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说谎,潋大哥你怎么能不信我?”
越碧秋潸然泪下,言语哀戚而悲切,如此放下平日的姿态,只为博得倾心之人的信任。
“……碧秋,你……即是如此,你也不能把一个人打成这模样,向他道歉!”
“……你……你说……什么……?”
越碧秋大骇,美目睁如铃儿般大,一脸失措与茫然。
她从不曾料到,素来包容自己,即是天大祸事,都会含笑原谅自己的潋大哥……竟……竟为一个……男宠……而无视自己这般的示弱?
更强势地要求自己向一身份卑微的仆人低头道歉?
“潋大哥……要我……向一个仆人道歉!?”
“碧秋!你怎么……”
潋祈尘喟然一叹。
目中一池清悠渗入一缕惆怅。
虽早知碧秋心性任性。
却宠惯了她,也不多加在意。
不料这妹子竟顽固至此。
现下是他途中碰上烙雪而命她为她买册子才得以适时赶到制止。
若是自己亲自前往市集。
那府中岂不无故多出一条冤魂?
“碧秋,你该知悉分寸,我们三大世家素以侠义仁厚闻名,而你此刻却欺辱弱势之辈,更不知悔改……可怪我平日宠坏你了……”
“够了!我知道,我知道!不就因为我伤了他吗?”
越碧秋打断潋祈尘未出的话语,神色已转悲为愤,语中的小女儿态也被森寒所替。
她大步上前走向夙茗,一手拽着他纤细的臂,硬力一拉,少年登时被她推倒在地。
“就因为我伤了他,所以潋大哥可以不顾惜我们多年的情分……潋大哥……也……也就可以凶我了!”
越碧秋不再压抑心中的悲凉,全数朝着潋祈尘吼出。
她受够了,若这是上天对她的考难。
她承认,她只是一介女子,纵然聪慧自信,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
然而在一个月前她见潋大哥与父亲在房中密谈而好奇心大起,透着窗缝窃听并得知潋大哥不只有心上人,更是一少年,还把他藏于自己的别庄后,越碧秋真是崩溃了。
曾经的自豪,坚信一并被打破,碎成千片,如同儿时那碎裂了一地的心爱花瓶。
可是,那不一样,花瓶固然喜爱,哭过几日,便得作罢,可是……潋大哥不同……潋大哥……是自己从小心仪便认定非君不嫁的人啊……但……为何……只是一个出身寒微的少年……却让自己在潋大哥心中的地位……
她不甘心……不甘心输给一个少年!
“你在胡言什么?”
“胡言?我没有!我知道,我知道潋大哥喜欢这少年,我听到了!一个月前你和父亲的谈话,我本……本以为是骗人的,没想到……潋大哥你……真养男宠!”
“你……”z
潋祈尘听此一说脸色微变。
“碧秋,回去,思过,三月内不准见我!”
“潋……潋大哥……你……你要赶我走……?”
越碧秋身子猛颤,向后退了几步。
脚步踉跄,神色苍白。
水眸空洞,纯然而凄凉。
惨淡的色映着不绝的晶莹,甚是惹人心怜。
“碧秋……”y
潋祈尘见此心中一软,正欲上前宽慰,不料越碧秋顿时如疯了般抡着粉拳砸向她脚边依然匍匐在地的少年。
“都是你,都是你,恬不知耻的下贱仆人,都是你!勾引我的祈尘,都是你!”
泪眼婆娑中流露着浓浓的恨意与疯狂,神色阴狠得让潋祈尘一怔。
然而只是短暂的片刻,他已从恍惚中清醒,旋即回身,怒意已溢于言表。
“够了!”z
潋祈尘推开已失态的少女,倾身挡在夙茗身前。
“碧秋,你太过分了!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潋大哥……你……”z
越碧秋顿时如淋清雨,思绪却是茫然一片。
只得错愕的看着素来温和的至爱此刻冰冷如罗刹,而他目中的寒意,全因自己而起。
“我……明白了……”
越碧秋素白的手掩唇,泪再度划过细嫩的脸颊,落下残痕点点,却已唤不回那人眉目中的柔意。
惨然一笑,苍色的绝望绘出一抹黯然失色,似遗失芬芳的雪梅隐下满身骄傲低垂了那失华的柔瓣。
其实她早该明白事实不是吗?
她明明从潋大哥当日的语气中知悉他对少年深深的爱恋及因少年而起的……独特的温柔与怜惜,本……就是自己……不愿承认,一相情愿而已……
不想再痛了……也不愿再痛……
“夙茗……”
越碧秋低下头,几绺发丝垂落一池心寒如雪。
“我……对不起……潋大哥是真心喜欢你的”
心在揪痛,却已不再挣扎于垂死边缘。
“……请你……不要辜负他。”
“……”
沉默已久的夙茗闻言狐疑的望向越碧秋。
她……怎知自己的名字?
“我……我……来别庄之前已查看过别庄近月有何新仆……所以得知你的名……并蓄意支开潋大哥……假作偶遇你……对……对不起……”
道出缘由,越碧秋不再多言,泪眼带着深意瞥过祈尘,径自转身运行内力,足尖一点,仓皇的背影急速消失在他视线中。
潋祈尘哀然叹息,目光久久追着少女离去的背影,不曾回转。
直到……清晰的感到身边那抹冷淡的视线。
“……你……没事吗?”
潋祈尘扬起一抹笑,只是其中淡着一丝惆怅。
“没事。”
少年音色冷淡,眸子深邃如深不见底的幽晦深渊。
“你若担心,何不去追?”
潋祈尘一怔,略带疑窦的目光凝想夙茗,须臾后才憬悟——他看出自己笑容中的惆怅。
“无妨,她孩子心性……不久便会回复……倒是你……你……别建议她所言……她被宠坏了……说话无分寸,而且……”
“哦。”
夙茗冷冷打断他未出的话语。
微垂着头,发丝微乱的散满一地。
心中依然恬淡如昔。
他确信,这是自己与少主首次见面。
而依越碧秋所言,少主对那少年却是情已至深。
显然那少年不是自己。
只不过因讨厌越碧秋而不愿与她多言,才无做解释。
因此刻下,他也不需潋祈尘的后话。
“夙茗告辞。”
言带恭敬的禀明,却不待潋祈尘回答,已径自艰难起身,欲去。
不料足下一阵虚软,如踏浮云浅雪,恍惚不定间,身子已向后倾去。
本应是肤亲地面的冰冷坚硬,不料背脊所触是一片温暖如絮。
好熟悉……好熟悉的温暖……是谁……?
不及少年多想,沉沉思绪已深陷一片黑暗。
夙茗转醒已有些时辰。
望着眼前软塌柔被,沁烟香炉,垂地帷幔,朱扉褐窗。
心下已有些底,却仍存些许迷惑。
为何……潋祈尘要救他,并留他在房?
门刹时被启,一缕清风入室,吹乱冉冉上升的炉中青烟。
顿时清香漫漫盈了一室,让人疑是身堕百芳,心入飘渺。
“醒了?”
潋祈尘手端白粥走入房内。
见夙茗已醒,唇角微扬,勾起一抹笑意温润如清风,柔若美人唇际所浮的嫣然浅醉。
“少主……”
夙茗凝视潋祈尘片刻,才幽幽开口。
音色澄清,犹胜九弦之音。
随即,垂首弄发,把直泻于肩的发丝整到胸前。
不多不少,正足遮去那倾世容颜。
目此,潋祈尘略略摇头。
“此等容颜,为何执意以发遮蔽?”
夙茗一呆,诧异抬头。
目光清明,似容不下一丝污秽。
“……”
如此道来,以往他人亲睹自己容貌,许是惊艳,许是厌恶,许是醉迷,神色万千,就连心境淡若无的“他”,凝视自己时眸中亦会划过一丝异色。
可……眼前的潋祈尘……
先前未抚发遮颜,他应是看清了……却……举止从容自若,神色亦是潇洒如往昔。
“帮你疗伤时已惊艳够了。”
似明白少年心中迷惑,潋祈尘坦然相告。
夙茗一愕,故作常态的垂首,眸中似箭而过的一缕慌乱却被潋祈尘尽收眼底。
并不道破,只是转移话题至此行目的。
“先喝粥吧。”
把手中青碗递与夙茗,见他缓缓喝着,方才开口。
“我听管家说你于庄中并无特定职位,正巧我随行扈从前日身染重疾,需卧床修养数月,偏今日之江湖,大事连生,近日必须前往武林同盟会,所以……”
潋祈尘一顿,笑靥优雅清贵如白莲。
“不如你随我同行,顺带……玩游一番,目睹江湖多变之态,如何?”
夙茗闻言顿时身子一僵,持碗的手也凝在唇边,轻颤。
那温和的语,如万粒珠玑齐落心头。
一阵脆音萦怀,千缕思绪已如氤氲水雾,茫然不知所思。
到外面的世界闯荡观摩一番……那曾是幼时的希望——浩淼天穹薄云飘,温润清风幽香吟,阳光旖旎抚摩菁菁绿荫。
然而对于那时仅有潮湿窄小如囚室的房间陪伴的自己而言,是一种梦,谣不可及。
数年后,即使已为16岁的少年,成功逃出了“他”的桎梏,却也因畏惧“他”的追寻,而无暇游山玩水,甚至连热闹繁华的街市都不曾游逛过。
潋祈尘刻下的提议,似一只美丽的毒物,时时蛊惑,撩拨深隐心中的一丝渴求。
内心的挣扎,亦慢慢浮起。
想去……好想去……望望,青山绿水,风趣民风……
如此强烈迫切的希翼,挽起夙茗心中一片微澜连连。
可是若被“他”察觉自己所在……那该如何是好?
不想再被抓获,不想回“他”身边,不想被人视作宠物般禁锢在晦暗不存一丝光明的牢笼里。
夙茗身子微颤,纤葱的指纠结着柔软的被褥,关节泛白,可知用力之大。
“……夙茗……”
闻声抬头,只见潋祈尘喟然一叹,幽邃的瞳仁中隐着自己不明白的深意。
“外出走走吧,也可增添些许见闻。”
如呓语般低喃,潋祈尘结实的手抚上夙茗肩头。
夙茗神色顿时恍惚,清幽的眸如浸了一池春水,湿润而涣散。
只觉有丝丝暖意从肩上流淌渐行,充斥全身,透彻精骨,细腻至极,不遗任何细微之处。
此等轻柔,宛若抚过轻纱的一初梦,安定了那颗紊乱惊惶的心。
“……嗯……”
轻轻应了一声。
尘埃落地,意外的心中并未因此而浮起担忧后悔之意,反而适宜如心头高悬的石安然落下,随之冉起的尽是期待与…………丝丝亢奋。
平日冷淡无波的眸也染上些许灵动。
煞是动人。
“……那……就先歇息吧,明日我们出发。”
“嗯……”
翌日
天穹一湾溪流潺潺,几抹嫣然迎晨颤枝。
春风中,少年衣袂翻飞似舞,乌丝飘扬如羽。
一身出尘脱俗,宛若天边纵观人世的神抵,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刚从门槛跨出,一落眼底便是如斯画面。
潋祈尘莞尔。
“已和李管家交代明了,我们现在起程。”
潋祈尘从老者手中牵过两匹骏马。
骏马高大,一黑一白,毛色亮丽柔顺,四肢健壮纤长,一看便知是一日行千里的良驹。
“你会骑马吧?”
语气肯定的疑问句。
言罢,手中缰绳已递与少年。
利落翻身,安然坐于马背。
“会,但不精通。”
夙茗纵然一跃,行云流水之畅不逊潋祈尘。
“无妨,我也不甚精通,会骑便可。倒是路途遥遥,可能会累些。”
“没事。”
潋祈尘闻言淡笑,缰绳一紧,策马驰骋。
留下黄尘蔽天,滚滚翻腾。
可见骑术之造诣非其所谓不精通,而是非常人所能及。
“……”
夙茗一愣,随即紧握缰绳,腿夹马肚,疾势甚箭,驰骛紧随潋祈尘之后。
夕阳斜落,穹苍红霞如炬一片,湖面潋滟如星一池。
已然迟暮时分。
不知不觉中,驾驭宝马已连连赶路五日。
遑论两人儿神色欠佳,累卧草坪,即使体力浑厚如宝马,亦耗尽精力,埋头缓缓啮草。
俊逸少年仰面朝天,淡然一笑。
幽雅柔和宛若清天皓月,碧水幽莲。
“是否我不道累,就要连续赶路直到命丧马背?”
明眸已凝向身边少年。
斥责的话语却隐隐含有一丝笑意。
夙茗摇头。
幽邃的星眸盯着湖中粼粼波光。
却不开口说话。
潋祈尘也不责怪夙茗无礼,只是心中喟叹。
这番路途,自己自言自语般的景况,已不胜枚举,倒已习惯。
“饿否?我去林间寻觅看看,你坐这里甭走开。”
“嗯。”
潋祈尘走入身后密林。
一手把玩着途中随意折下的枝条。
容色看似平静,目光却如觅食的兽,幽深而锐利。
“有事?”
一抹黑阴应声从茂密枝叶间窜下。
“楼主请您前往一叙。”
“楼主?”
潋祈尘微锁长眉,丢下手中枝条,屈身拣起几颗小石子,继续玩弄着。
“寒宵楼楼主寒阙月。”
寒宵楼。
坐落秦淮河畔。
秦淮河畔,烟花柳地聚集之处。
数百年来,那幽幽江水,蕴着无数多情之人的泪,淌着骚客文人倾之不尽的潇洒情怀与痴情诗意。
秦淮河畔,奢侈,糜烂。
是红尘一世不曾萎靡的繁华迷影。
寒宵楼,秦淮河畔中的一抹璀璨。
夜夜笙歌,日日纵舞。
美人如莺雁,容华动人,能歌善舞,眉儿一挑,便是倾了一地繁花嫣红。
寒宵楼,表面是豪华奢靡的青楼。
而实际,它是情报界的主儿。
只要你出钱,各类情报随你问——然而此代楼主寒阙月恁的有个怪癖——不仅是金钱,还得你让他看得顺眼才可。
迟疑须臾,潋祈尘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我知道了,告知你楼主,在下必定前往叙旧一番。”
言罢,那抹黑影已如鬼魅般,消失在暗处。
潋祈尘无奈摇头。
真是不懂礼数的家伙,不愧为寒阙月的手下。
如是想着,手中一粒石子含破空之势,从指间飞出。
空中一翱翔飞禽应声落地。
“夙茗?”
待潋祈尘扛着飞禽回到湖畔时,落入视线的是空空如也的草坪。
“夙茗?夙茗?”
当下一惊,急急叫唤。
只见本平静湖面突兀涟漪渐起,随之一颗脑袋破水而出。
“少主?”
“……夙茗,你这是做什么!?”
潋祈尘敛起先前担心的神色,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你为何无故潜入水中?你不知道你伤口刚愈合,碰不得水吗?再说,若是感染伤寒,又该如何是好?我命令你立刻上岸!”
本是该怒斥他一番,谁知开口滔滔不绝的尽是些担心话语。
注意到少年目中疑窦的色泽,顿时语塞。
夙茗垂颜,心绪如千丝万缕纠结一处,微微的乱,微微的杂,微微的慌。
不懂,遍体淋漓的是自己,会得病不适的亦是自己。
为何他这般模样?z
急切如斯,是……在为自己忧心吗?
可别人不是常道,主子是最不在意下人的命吗?
还是他怕自己成为他累赘,延误他要事?
然,无论结果如何。y
刻下的感觉……有些……怪异。
不同以往那平平淡淡的坦荡,却又让人适宜异常。
不明白……真不明白。b
夙茗仰起脸儿,凝视潋祈尘俊美的脸庞。
半晌后,才略作迟疑的开口。
“少主,能过来一下吗?”
潋祈尘错愕须臾。g
本以为夙茗是恼了,不料他竟开口说话。
要知这一句,是此行夙茗除“嗯”、“哦”以外第一句完整言语。
略带狐疑,彳亍入水,来至夙茗身边。
只见夙茗掬起一抔水,当下洒向潋祈尘。
水珠顺着发丝,滴滴滑落。
映着和煦,泛出晶莹边光。
剔透似碧光通透的玙璠,闪烁如璀璨动人的星辰。
夙茗呆滞的凝视潋祈尘片刻,随即似领悟什么般,骤然低头。
有如做错事的稚子,胆怯地等待长辈的责骂。
潋祈尘见此心中震惊已如云霄般散去。