像哀叹,飘飘悠悠的,不大确定:"你说他会来麽......"
"......"氛顿了下,用同样轻悠的语气回话,"难说......"
"唉......"公子再叹一声,把手放在琴弦上,似乎想把指节的微颤压制下,默默地看著街道。
氛看他的行为,悄悄地蹙眉,斟了杯清茶让他握在手心。
"他身边那个严公子是个爱热闹的......这灯会──怎麽也会拉他出来的......"思考过词句,尽量不惹他起意念,氛才说自己的想法。

茶渐渐冷却,淡烟飘渺中,换置了好几杯。
天色也越发阴沈,黑鸦鸦地,连凡间璀璨的灯光也照亮不了几分。
灯会庆典的中轴就要上演,人们也平了些喧闹,等著天空绽开第一朵火著之花。

随著一声!响,天际在刹那,现出了妖豔的花颜,一声接一声,一朵接一朵,将漆黑的夜空抹上豔丽魅惑的颜色。
"烟花......都是一时绚烂、稍纵即逝的东西啊......"人们惊叹的欢叫叹谓和烟花的啸响中,那公子几不可闻地叹息。
氛注视著天际的目光轻轻流转,也没回头,也不确认他是否听到。
"但怎麽说,毕竟有过精彩之时,见过的人们也会把这刻留进心里......"
"呵──氛你真是爱操心啊......"绕起不听话地随至眼角的发絮,他看似漫不经心地笑。眼里却是既失落又期待的光彩。

临汸阁前的街道起了阵骚动。
一华服男子硬拖著他的同伴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到阁前。
红衣公子不眨一瞬地注视他那位不情愿的同伴。
眉眼还是日夜温习过的,熟悉的眉眼,由岁月磨去了他眉眼间的锐气和孤傲,添上几分清冷。衣著清冷,面容清冷,连及不让外人靠近的清冷气质,一身的清冷更显寂寞之感。

他同样注意到阁间边处的红衣公子。
眼里一闪而过的波动後,面无表情,冷冷地回视。
"衡由。"口中重复过无数次的名字,这刻脱口而出,极是自然,不过仔细听去,也能发觉话语里轻颤的尾音。
衡由的身子明显地僵硬了下。
下一刻,不理会严帧的惊诧,转身就走。

十四
奉夕看著他的背影瞬间埋没在人群间,心下一片凄伤。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带病之躯一把抄起桌上的琴,从梯口直奔直顶层。
氛来不及阻止,先吩咐下侍卫,然後拉了个夥计好把这楼阁的主人找来,担忧不已地看著消失在转角的背影。

仗著楼高视远,奉夕很快从人流中找出那不协调地奔走著的身影。
一咬牙,籍著琴一划,清冽破帛之音将街道上的吵闹都压了下去。
人们惊讶地四处仰首,想找找看,这烟花过後是不是要来上段特殊表节。
奉夕看著那奔走的身影慢下了脚步,知道他定是听出这琴音──当年燕归阁中,时时熊起的琴声皆出自这张琴,出自这张被前朝荣帝搜罗进宫、在後妃间辗转後落入太子手中的栖凤琴。

声扬,手起,弦落,奉夕高声唱:
"看尘世,潮汐朝夕,日月旦暮,生死总蹉跎。
叹一曲,沧海桑田,多情是苦,岁月无情恨。
往事如云烟,今日非从前!"

"笙歌处处,唯不见,故人相思渡;
长夜漫漫,仅寻至,江月相似颜──"

"酒不醉人人自醉,
雾里看花花憔悴。
江山依旧旧人离,
风雨飘摇遥无期......"

人群中,衡由停住了脚步。严帧止不住冲头撞上他,踉跄地,几乎倒下。
衡由没有回头。
高阁上,奉夕紧紧地看了眼他的身影,然後闭目,把眼里将起的水汽掩去。

琴声一转,凄凄切切,闻者动容。
奉夕忽地张开眼,望向无边的天际,声音压抑地接道:
"天茫茫,地茫茫,人海茫茫;
水悠悠,梦悠悠,声歌悠悠──

"自问世间,何人堪寂寥?
惆怅红尘,爱恨那能消!
泪湿衣衫,痴狂惹人笑。
独自凭栏,繁华催人老!
飒飒悲歌,天涯尽萧条......"

声音忽而复变婉转,楼上的灯突然被风一吹,摇摆几下,挣扎间湮灭。
阴暗的楼阁里,奉夕似乎没有发觉琴弦把十指都划损出血迹,连唇角的红丝也惘然未顾......
深深吸一口气,想要平静心胸翻涌的情绪,却徒然无效,反著楼外灯火的晶莹滑落他的脸庞,声音也染上了痛楚──
"日日思君不见君,每每见君总伤情。
相见争如不相见,不见相忘各东西。"

"寥寥冉冉碧草寻,迤迤俪俪叶间鸣。
缠缠绵绵交颈枝,悲悲戚戚泪满襟。"
琴声猛地停了下来,隐约传出被压抑的咳嗽声。
行人都停下了脚步,往乌灯黑火一片寂然的高阁望去。这夜间的琴歌,仿佛将各人的心伤都吊引起来。
氛之前顾著找楼主安排阁楼的安全,然後也动容於奉夕的琴歌,这停顿立马把他从迷离中惊醒,面色大变地赶往楼上。
一转出梯间,赫然见著奉夕俯在琴上,悄无声息──

正想著赶上前救人,却见奉夕幽幽转醒,强撑直身子抚上琴。

"灯火阑珊无人处,
火树银花皆空寂──

曲、终、人、散、去、随、君
再、无、断、肠、无、所、忆──!"
一字一顿,唇齿间倾吐的,皆是咬牙切齿、痛彻心扉的愤懑与不甘。
无力抗拒而弃尽一切的疲惫。
入骨的遗恨。

随著最後一个"忆"字出口,铮的一声,琴弦尽断!
奉夕咳嗽著吐出暗哑的血块,堪堪倒在身後的氛怀中。
急急点了几个穴位,将奉夕吐血的状况抑住,氛极是後悔自己由著他乱了心绪──明知道奉夕会因此情绪起伏激烈也不阻止。呼啸几声召唤布在周围的侍卫,往宫中方向疾飞而去。

那声破弦狠狠地砸在衡由心上,本应淡忘的记忆,一下子全涌到了眼前,
彼处高声的呼啸,把衡由从恍惚中惊醒,转过头瞥见那昏暗的楼层,心里浮起愈为浓烈的不安。猛一跺脚,衡由回身奔回临汸阁。

不顾被冲撞得骂咧呼喊的人们,衡由避过临汸阁下人的阻拦,直上至顶楼,入目的却引起惊骇的感觉。
昏暗的高阁中,飘飘绕绕地残留著淡淡的墨兰香味,混杂著腥甜的味道。
借著楼外微弱的光线,幽幽萦延出琴弦断绝、并染上了骇人暗沈色彩的栖凤。
衡由一向清冷的面上,浮上一层迷茫与悲伧。

十五
衡由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府里的。
回过神时,已经身在房中。
房间外,天已大白。

昨夜的事就像一场惊梦般,似乎一觉醒来一切依旧,徒留心里的忐忑。
不,有些东西也像从睡梦中突然觉醒,在不知觉间改变了。
衡由看著平日熟悉的摆置里多出的东西──栖凤琴静静地平放在面前木机上,染上了血色而暗沈班驳的琴座,衬起絮乱缠绕黏结其上的断弦,尽露妖豔诡异的姿态。

摒开下人,衡由细心地擦拭著琴座,洗涤布上的污迹时,晕开的红又引起好不容易平服的揪心。
衡由呆呆地看著那水好一会,终是回过神,取来弦线,拉上,调音。
再闻著那清冽的声音,由模糊渐渐清晰地浮现起多年前的情景。

那天和印象里每个晴天一样,和风煦暖,朗日曛照。
淳妃为表讨好之意,把父皇过去搜来的栖凤琴托人献上。猜想著奉夕在他演起曲来会有什麽反映,他便收了下来。
不意外地看到惊奇过後奉夕眼里的好奇和一脸蠢蠢欲试。
绿树花荫的庭院里,他手把手地带著他,也是这麽拉线,调弦,奏上变音了的琴曲。
奉夕的琴从生涩别扭,到不落於他的出色。

思绪茫然间,耳边似乎响起了昨夜奉夕的歌琴。
压抑凄然的声音。
"‘再无断肠无所忆'吗......"衡由不自觉地呢喃,"你想要的,不都得到了麽......还有什麽会断肠......"
映著光线的新换琴弦,生生的刺眼。
"你何必再来扰我......"
将琴移至暗处,衡由怀著满腹的哽碍转出府邸。

隐约还记得当年的路线。
衡由低头走著。
当年离开软禁他多日的昭明宫时,鬼使神差的,他什麽都没拿,仅仅带上了那盆自己精心挑选过的墨兰。
移居的半路上,越想越是厌弃自己的行为。那盆墨兰花,被气闷的他随手往车外砸去。

莫名地,似乎找到那个地方心里的哽碍就会得到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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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走了多久,日渐已西斜。
衣衫被粘腻的汗水紧贴在身上。
双腿已经疲惫了好久,但衡由没有停下。
行行复行行。

募然入鼻的,是浓郁而熟悉的墨兰香。
墨兰奉夕。
黄昏正是墨兰香气最为浓烈的时分。
逐渐偏了正道,拨开拦路的野草木枝地循味寻去,却愈是熏人的浓郁。
──那不是一两株墨兰能发出的香气。

恍如隔世。
绕过大片齐人高的蒌蒿,呈现在眼前的情景,让衡由起了这种感觉。
修长坚韧的茎叶,硬是从蒌蒿间划出自己的领地,一簇连一簇,延绵一大片。青墨近黑的细小花朵,向著夕阳绽出特有的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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