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一会儿却实在找不出可疑的对象,麻织小巧的鼻尖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好了,我知道了,与你无关。"
久马的声音一下子把麻织从惊慌失措的深渊中救了回来,她有好一阵子都无法理解地抬头望着久马,却看到他不动声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那个笑容似乎并不单纯的,混合着一些不知名的让人害怕的东西。
麻织情不自禁地一阵颤抖,不但关心自己的命运,同时也担心起即将要承载这个可怕罪名的人来。
"刻着德川家纹的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拿出去换钱吧,即使偷走了也毫无用处。"
久马的目光转向回廊尽头的房间,他撇下麻织与阿泉,大步地走了过去。
拉开隔扇之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清次。
穿着藏青色小袖的少年正坐在一旁看着他服药。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两人,清次和北御门同时把目光转向门外。
"久马大人!"
无视少年的行礼,久马径直走向清次。
不用问也知道他是特地来找麻烦的,清次放下手中的药碗等着久马开口说话。
"拿出来。"
"什么东西?"
"备前刀匠的宝刀。"
"既然是宝刀,为什么会在我这里?"
久马伸手抓住清次的衣襟,把他拉到自己的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这个男人说话就会不由自主地被激怒,久马扬起右手,但就在手掌落下的一瞬间,被人紧紧地握住了手腕。
清次望着他的目光中带着嘲弄的意味,十指渐渐用力把他的手拉开。
"上一次就算了,如果这次你还想打,最好用拳头,只有女人才会喜欢用打耳光这种无力的手段。"
听到这句话的久马愤然地松开了手,他抽出腰边的打刀和肋差扔在地上,冷冷地道:"如果手中有刀,即使死了也不必互相埋怨吧,我让你先挑。"
清次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目光望着地上的刀,他并没有辩解,也没有拒绝久马的挑战,仿佛真的在认真挑选武器似的,过了一会儿慢慢伸出手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刀柄的一瞬间,忽然从门外传来了秀家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听起来并不像是质问的语气,但包括门外的阿泉和麻织,所有人都好像犯了错似的低头。
只有清次仍然抬头望着他。
第十八话?折
秀家环视着房内,他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身上扫过,最后才停留在清次的脸上,但他开口却是对久马说话。
"这是在干什么?"
"秀家殿下,因为备前宝刀虎郎次丸被盗,正在盘问他们。"
"哦,是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久马感到秀家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味:"看起来也找到恰当的嫌犯了吧!"
秀家慢慢地走到清次面前低头望着他。
他们之间的落差好像永远不会改变,总是维持着这样的距离。
"是你拿的吗?"
清次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隔扇边的少女,麻织满脸通红,一副焦急忧心的样子。
清次还没有回答,坐在他身边的少年北御门开口道:"这件事我可以证明......"
"让他自己说。"
秀家打断了北御门的话,又重复地问了清次一遍,他的话中透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之意。
清次打破沉默,也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般地答道:"是的。"
这么一来,不只是北御门,连久马也一起露出了惊讶之色。
北御门知道清次并没有离开过房间,而久马更深知是在无事寻是非地找麻烦,那么他理所应当要尽力辩白,可谁都没有料到他会如此轻易地担当下来。
"是我拿走了。"
"那么刀呢?在哪里?"
"不知道。"
就连跪在门外的麻织都看出来,这个男人是在故意激怒秀家,麻织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如果换成自己,秀家只要问上一句,她都会惶恐得不知该如何应对,但是听到清次这么说,终于还是不自觉地感到安心,至少自己的清白得到了证实。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秀家却并没有生气,他点了点头说:"你们全都出去。"
这其中的"你们"当然也包括久马在内,因为秀家在后面加了一句:"把地上的刀带走。"
一言不发地捡起地上的佩刀,久马有些讪讪地走出房间,麻织等所有的人都出来后轻轻地关上了隔扇。
于是房中只剩下清次和秀家两个人。
谁也没有说话,光影随着摇摆的树叶微微晃动。
在清次的感觉中仿佛经过了很长时间后,秀家才开口道:
"你原来是姓松前么?"
大约没有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清次十分意外地愣了一下,他对松前这个姓氏感到很陌生,那是非常遥远的记忆中的事,本来也没有必要回想起来。
"是松前藩主利广的养子。"
秀家改变了语气,并不是在询问,而像是陈述事实般地道。
"差不多。"清次的嘴角露出了揶揄的笑意:"只不过是不被承认的,这样一来也未必应该姓松前,而是内藤才对,家父内藤清二曾是松前藩的家老。"
"内藤......那么你父亲现在在哪里?"
清次看着秀家,他的眼睛里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随口回答道:"他死了,是随主君殉死。"
"原来如此。"
秀家微一点头:"这么说你恨幕府么?"
清次又是一愣,他原以为秀家会问关于失窃宝刀的事,但对于那件事秀家却只字不提,反而问起他以前的事来。
"被夺去领土一定会心怀怨恨,你恨幕府还是根本就在恨着德川氏?"
"既然你这么问......"
清次整理了一下被久马弄乱的衣襟,但是之后却又解开,他敞开衣衫露出还没有痊愈的身体,左胸的伤口带着深紫的颜色,显得丑陋而诡异,在新伤之下,一道旧创横过整个胸膛,映入了秀家的眼中。
清次伸手按着那道伤痕,慢慢地回答:"如果不是满怀恨意,我早就已经死了,至于对谁,全然没有关系,只要我觉得应该去恨,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是我的敌人。"
这个男人的背后蛰伏着一个黑暗和混沌的世界,违背常理忠义,无法以道理来规束,虽然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秀家就明白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但还是因为他的坦言而沉默了许久。
"是吗,原来是这样。"
他慢慢地,毫不动容地做出了回应:"那就好,你跟我来。"
秀家转身打开隔扇,清次伸手撑起身体站起来,跟着他走到了门外。
穿过几道门庭之后,进入了一个房间。
过了一会儿,一个侍女捧着漆盘进来,白色的绢布上放着两把刀。
清次看了一眼,立刻露出意外的表情。
在那个盘子上放置着的,正是他被奉行所收走的佩刀昆罗丸和折罗丸。
"这是什么意思?"
"是你的佩刀,现在还给你。"
秀家淡淡地道:"一旦离开这里,将会遭受到什么样的命运,会被逼迫到什么地步你自己应该很清楚,我原本可以杀了你,但是不需要,我不是女人,既不可能为这种事寻死,也不会对你有任何好意,不杀你,只不过想看看你这样的人还能活多久,不只是奉行所和青鬼门,就连指使你来杀我的人,大概也正想取走你的性命吧,至于那个人是谁,我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清次的眼睛道:"憎恨的确可以成为一个人的支柱,但是不是真的能让人好好活下去,我想看看。"
冷眼旁观地看着他死,要比一刀杀了他更有意思些是么?
没有办法离开那古野城,只能整天提心吊胆地活着,想到这里,清次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是吧,这样一来,没有刀在身边的话的确会很麻烦。"
他伸手拿起昆罗丸和折罗丸,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就望着秀家反问道:"你不问我要回备前宝刀吗?"
"算了。"秀家道:"我知道你并没有拿走虎郎次丸,之所以承认是为了让那个女孩脱罪罢了,连我都看出来再继续追问下去她就要痛哭失声,什么都让地位低下的人顶罪,我还不至于被这样的事蒙骗,总之会另外找人查问的。"
清次沉默了一会儿,秀家又接着说道:"至于你的刀,虽然并不是什么名匠打造,却都是出色的好刀,相比较的话,虎郎次丸的刀锋太薄,实战容易折断,只能用来观赏,你即使拿走了也没有任何用处。"
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理,清次并不是没有看过那把刀,但是华丽的刀装之下刀锋极薄,虽然精美,但不适合战斗,颇让他感到遗憾,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说不定自己真的会把它拿走。
清次没有想到的是,虽然只有短短的半个月,其间甚至没有什么正面的交集,但是秀家却已经能够如此了解他。
仿佛每一次对视之后就会更加深入到他的内心,他们虽然相距甚远,但却不断地互相试探对方,不管这种试探出于什么目的,却好像在无形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清次的手指轻轻地摩擦着离开身边许久的佩刀,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刀柄上缠绕着的丝制柄卷时,忽然想起了锻冶屋的柄卷师阿玉。
那一天,那一时刻,当自己拿到修理好的刀时,心中想的是什么?
那个时候,清次只想着要去杀一个人,无论他是谁都不会和自己的命运相关,甚至在冷酷地想着刀刃深入对方体内的触感。
那个时候,他以为秀家只是一个素未谋面,有着德川这个姓氏的陌生人。
刀柄渐渐地被他的掌心煨热,清次站起来,说道:"你的器量不错,但接下去未必是我一个人的战斗,我是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秀家没有说话,他看着清次走出去,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又过了一会儿,诵经的僧侣通过了长廊,空灵悠远的铃声回荡在充满了花香的庭院中。
秀家透过御帘望去,远处的万绿中,一抹红色的人影在侍女的拥簇下缓步走过。
句月抬起头望着枝头的雀鸟,只是一瞬间,振翅而飞的鸟带动了她的视线,远处回廊上,秀家转身离开的背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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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隔着幔帐般的两人也被另一个人看在眼里。
长子德川光正远远地望着同父异母的弟弟以及从京都嫁入尾张的新娘,他抽出腰边的折扇轻轻敲打着手心,忽然感叹了一句。
"女人也真可怜。"
站在一边的信俊愣了愣:"您说什么?"
"我说啊,秀家这家伙该不是喜欢上那个男人了吧。"
"那个男人......"
如此反问了一句之后,信俊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道:"您是说那个浪人。"
光正冷笑了一声:"明明已经知道是那人羞辱了自己,居然还特地把他带回城中来,我这个弟弟不知道在心里盘算些什么,把新婚的妻子也冷落在一边......说起来,那个叫椎叶清次的男人有辱使命,本来应该杀了他才对。"
微风吹过回廊,光正手中的折扇停下了敲打的动作,信俊抬眼望去,看到他的脸上隐约有些愤怒之色,但似乎又不同寻常,好像并不是由于清次没能杀死秀家而生出的怒意。
信俊稍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光正接下去说:"不过留着他和秀家纠缠不清,对我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先给他一点教训,但不要杀他。"
"让谁去呢?"
光正想了想,他的眉尖微微一动,立刻有了人选。
"就让路鬼去吧,像他这样呆不住的人,偶尔出去活动一下也好。"
"是,我这就去办。"
信俊在光正身旁点了点头,立刻退了出去。
如果不是这么快退开的话,信俊可能会注意到一些更为重要的事。
那些事从一开始就被他忽略,而且事后也没有细细推敲。
当信俊远远走开的时候,紧握在光正手中的折扇发出了一下清脆的"咔嚓"声。
那好像不是什么断裂的扇骨,而是更为重要的东西折断的声音。
第十九话?浮世草子
又吉经过舞风门外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天黑了。
路上的行人虽然不少,但却没有了白天的热闹,唯有这条风月街上仍然灯火通明喧嚣不断。
又吉在远处张望了一下,不时地有经过的客人被引进去,游廊中花枝招展的女人们也都带着媚人的笑容透过红漆栏杆望着街道。
"细姑娘,把酒送到松风去,和泉大人正等着呢!"
"是,我这就去。"
一个穿着红衣的少女端着清酒小心走上楼梯,她的动作生涩而别扭,好像并不常干这样的事,走路的时候既要看着脚边又要顾着酒瓶,又吉望着她慢慢走上去,最后消失不见,于是才把目光转回来继续往前走。
"竟然是这么小的孩子啊。"
他咕哝了一句,伸手提了提腰边的佩刀。
那把刀看起来实在没什么特别,黑色的刀鞘上斑斑驳驳掉了不少漆,刀柄和吞口的铜金也失去了光泽,总之是破破烂烂毫不起眼,佩在身边有些可笑的样子。
之所以说可笑,倒不是因为这样的刀连浪人都看不上眼,而是又吉和刀这样东西实在很不相衬。
他穿着麻布的白纹小袖,却把袖子卷到手肘的地方,腰上系着麻绳,脚上的草鞋已经磨得差不多快破了。
虽然穿着朴素,看起来倒还十分洒脱,说他是武士浪人的话,似乎又并不适合挥剑,反而更适于操弄三弦,或者当个到处流浪的放下师还差不多。
"真可笑,那也算是个武士啊。"
经过身边的两个少女嬉笑着低低交谈,又吉满不在乎地走着,那种样子除了"神气活现"这几个字实在也找不出更恰当的形容词来。
虽然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又吉对这个地方却是十分陌生的。
不止是街道两旁的店铺,来来往往的华服男女,就连桥边的柳树也难得一见,像舞风游廓这样的风月场所更是只在传说中有过那么一点耳闻。
原来是这样的。
又吉用手抚着自己的下巴,心想连那么小的女孩子也在待客,大城的风情的确难以想象。
他蹙着眉,有点不高兴地摇了摇头。
来到那古野城只不过两天,又吉就被这个繁华的地方吸引,即使随便在街上逛几圈也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事情。
又吉生在尾张知多半岛的一个村庄,从祖父那代开始就是高持百姓,承担着村里的贡租。
但是到了又吉这一代遇上连年灾荒,田里什么也种不出来,便渐渐破落,失去土地变成佃农。
时年又吉三十二岁,虽然生为农民,却有着尚武之心,眼看无力缴纳年贡,干脆逃离了村子四处流浪,就连腰边的佩刀都是从野地的山贼尸体上找到的。
从知多半岛来到那古野城,虽然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但是身上的钱却已快告罄,今天晚上一过,连最简陋的长屋也无法再住,不过这件事又吉却一点也不烦恼。
在城外近郊有不少荒废的寺庙,也时常能遇到旅人借住,反正只要多过一天总会遇到好事。
世上很少有什么能够动摇这个天生乐观的人,哪怕沦落为乞丐,对他来说也许同样是件不受束缚的高兴事。
反复地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又吉走完了长长的柳街打算早点回去休息,等第二天再去看看有什么可干的活来养活自己,身上还剩下两文钱,其中一枚铜钱在快要到长屋的时候丢给了蜷缩在路边的乞丐,另一枚还好好地被他攥在手心里。
一边走一边用手护着身边的刀,好像随时都准备拔出来似的,又吉走进了一片漆黑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