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笑意十分奇特,似乎由神情转化成了味道,闻起来就会让人胸口一紧。
秀家看着周围的侍女,很快地带着清次通过回廊走向了另一头。
清次的神情和奇特的味道让他联想起很多事。
这些事包括着清次以往的生活,他周围的人,他的经历还有个性使然的行为。
所有一切都迅速发生变化,互相交叉着出现在秀家的脑海中。
或是在杀戮场上与人厮杀,鲜血浸染刀刃,如同修罗一般的面貌,又或是在隔扇半掩的房间里和一群不同身份的男女交欢、吃喝、哭、笑、唱歌、跳舞。
他的人生中充满了苦中作乐,但又在不经意之间强调了享乐的部分,让他的痛苦反而变得一点都不明显。
究竟是爱上哪一个他?
这一点已经十分模糊,变得很不重要了。
但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这些?
他们整夜欢爱,在纯净而染着月光的庭院中互诉衷肠,一切都好像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事,这个时候再思索为什么会爱上他,不但多余而且无用。
秀家惊觉这一点,是因为他忽然之间发现自己之所以想到这些,只是因为担心。
太完美的东西容易被破坏,哪怕是极其细微的破损也会让人痛心疾首。
"怎么了?"清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从刚才开始就一句话都不说。"
"句月她,都对你说了什么?"
清次哑然失笑:"你在吃醋么?"
"算了,不说也没什么关系。"
秀家重新移动脚步,清次却伸手拉住了他。
"那我就告诉你吧。"他的眼睛里有着平静的恳切,绝不是即将要说谎的眼神。
清次那样看着秀家说道:"我们只是在里面说了一个,一生只对着一个人开启的门的故事。"
秀家也回视着他,在清次那双看似没有世俗的情感纠葛,却只有在他面前会变得纷繁复杂的眼睛,甚至会在醉酒的夜晚眺望着窗外流泪,现在所能感受到的却只有吞吐的气息、肌肤的温暖,和强烈的爱意。
阳光在他们静止的身上洒下温热的光,句月远远地眺望着这一幕,心目中的画面也渐渐变得丰腴起来。
第五十三话?蛾
出征的日子定在三月初,而在此之前,德川纲成已经动身经由东海道往江户执行隔年一次的参觐交代,藩内的事务理所当然的全都交给光正来处理。
虽然是首次出征,但是谁也没有把这当成是严重的事情,反而人人一副眉飞色舞,必定会大胜归来的样子。
参与这次征战的,除了清次之外还有成濑广胜,以及几个习于兵旅的得力武将。
久马虽然也随同一起出征,但是却没有被编排在秀家的队伍里,反而被独自派去讨伐兵力弱少不堪一击的切末地方,这么一来,不用说久马本人,就连那些官兵都感到意外了。
出发日将近的某一天,秀家正在房里试穿盔甲,久马不顾阻拦直接闯了进来。
当时,侍女们正在为秀家安上膝甲和笼手,看到他闯进来,秀家也没有感到惊讶,只是用言语喝退了后面跟上来企图阻止的侍卫,并让他们把隔扇关上。
等到侍女把肩膀上的绪绳系好之后,秀家说了一句:"你们先出去。"
然后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久马一言不发地先行礼,然后直言不讳地问道:"请问为什么把我派去切末?"
"没什么,我已经决定了,而且过几天就要出发,这件事没有多做讨论的必要。"
"是因为我上次说的话,才让您做这个决定的么?"
秀家转身看着他,他们的目光相互重叠起来。
久马面前这个穿着漆黑甲胄和黑底金竹叶羽织,威风凛凛的年轻武士是他唯一无法放下心来的人,甚至可说是他生命的一个中心。
即使只是改变视线的一个细微动作,只是眉梢眼角的一次颤动也让他有不想错过的感觉。
久马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情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究竟是出于主仆之间的忠诚还是已经向着离经叛道的方向越走越远。
他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样面对着秀家的注视,现在只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罢了。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问的话......是的。"
秀家毫不回避也没有选择比较委婉的说法,非常直白地回答了久马的问题。
"这么说吧,我不在身边的话,你也可以稍微轻松一些,因为对现在这样的气氛感到厌烦了,所以希望不管是谁,这次都能把心思放在打仗上......"
"又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什么......"
"为了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所以特地把我支开。"
久马盯视着秀家的眼睛,他破坏规则说出僭越的话,而且很自然地在秀家眼中看到了慢慢炽燃起来怒火。
那双澄明的眼睛在这样威武的装束下反而衬托出了比以前更加难以形容的清澈俊美但又分外摄人,好像一直要刺穿久马的心。
久马的心早就被洞穿了,自从那个男人出现之后,就已经有了一个永远不可能愈合的难堪的黑洞。
他凝视着秀家的脸,在那漆黑的甲胄映衬下,显得稍稍疲倦的脸色有种难以形容的透明感,肌肤在薄暮中变成了很光滑的颜色,薄薄的嘴唇边却扬起了压抑着的愤怒表情。
但是还不够,久马望着他,抢在他要说话之前又说道:
"我原本以为光正殿下说的那些话,完全都是在诋毁您,是因为想要继承家督才故意而为的,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么你以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秀家看着久马,他的声音沙哑,听在耳中让久马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
他的心中忽然涌出了一股强烈的不忍、悲痛,但又和轻蔑、忿怒、焦虑混合在一起。
"请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久马双手着地,好像在虔诚地祈求什么似的,额头几乎碰到了地面。
"为了这个男人已经让您失去了继承家督的机会,现在还要冒着生命危险上战场杀敌,这样的事,我说过绝对不原谅他,如果他真地为您着想,为什么还要让您失去那么多东西?"
"出去。"
秀家控制着自己说话的音调,他用一种平静的,配合着他漆黑的眼睛给人以不可逆反的声音说道:"既然怎么说都没用,那么就不要浪费时间,在出发前,不准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久马没有出声,他一直那样跪着,秀家却不去看他,直接让侍女们打开隔扇等着他出去。
裂缝终究是没有办法阻止的,不论它出现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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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深狱中有一个男人被捆绑着。
囚室终年不见阳光,仅有的一扇格子拉窗也已经积满了灰尘。
被捆绑着的男人自从被关在这里之后,就已经受到了难以形容的拷打,甚至屡次濒临衰竭死亡,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紧闭着嘴,对于拷问官的话一句都不回答。
渐渐的,囚室里布满了臭味,再继续下去大概会连这尚且还有一丝活力的身体也慢慢开始腐烂了吧。
有一天,男人在牢房里喊着口渴,狱卒正不耐烦地把肮脏不堪的茶碗送过去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开门的声音。
木头的地下牢门被打开,脚步声慢慢地接近了过来。
黑暗中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只是从狱卒恭敬的态度上推测得出,是个颇有些身份的人。
那人来到囚室前,透过小小的木格牢门往里面看。
一个耀眼的火把被拿了过来,牢门打开的时候,小小的空间立刻被光明填满了。
"还是什么都不说么?"
"是,只要是关于刺客的事,一个字也不肯说。"
拷问官苦笑着道:"要死不活的都快半年了,无关紧要的话倒说了不少,不过大多数都是在谩骂。"
提问的那个男人慢慢地走到囚徒的面前,借着火光打量他。
被捆绑在架子上的,是一个身材肥硕,差不多有七尺高的男人,因为长久被拘禁着,所以本来就胡子拉碴的脸上更是分不清眉目,火光下还隐约能够看出在鲜血淋漓斑斑驳驳的胸口上刻画着的刺青。
探视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立刻开口。
那个时候狱卒以为他是在分辨囚犯究竟是不是清醒,所以特地冲着里面喊了几下。
可是那人却阻止他,并要求他离开牢房。
现在牢房里只剩下两个人了。
一个没有办法动弹的囚犯,和手持着火把的探视者。
"真可怜,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死,你不想出去吗?"
等了一会儿,从那张须发丛生,已经连五官都找不到的脸上似乎是嘴唇微微一颤,传出了说话的声音。
"出去?......"
"没错,把你遗忘在这里这么久,现在就放你出去。"
囚犯发出了无声的大笑:"我一点也不想出去。"
"你并不是不想出去,只是不能出去罢了。"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你不想听别人说的话?既然如此我们来换一种方法。"
那个拿着火把的男人用一种十分隐晦的语调说道:"一直以来他们都在逼问你不想说的事,我们改变一下方法,我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然后就放你走怎么样?"
囚犯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这个男人正在盘算着什么诡计,这些话听起来像个最好笑的谎言,根本就连将信将疑这种词都可以完全省略。
他从干涸的喉咙里发出笑声,望着对方道:"你以为我疯了么?"
"不,或许是我疯了也说不定,不过如果你能把我告诉你的事情善加利用起来的话,我就放你走。"
"为什么?"
从火光闪烁不定的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混合着难以形容的诧异,似乎连说话都有些不连贯。
"你这么做到底想干什么?"
"即使解释了你也不会明白,而且根本就没有必要向你解释,你只说答不答应吧。"
囚犯沉默了一会儿。
"所谓我想知道,而你又能告诉我的事情究竟是......"
"那天晚上闯入天守阁行刺的刺客,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我也为此调查了很久,你身上的那个刺青,是青鬼门的印记吧,一个刺客却把这么明显的记号留在身上,我一直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现在想起来,大概根本就只是一个掩饰,这个世上没有什么青鬼门,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掩盖你们真正的目的罢了。"
男人有条不紊的,声音带着些许阴沉:"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原来的首领正要和尾张的藩军开战,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就先做出点让步来给我看,告诉我你的名字。"
"调查了那么久,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这么问你,只不过想看看你是不是真心诚意地要和我合作而已。"
微微开始有一些热意的空气中,只能听到两人交替着响起的呼吸声。
男人的呼吸有力,带着仿佛下定了决心,可是又十分矛盾的起伏,囚犯则因为受到了各种刑罚的折磨,吸气声带着窒碍,好像随时随地会中断。
就在这种奇妙的寂静之中,最后有人打破了沉默。
囚犯从他那被散发出难闻臭味的须发所埋没的嘴里慢慢地吐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声音就像是用铁器在砂砾上拖过一样,极缓慢又刺耳,让人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
"泽下......不木。"
"很好。"
他的坦诚相告显然得到了值得肯定的效果。
那个男人十分满意这个回答,他举高了手中的火把,从那个光亮中,不木也能够看清楚他的长相。
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腰边佩着武士的两种佩刀,虽然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却在这个小小的牢房中如同带着鬼面登上舞台的鬼怪,立刻就给人一种不祥的预兆。
"等我把话说完,立刻就放你出去。"
不木见过这个男人,他盯视着他的脸,反复地回想。
"那么你就仔细听好了......"
不木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渐渐想起些什么。
他惊讶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对自己说出这些机密的事情来,这个问题直到最后也没有办法解释。
不只是藩军出发的时间,兵力的布置,甚至连作战的方法和策略也全都告诉了他。
男人讲完之后立刻就把门外的狱卒叫进来,为不木解开了绳索和锁链。
就像是做梦一样,自己被送到门外,连当时缴下的刀也一起还给他。
不木不太敢相信这个太过美好的梦,花了不少时间确定没有人跟踪才离开那里。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那人明明就是站在和他完全相反的立场上。
不木虽然想不通,但是却无法忘记这个男人的目光。
那并不是有所图谋,而是冷静又疯狂地想要扑向火焰的飞蛾一样,不只是自己,连同很多人都一齐焚烧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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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笼手:手部的护甲。
第五十四话?狂岚卷花入云端
三月十日,军队从那古野城出发,往东南方向的肥田行进。
暮春天气渐暖,绿树抽新枝,沿途一路走来少了征战的气氛,反而像是踏青野游似的。
算起来也应该到了樱花盛开的时候,不能在城中赏花未免有些遗憾,但是如此走出城池却又是一番别样的风景,秀家骑在战马上也感到心情开朗,一扫阴霾。
浩浩荡荡的军队通过刚开始播种的新田,扑鼻而来的全都是翻整过的泥土味道。
八万人马已经编制整齐,举着马印,威仪十足。
但是表面风光却有着看不到的弊病,编制下的足轻组头、番头、大将、部将等等全都有自己的士兵,将领们名义上服从主家,实际上却是相对独立的。
由各地集合来的部队,对秀家这个年纪尚轻,从未带兵出战的年轻人大多暗中抱着种轻视的态度,不甘受他的指使。
所有人都带着必定完胜的心情在走着这段路,胜负毫无悬念,只看谁杀的敌人多,建立了武勋便能加官进爵。
在与他们相反的另一方,起义军却在十分慎重地进行着战前的准备。
原本并没有料到藩内会这么快派遣军队进行讨伐,但是九日这天,双叶接到了从清井城发出的急信。
信件被绑在名为"疾神"的鹰腿上,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她的手里。
看完着这封简短的书信,双叶立刻开始整备军队。
当晚,由当地支持起义的吉川屋运送来的武器和军备抵达,清点之后有十文字枪千支,菊地枪五百支,毗沙门枪五百支,泽泻枪三百支,三百把太刀,两百把打刀,六百副具足,加上原来的装备,足够应付初阵的兵马需求,除此之外还特地增加了两百支铁炮和火药铅弹。
与此同时,军粮也运来了一千石,一切准备就绪。
站上城池的高台,双叶望着城下一片黑暗,天空中繁星点点,说不出的静谧美丽。
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响起,也没有转头就开口说道:"不木写来的信,他还活着。"
"那真是太好了。"
染丸用一种没有起伏的声音回应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能多活一会儿也是好的。"
"我在和你说正经事,你却心不在焉的么?"
的确是有些心不在焉,那种心不在焉就好像做了什么极其剧烈的事之后,忽然停顿下来的疲倦和意兴阑珊,连手指尖都不想动一下。
染丸呆呆地望着夜晚的云朵在天空滑过,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回答双叶的话。
"信是指从清井城传来的消息么?"
"没错,连布阵和策略都写在上面。"
"你不相信?"
"我了解不木,如果这是别人口传的就很值得怀疑,但既然是他亲笔写下来绝不会有错,他也在信中写到可能有假,让我小心应对,所以特地作了随时应变的准备,这些事相信的话对我们来说是极大的好处,不相信也没有任何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